李秋零
一、柏拉圖
在西方哲學史上,柏拉圖的地位是無可比擬的。當代頗負盛名的思想家波普曾言:“柏拉圖著作的影響(不論好壞)是無法估量的。人們可以說,西方的思想或者是柏拉圖的,或者是反柏拉圖的;但是在任何時候都不能說是非柏拉圖的?!倍鴳烟睾t認為:“歐洲哲學傳統(tǒng)的最穩(wěn)定的一般特征,是由對柏拉圖的一系列注釋組成的”。這些話雖不免有夸張之嫌,卻也生動地道出了柏拉圖在歐洲思想界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作為第一位有完整的著作傳世的希臘哲學家,柏拉圖上承蘇格拉底,下啟亞里士多德,不僅構成了古希臘哲學鼎盛時代的雅典哲學的中堅,而且為西方的學術生活和思維的發(fā)展奠定了基本的模式。他在雅典城郊創(chuàng)建的阿卡德米(Academy)學園,歷時九百余年之久,吸引了希臘世界大批富有才華的青年,為希臘各城邦培養(yǎng)了包括亞里士多德在內的眾多的理論和實踐人才,以至于后世西方各國的高級學術研究機構都沿襲了這一名稱。柏拉圖將同類事物的永恒本質定名為“理念”(idea),由該詞派生出后世所謂的“唯心主義”(ideal,ism),而他的親傳弟子亞里士多德則沿著他的思路又提出了“質料”(matefia),由該詞派生出盾世所謂的“唯物主義”(material-ism)。從此,普遍與個別、理性認識與感性認識之間的關系,就成為西方哲學史上的永恒話題。通常所說的西方哲學史上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的兩軍對壘,可謂是由‘這對師生所賜。柏拉圖所始創(chuàng)的對話體(dia-log),將深刻的哲理通過幽默機智的對話展現(xiàn)出來,不僅妙趣橫生、令人陶醉,而且有問有答、層層推進、條理分明,由這種對話衍生出后世所謂的“辯證法”(dialec-tics),在中世紀曾是“邏輯思維”的同義詞,成為歐洲哲學思維的一種重要方式。與今日許多哲學家熱衷于紙上談兵不同,柏拉圖既是一位哲學家,又是一位時刻關心政治實踐的思想家。、出自理性的思考和對希臘各城邦歷史和現(xiàn)實的考察,柏拉圖形成了一套根據理性治理城邦的政治體制。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他也曾像中國歷史上的圣人孔子周游列國那樣三次遠赴西西里,希望能夠說服那里的敘拉古城邦執(zhí)政者接受他的理念,但和孔子一樣均以失敗告終。失望之余,柏拉圖只好發(fā)憤著書,在《國家篇》中完整地論述了他理想的政治制度,因此這部書舊譯為《理想國》。這是一個由智慧的“哲學王”按照理性進行統(tǒng)治的國家。柏拉圖清楚地知道,“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這樣的國家”。但他強調:“也許在天上有這樣一個國家的模型,愿意的人可以對它進行沉思,并看著它思考自己如何能夠成為這個理想城邦的公民。至于它現(xiàn)在是否存在,或是將來會不會出現(xiàn),這沒有什么關系”。柏拉圖由此開啟了西方歷史烏托邦思想的傳統(tǒng)。柏拉圖在這篇對話中提出的四種德性,即智慧、勇敢、節(jié)制、正義,也成為歐洲社會長期的主要道德標準。
柏拉圖留給人類的思想絕不僅僅是這些。然而,與他所提供的種種答案相比,也許他的價值更多地在于他所提出的問題。兩千多年來,許多哲學家一直圍繞著柏拉圖提出并嘗試解決的問題爭論不休。時至今日,依然不衰。在一定意義上來說,這恰恰是哲學的魅力所在。這是哲學與柏拉圖的永恒的對話。而《柏拉圖全集》中文版的出版,也為更廣大的中國讀者參加與柏拉圖的對話提供了契機。
二、柏拉圖全集
但凡一位思想家,一旦被社會所接受,就會有人給他編選集、全集。今人如此,古人亦然。
柏拉圖著作全集的編纂工作,據可靠史料記載,早在公元前三世紀就已經開始。亞歷山大里亞城的學者阿里斯托芬將柏拉圖的著作進行了三第一組的分類,,可視為最早編纂柏拉圖全集的嘗試。與此同時,柏拉圖著作的真?zhèn)舞b別、寫作年代考證、注釋等工作也都隨之興起,形成了歷久不衰的柏拉圖研究熱潮。即便是在基督教確立國教地位、柏拉圖學園被皈依基督教的帝國皇帝關閉之后,對柏拉圖的研究也依然在東方阿拉伯世界延續(xù)下來。十二世紀以后,古希臘文化由阿拉伯世界回傳人歐洲,柏拉圖的許多著作開始被歐洲人發(fā)現(xiàn)并譯成拉丁文。而隨著歐洲人掌握了印刷術,終于在十五、十六世紀相繼誕生了《柏拉圖全集》的現(xiàn)代版鉛印本。隨后的幾個世紀里,《柏拉圖全集》又先后被譯成英、德、法、意、俄、日等現(xiàn)代文字,而且同一語種往往就有多種版本,并一再修訂再版。
對于一位偉大的思想家來說,其全集的編纂和出版,既是真正研究的前提和開始,又是研究的結果。要準確地理解一位思想家,就必須完整、系統(tǒng)地研究他的全部著作,因此,全集的編纂是必不可少的工作。然而,要編纂一位思想家的全集,尤其是像柏拉圖這樣的思想家的全集,又不是一件把所有著作堆在一起就可以完成的簡單工作。古人沒有現(xiàn)代人的出版體制和版權意識,柏拉圖沒有給自己的每一篇對話都署上大名、注上日期。這就使他的著作的真?zhèn)?、寫作順序都成了問題。年代久遠、輾轉抄錄又進一步使這問題更為復雜。即便是柏拉圖最重要的對話《國家篇》,也曾被新柏拉圖主義者普洛克羅認為是“偽作”。于是,全集的編纂本身就成了一件重要的研究、考證工作。二千余年來,柏拉圖的研究者們不知開列出了多少種方案。在這樣的意義上,一位思想家的著作全集的出版,可以說代表著某個國家、某個民族對該思想家研究的水平,而對于柏拉圖這樣的思想家而言,甚至可以說代表著對整個西方文化的研究水平。十余年前,先師苗力田先生決意編譯《亞里士多德全集》之時,他的動機之一就是“不讓日本專美于東亞”。如今,《柏拉圖全集》的中文版終于由王曉朝教授翻譯出版,這委實是我國文化事業(yè)的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
三、柏拉圖全集翻譯
關于翻譯,由于王曉朝教授的譯本是“以希臘原文為基準,……翻譯中參考了學術界公認的權威英譯文”,這兩種文字均非筆者所長,對柏拉圖著作的版本情況也不甚了解,故本來沒有置喙的余地。但幸而筆者也曾從事過翻譯工作,并有過幾本譯著問世,而且還曾經直接從在難度上足以與古希臘文媲美的拉丁文翻譯過一本書,所以對王蹺朝教授翻譯工作中的甘苦可以說是心有同感,故僅就翻譯本身說幾句。、我國西方哲學史學界有一句名言,即“讀原文原著”。對于研究者來說,這是一個雖不易做到但卻合情合理的要求‘在我國老一代的學人中,自不乏學貫中西的前輩。近年來,隨著國門的打開,新一代學人中有著良好外語基礎的則更是日益增多。然而,學問不能僅僅是象牙塔里面的孤芳自賞,柏拉圖也并不是專家們的專利。我們不能要求所有的柏拉圖愛好者都去學古希臘文,哪怕是僅僅通過英文讀他的著作,因而我們也必須考慮到他們讀柏拉圖的權利。因為哲學畢竟只有進入大眾,方才能夠真正成為哲學。因此,盡管如今在某些地方仍盛行著翻譯不算科研成果的荒唐規(guī)定,但我卻認為,翻譯委實是西方哲學研究的最基本工夫。
翻譯又是一件很難做好的工作,有時甚至是吃力不討好。海德格爾嘗盲,語言是存在的家園??梢娬Z詞并不像唯名論者認為的那樣只是“聲息”,翻譯也并不僅僅是兩種語言間對應詞的代換。西方人作為柏拉圖的文化后裔,翻譯起柏拉圖來尚且不易,就更甭說要用一個現(xiàn)代人的漢語準確地表達一位古代思想家在異域文化中形成的思想了,那絕不是學過幾天外語就可以從事的工作。有人說翻譯是再創(chuàng)作,這句話我只敢有限度地贊成。翻譯必須重復被翻譯者的思想之旅,也是翻譯者與被翻譯者的對話,自然離不開“思想”。但和表述自己思想,別人頂多說你水平高低、思想正誤不同,翻譯表述的畢竟是他人的思想,有一個現(xiàn)成的藍本在那里放著,且不說翻譯中難免會出現(xiàn)的錯譯,即便是理解上的差異,你若敢憑著自己的“理解”去“任意地”創(chuàng)作,少不了就有人拿著原文來與你叫真兒。寫作可以像大鵬展翅,天高任鳥飛,翻譯卻像籠中鳥,雖沒被捆死,那活動的空間卻畢竟極為有限。王曉朝教授說他“在翻譯中惟有本著‘忠實、通順的原則,力求將文本的原意表達出來,因此有許多地方無法兼顧到文采”,故而請“讀者們理解”,我倒真要感謝他這樣對待自己的哲學翻譯工作了。
翻譯難,翻譯又必須做,于是翻譯就總少不了批評。王曉朝教授說“譯作的完成之日,就是接受批評的開始”,表現(xiàn)出一個真正學者的氣度。一方面盡自己的最大能力使譯作完善,另一方面也不以“金無足赤”或“錯誤在所難免”之類的話做擋箭牌,這是一個譯者必須具備的品質。然而,此際更讓我想起的是魯迅先生關于“重譯”或者“復譯”的主張:“語言隨著時代變化,將來還可以有新的譯本,七八次何足為奇”。中國人翻譯柏拉圖,已有近百年的歷史,翻譯出來的柏拉圖對話也已經“不少”。王曉朝教授譯的《柏拉圖全集》,除新譯外,對舊有的譯本都進行了重譯。這對于統(tǒng)一術語、更新語言來說是非常必要的。王曉朝教授說他“對中國學界所有能拋開一切西文譯本,從希臘原文直接翻譯希臘典籍的學者均表示敬意,亦望學者們能依據希臘原文指出譯文中的問題,以利譯者修正錯誤”。我倒認為,倘有人“從希臘原文直接”將《柏拉圖全集》重新翻譯一次,亦無不可,恐怕還是一件美事。不過,“拋開一切西文譯本”,就不是我所贊成的做法了。他山之石,畢竟是可以攻玉的。知道并善于站在巨人肩上的侏儒,其高大足以令人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