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莉
1
夏天的雷雨總是突如其來。下午的時候人還熱得直喘氣,不一會兒就有了雷聲,還沒等人們判斷這雨是真是假,手指般粗壯的水柱就從天上一排排斜射下來,不小心挨一下還真有點疼。
趕緊跑吧,這雨追著人呢!
躲進屋里再往外看,一地的水泡泡此起彼伏,濺起了又碎掉,有點像無數(shù)只嗷嗷待哺的雛鳥,一會兒就漲成了河。
這會兒如果家里的門檻低,水就要流進屋里了。趕緊趕緊哪,大人們著急了。小孩子沒有什么事,只覺得尿急了,齊齊的蹲在窗臺上往雨地里滋尿,一邊比著誰能滋得更遠,一邊大喊:“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叫我去當兵,我還沒長大!”一遍又一遍。
當然這是在平靜的雨天里的樂趣,如果趕上響雷,那誰還敢?
夏天的響雷好像通著人性,不愿讓人看它,誰一看它,它就咋咋呼呼的炸響,好像怒著呢,正找不到對象發(fā)火。我真的試過,不在窗口看雨時覺得雷聲還遠,還溫順著??傻任乙话そ翱谙肟纯此菖莸臅r候,雷就一迭聲的炸起來了,一聲比一聲緊,一聲比一聲嚴厲,好像專門是向著我來的。最后我都不敢看它,剛要看窗戶,雷就不滿了,嘎啦啦、嘎啦啦,聲音大的好像非要把我震到地里去不可。
好在它再厲害也是一時一會兒的厲害,夏天的雨怎么會下得那么長遠呢?當那些躲在烏云里的雷公、電母終乘興而去的時候,它們怎么知道我們還有更大的快樂正在滿懷的期待之中呢?每當雨點稀疏起來,我們早把扔在角落里的水靴穿上了,打起了滿是塵土的黑雨傘,紛紛跑到街西邊一道自然形成的瀉水口趟水玩去了。
趟水可是雨天里最好玩的事情。北部高地上的雨水不知順著怎樣它們諳熟的路途準確無誤的匯流到這兒,突現(xiàn)出一小條湍急的小河,這河并不清洌,渾渾的黃黃的,穿著水靴在里面來回趟著走,看著水流急急忙忙的樣子,感受著雨水流經(jīng)自己的腿腳,那種輕輕的揉擦,麻癢癢的,真讓人有說不出的愉快。
當然,趟水并不總是快樂的,如果不小心踩進略深一點的小坑里,那就容易灌包了。誰要被灌包了,誰就會成為被取笑的對象,別的孩子一齊訕笑你的蠢笨和可笑。我有時灌包了,不自覺的站在那里就哭。我站在那里沒出息的哭,直到有人去通知我父親,他會把我從小河里抱出來背回家去,然后一邊警告我再也不要去趟水了,一邊把滿滿一靴子的水倒出去??墒前卜€(wěn)了一會兒,我又禁不住外面的誘惑,偷偷把父親的高腰大水靴找出來,又偷偷地向外面走去。
可是往往等我穿上父親的水靴趕往瀉水口時,水流已經(jīng)不如剛才那么健旺了,細細的若有所思的流著,穿著這樣的大靴站在水里,簡直有說不出來的一股傻氣。孩子們都散去了,我也把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腳上的大靴上,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這雙水靴黑亮黑亮的,像皮鞋一樣真有說不出來的神氣。它讓我想到軍人的神氣,男人的神氣,抬高了腿肆無忌憚的踩踏泥濘的街道,發(fā)出“噗哧”的聲音,也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神氣。禁不住一股沖動,我趕緊跑回家,找了根大人的皮帶扎在腰間,感覺自己像軍人般英武。于是就這么神氣活現(xiàn)的跑到了大街上,背著手,挺著胸,東張西望,看著一地的泥濘仿佛站在千軍萬馬面前,覺得自己像個將軍一樣了不起。
2
到了八月之后就到了綿長的雨季,老天爺一陣一陣的想起來就不急不緩的下一場。這種時候爐灶總是最難燒的,煙不走了,不肯爬到煙囪那兒去,賴皮一樣盤桓在屋里,倒把人嗆得都跑到外面去了??煽偛粺?,屋里又太潮濕,地上都起了綠毛,睡在涼炕上是容易拔出病來的,還得堅持著燒火。
天氣雖然濕潤,可仍有令人感到煩悶的粘稠,洗都洗不清爽。
這個季節(jié)里剛剛?cè)胍箷r的天空,遠處總是有遙遙的閃電在天邊無聲無息地閃動,一會兒這兒、一會兒那兒、一會兒橫的、一會兒斜的、一會兒彎曲的,有時還忽然閃一個筆直筆直的,這時候沒有雷聲,不知道那些云彩是在遠處生事,還是商量著一起壓上來,給我們再傾瀉一場大雨呢?老天爺?shù)氖虑橹挥杏芍耍惺裁捶ㄗ幽亍?/p>
不記得媽在夏天曾去過江邊洗澡,她總在這樣的黃昏,近傍晚的時候在家里擦洗。那時候家里也沒有洗澡間,媽就坐在炕上守著一盆水慢慢的仔細的擦洗,也不避諱誰。當然這種時候家里的人很少,都趁著涼快出去串門或是干什么去了。
有天晚上,我和媽在家的時候,她就這樣洗著,這時忽然間一個三十多歲的外鄉(xiāng)人闖進來問路。媽當時赤裸著上身,可她沒有一絲慌亂,若無其事的問他干什么。這個外鄉(xiāng)人,我不知道在那一瞬間他是否感覺到有些不自在,可他沒有離開,仍然坦白地把自己的目的說了,而且表現(xiàn)出好像并不知道媽在洗澡的態(tài)度。媽一邊和他對答,一邊從容的繼續(xù)洗澡,還仔細的告訴了他怎么才能找到他要找的人家。那人道了謝走了,我在一旁卻感到巨大的不安,因為他看見了我母親的身體!我極不滿地嚷嚷:“那人怎么那樣啊,一點禮貌也沒有,沒看見人家洗澡嗎?媽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披上點衣服啊,還告訴他路怎么走,把他趕出去就算了……”我一邊抱怨一邊心里覺得這件事情的荒唐可笑。
媽也覺得很有趣,不過她比我更坦然:“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也有媽媽呀!也是吃他媽的奶長大的,沒什么大不了的?!比缓罄^續(xù)平靜的洗她的澡。媽那時候五十歲了,可是她的皮膚依然白晰,乳房仍然美麗。然而她對自己一無所知,不以為然,一如孩子一般純真和坦白,沒有更多的禁忌。
3
直到如今,我仍然清楚的記得媽一邊洗澡一邊回答那個外鄉(xiāng)人問路的那個傍晚。
雨季的天空,濃云遍布,靜默的閃電像是抽搐似的在遙遠的天際忽隱忽現(xiàn),不斷暗示著人們與自然密切的關(guān)系,不容回避。
這種時候更是小蟲子們最興旺的季節(jié),“小咬”成群的飛舞在半空,草叢里還有各種各樣叫不上名字的蟲子都在忙碌著它們的終身大事,而越來越肥大、陰險的黑蜘蛛開始遍布它們的獵網(wǎng),在菜園和花園里,在電線和樹隙之間,有時甚至把網(wǎng)織在略窄一些的人行路上,人在傍晚出行回來,一不小心就被蜘蛛網(wǎng)蒙住了臉……
我至今都在猜測,那個外鄉(xiāng)人走出我們家門之后是怎么想的呢?他對我們那兒的人留下了怎樣的印象呢?看起來也是個坦蕩蕩的人,否則偶入尷尬之地他不會那么平靜和從容,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一樣……留駐在童年里的人事仿佛都附著神性,而那些本性純真而自在的人都是隱匿在人間的天使,在每一個季節(jié)里忽隱忽現(xiàn),有時附身于大人,更多時候,他們留連在孩子們圣潔的心靈里。
蘇莉,達斡爾族,作家,現(xiàn)居內(nèi)蒙古通遼市,曾發(fā)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