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長壽原因新論

陳德富

漢字是表詞文字體系中的幸運兒，在世界上的幾中古老的表詞漢字體系大都已經死亡的慘淡背景下，漢字卻一枝獨秀，其奧妙何在呢？

蘇聯(lián)文字學家伊斯特林曾經從漢語特點的角度對這個問題作過回答。他認為，漢字長壽是基于漢字適應漢語特點的原因：一是漢語的詞根孤立性的語法結構，二是漢語的通過單音節(jié)詞組合的方式進行的構詞法，三是漢語存在大量讀音相近的詞素，四是中國存在著極不相同的地區(qū)方言。

近幾年，人們又總結了漢字所獨有的許多長處，當然也是其長壽的原因。

而當代文字學家張玉金先生則從文化的角度探討了這一問題，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他認為這有以下原因：首先，漢字是古代文化和當代文化聯(lián)系的橋梁；其次，中國文化具有不尋常的抗排擠能力；再次，中國文化有著突出的延續(xù)性、保守性。另外還有政治上國家政權統(tǒng)一對共同交際手段——漢字的長久需要，經濟上中國以農業(yè)立國的傳統(tǒng)缺乏對更簡易文字——拼音文字的需要。

這些無疑都是真知灼見，不過這一問題還有探討的余地，漢字長壽的原因，應該遠不止這些。

首先，我們應該注意一個簡單的事實，即從語言文字使用主體的自然情況看，漢民族人口眾多，使用漢語漢字的人口數(shù)量長期以來高居世界首位。以漢朝為例，據(jù)《漢書·地理志》載：漢平帝元始二年（2年）全國戶數(shù)1223.3萬余戶，口數(shù)5959.4萬余人。這個人口數(shù)量，當時的全歐洲也未能達到，更不用說某一個國家了。到北宋崇寧元年（1102年），北宋全境有戶2000余萬戶，人口已達1億！而到了清末，中國人口更高達4億之巨！

庸置疑，某種語言文字使用的人口數(shù)量實際就是這種語言文字的生存土壤，人口數(shù)量有多大，這種語言文字土壤就有多大；當某種語言文字使用者的人口數(shù)量達到一定標準時，這種語言文字也就獲得了一個長期存在的至關重要的社會歷史條件和現(xiàn)實基礎。想想看，這樣的一個人口數(shù)量的民族共同使用的文字，它的生命力會是怎樣的！

反之，如果使用漢字的人口很少，很難想象，漢字會存在下去。

再看看周圍非漢字文化的國家、民族的人口數(shù)量，從古到今，哪一個能同中國抗衡？沒有人口數(shù)量上的優(yōu)勢，一種語言文字想取代另一種語言文字那是十分困難的。蒙古人有自己的語言文字，歷史上曾一度入主中原，建立了大元朝，把漢人列為第三等人加以統(tǒng)治，并推行蒙語蒙文，長達89年（1279—1368年），但卻終因蒙古人口數(shù)量太少而未能撼動漢語漢字的地位，漢字照樣一統(tǒng)天下，并且留下來的蒙古人竟然被漢化而采用漢語漢字了。而大清王朝，則是有著自己的語言文字的滿族八旗子弟經略漢地、一統(tǒng)華夏，但是同樣由于人口數(shù)量太少，區(qū)區(qū)幾百萬人布于億萬漢眾之中，無異于溪流入江海，滿語滿文不但未能取代漢語漢字（當然滿族人不同于蒙古人，他們是自愿接受漢語漢字和漢文化的），相反，它已經接近消失了。這就是人口數(shù)量優(yōu)勢的結果。

其次，從漢語漢字的生存空間看，再一向疆域遼闊，同時又有一定的相對封閉性。漢字至遲在 殷商時代已經比較成熟，這有甲骨文為證。而殷商時代的疆域就已經很遼闊：殷商武丁以后的疆界西至太行山，北至易水，南抵江淮，東至海，西北越過太行山進入山西，東北達遼寧。凡統(tǒng)治所及，漢字必隨之而入。

漢武帝時期，其帝國疆界空前遼闊：東抵日本海、黃海、東海及朝鮮半島中北部，北逾陰山，西至中亞，西南至高黎貢山、哀牢山，南至越南中部和南海。這樣，漢字的生存空間就更加廣闊了。

以后的隋唐宋元明清諸王朝，中國版圖一直都十分遼闊，各帝國王朝（南宋除外）大部分時

期的疆域面積都超過了今天的中國。不但如此，各王朝都十分注重借助推廣漢字來加強其統(tǒng)治，這使得漢字的地位日益鞏固提高，傳播和影響都非常廣泛。其間，元朝統(tǒng)治者主觀上雖曾一度輕視中原漢文化，但是由于統(tǒng)治上的客觀需要，還是不得不依靠漢文化加強其統(tǒng)治，漢字仍然能大行其道，而它的疆域又是空前絕后的遼闊，這就使得漢字得以在空前廣泛的范圍內生根發(fā)芽了。

正是疆域的遼闊，我們才看到了這樣的一種大好局面：幾千年來，在世界的東方，漢字的花朵處處開放！與此相關聯(lián)，漢字在如此廣泛的地域范圍內生根發(fā)芽，即使哪個異族存心想消滅漢字，又如何做得到！當年侵華的軍國主義的日本企圖在東北地區(qū)以日語日文取代漢語漢字尚且不能如愿，更何況全中國的范圍！

另一方面，漢字的生存空間同時又有一定的相對封閉性特征。從地理形勢看，中國的東面，南面都是大海，西南為橫斷山脈、喜馬拉雅山脈，西部帕米爾高原與青藏高原相連，西北為浩瀚的戈壁荒漠和綿延的阿爾泰山脈，北部為蒙古高原，東北則為外興安嶺。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其相對封閉性的特征是顯而易見的，這就使得外部力量的直接介入變得十分困難，特別是比較強大的以拼音文字為主的歐洲力量的介入更是難上加難，從而使其內部自成系統(tǒng)，漢語漢字語言環(huán)境的穩(wěn)定性安全性大大增強，漢字也就相當安全。這一點足令曾經創(chuàng)造了燦爛文化的古埃及人艷羨。古埃及文字就是由于古埃及（與歐洲緊密相連）被馬其頓和古羅馬所征服以及隨之而來的希臘—羅馬文化和基督教的傳播而逐漸消亡的。

再次，從漢語漢字使用主體的民族地位來看，中華民族在歷史上長期以來就是世界強勢民族，中國作為世界文化強國、經濟強國、政治強國、軍事強國等的地位一直持續(xù)到鴉片戰(zhàn)爭之前。這也使得漢字富有生命力。

據(jù)史料記載，漢唐時代的中國在科技文化的許多領域都大大領先于歐洲和世界，大體領先七八百年，有些領域甚至領先上千年；到了明代，中國依然還能領先世界二三百年；只是到了清代中后期，也就是近代，中國才被歐美趕上并超越。

作為一個強勢民族，它的許多東西都會是十分寶貴的，特別是它的強勢文化往往成為他國的榜樣，許多東西都會成為他國異族學習的對象和內容。漢字在歷史上就榮幸地獲得可這樣的禮遇。比如在唐代，日本人不但認真學習漢語漢字，而且借用漢字創(chuàng)造了日文；以后朝鮮人又做了同樣的事情——借用漢字創(chuàng)造了朝鮮文，越南語言也受到了漢語漢字的影響，周圍其他國家學習使用漢語漢字的也大有人在，清朝時期甚至遠在太平洋中的夏威夷土人也有學習漢語漢字的。如此等等，使得漢字竟能走出國門，在異國他鄉(xiāng)生根發(fā)芽，融入他國語言中存在發(fā)展下去。

當然我們還必須注意另一個事實：在近現(xiàn)代，中國是相當落后的，漢字為什么也未大受影響？這有以下理由，一是中國淪為落后民族的時間并不太長，不過一百多年；二是近現(xiàn)代中國從來沒有被歐美日列強完全征服和完全占領過，而在1949年后中國人民則完全站立起來；三是各列強未曾也無法大規(guī)模的實行試圖滅亡漢語漢字的反動政策和措施（日本的東北政策除外）；當然還有中國人民從愛國主義立場出發(fā)的熱愛本民族語言的感情等等。

不過，我們應該看到，漢字在清末民初還是受到了較大的沖擊的，當時的一些人認為：中國的落后，漢字也擔著一份很大的責任。因此，很多人大批特批漢字，甚至包括創(chuàng)造漢字的祖先，并且主張及早地廢除文字。如傅斯年、錢玄同就毫不客氣的痛罵漢字。由此可見，落后民族的文字是真有消滅的危險的。

又次，漢字文化的博大精深，也是漢字長壽的原因。

漢字自殷商使用至今，至少已逾三千載，這其間用漢字記錄的古代典籍浩如煙海，其規(guī)模之巨，在全世界無與倫比。中華民族五千年來創(chuàng)造的燦爛文字基本都濃縮在這浩瀚的漢字典籍里。這里蘊藏著無盡的寶藏，任何民族都能從中發(fā)掘出他所需要的珍寶，而這對中華民族來說意義尤其重大，因為古代文化乃是我們今天民族文化的歷史起點和基礎，是不可或缺的傳統(tǒng)營養(yǎng)。實際上，它也是整個東方文化的歷史的和現(xiàn)實的源泉；同時它對于世界的意義也同樣十分重大。僅僅看一看已經現(xiàn)代化的日本和韓國吧，他們的民族文化里有多么濃重的古代中華文化的色彩；人們常常稱道的明朝《永樂大典》、清朝《四庫全書》等等，實際也不過是漢字典籍全豹一斑。

漢字典籍實在是一大無盡的文化寶藏，如果消滅漢字，那么這樣一個舉世無雙的文化寶藏便被丟掉了。

漢字文化的博大精深不僅表現(xiàn)在歷史上的漢字典籍已經成為一大文化寶藏，而且更表現(xiàn)在現(xiàn)實的漢字文化已經成為華夏大地的一種社會文化背景和環(huán)境而掌握并使用漢字則成為在這種社會文化背景和環(huán)境中生存發(fā)展的條件，成為一種客觀的現(xiàn)實必然要求。這種客觀情形在今天不是減弱，而是日益加強了。遠古時代，在中國漢字的學習和掌握乃是一種特權，一直壟斷在士大夫之族和有錢人的手里，普及程度是相當?shù)偷?，漢字對普通下層百姓的影響相對較弱。但今天卻大大不同不了，漢字早已普及，不但人們依靠漢字媒介進行的交流日益頻繁而密切，而且書面漢字信息鋪天蓋地，形成汪洋大海，成為中國社會最為重要的具有決定意義的信息資源；同時由于漢字的無處不在和須臾不可或缺，漢字文化已經形成中國獨具特色的社會環(huán)境，包容著人們的一切社會活動。在這樣的形勢下，漢字當然也就超越了人們主觀愿望的好惡，而成為一種必然的存在——還要長壽下去。

上述四點無疑是漢字長壽的重要原因，影響深遠。除此之外，以下幾點也值得一提：第一，中國周邊民族語言的不對等性。在世界東方，漢字是最早出現(xiàn)的文字，當它已經發(fā)展到成熟階段的時候，周邊的絕大多數(shù)民族竟還沒有文字；而后來創(chuàng)造出的文字，也大都借鑒漢字而成，其先進性、成熟性、影響力均無法與漢字相比，對于它們而言，漢字簡直是個巨無霸！

第二，中華民族重鄉(xiāng)土、重家園的觀念。這種觀念常常形成聚族而居的村鎮(zhèn)或更的啊的居民單位，這種居民單位相對封閉而穩(wěn)定，不易被外部力量打破，從而形成相對穩(wěn)定的語言圈子，十分有利于語言文字的保存和流傳。這樣即使有異族大規(guī)模侵入中國，漢語漢字也能在這些語言圈子里保留。

第三，漢人的民族自豪感、優(yōu)越感、中心地位感。這種感覺使得漢人瞧不起周邊國家和民族，比如稱他們?yōu)椤靶U”“夷”等等，當然也輕視他們的文化。對于自己的一切，漢人則十分看重，特別是文字，漢人已經把它神圣化了。在這樣的心態(tài)之下，漢人怎么可能接受異族別樣的文字呢？當然是字的漢字最好。

第四，強烈的大一統(tǒng)意識、重歷史繼承的傳統(tǒng)和主觀條件與國家長期統(tǒng)一、高度穩(wěn)固且歷史悠久的客觀條件結合，也大大保障了漢字的長壽。

總之，漢字長壽不是一種簡單的文化現(xiàn)象，這里有多方面的原因，既有深層的，也有淺層的；有內在的，也有外在的；有語言文字本身的，也有使用主體的；有文化層面的，也有空間地域層面的；有人口數(shù)量的，也有民族關系的，等等。而我們對于這一切的探討，將有助于漢語漢字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