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銳
從1988年的處女作發(fā)表迄今,韓高琦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讀史人”的穎悟出發(fā),同歸人的生存境遇,這其間,他經(jīng)歷了波蕩的生活和眼下這個時代賦予的人生體驗:當他東海之濱一個單純的教書匠,蛻身成為繁華上海的寄居者,他注定了要承受或者暗示一些我們恍惚不得其解的真諦,而這一縷命運的氣息現(xiàn)在便揉合在這本叫做《餓鷹叫雪》的詩集里,韓高琦用他奇崛的意象和純正的漢語復(fù)活了歲月的場景,并對人性和價值作出了敏銳的感應(yīng)。
收入《餓鷹叫雪》的87首詩作,大都在公開刊物上發(fā)表過,如《花城》、《人民文學(xué)》、《山花》、《作家》等,但很奇怪地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反響,這時代總是把僅有的榮譽給予了更多的浮華,詩在時下的邊緣化使得這一現(xiàn)象并不讓人感到反常。高琦本來就無意于用詩來謀取一些什么,他當然不會有任何失望和沮喪,正是這種“云無心而出岫”的姿態(tài),使高琦的創(chuàng)作始終疏離了多重意義上的語言暴力,也避免了時下詩歌寫作中的一些流弊。韓高琦曾在一篇短文中說過:“詩歌創(chuàng)作不為任何功利目的,真正的歌唱就是歌唱本身,就是現(xiàn)時存在。僅此而已?!边@也就是有人論及的‘詩歌無用性原理。詩歌的無用性并非意指詩歌的虛妄,恰恰相反,這種無用性是詩歌向自身提供的一種自足的信息平衡或智性尺碼。正如高琦所說,詩歌的這種無用性,我們完全可以在‘上帝之寓居的人身上、在人的日常生活的維度中去認同和對照。”他堅執(zhí)這一詩學(xué)立場,顯然與他的生存理念、生命態(tài)度直接關(guān)系。
客觀而言,《餓鷹叫雪》無法涵蓋韓高琦的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這中間缺少了一個必要的過渡環(huán)節(jié),因為出現(xiàn)在本書伊始的詩人高琦已經(jīng)相當?shù)某墒旌屠系懒恕R徊總€人詩集的這種整體平衡依然是讓人驚訝的。詩集開始時的高琦是以書生的本來面目出現(xiàn)的,即在《芭蕉入夢》《游戲的盡頭是歷史》等作品中出現(xiàn)的“讀史人”,對于那個時間階段的高琦而言,對書卷的迷戀和恬然自得差不多構(gòu)成了一個自足的詩意世界:“昔年河畔,我曾擁有過的全部/通過愛人不設(shè)防的睡眠/囊照我今宵的閱讀”(《螢火蟲》),或者“我們呆在積水的庭院/慵倦、無事可做的模樣/需要一種說法,而又不能夸張/對于我們,雨霽是一種至上的幸福?!?《雨》)。這種平和的態(tài)度使他的詩句呈現(xiàn)出清新的光澤,但又多少讓人感覺單調(diào),他的絮叨一如沉緬于向戀人傾訴中的少年,這種自戀在這些詩作中顯示了一個詩人的自信和才能。
這一階段的作品大致可一直延緩到詩集中的《什么》為止,《什么》是一首不那么澄澈,但寓意深長的詩作,它對高琦的意義尤其如此,它意味著一種告別、一種開始和一種暗藏的期冀:
升向我體內(nèi)的夏天:我曾經(jīng)是我的祖先
我曾經(jīng)就是英雄,匆匆走過30年
從校園返回到校園,單調(diào)的鎖鏈
這金屬的花朵開向人性黯淡的一面
韓高琦的單純的書齋式寫作至此也告一段落,如同他早年保守、謹慎的校園生活,雖然是基于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但高琦有了疑問:“我為什么覺得自己很無聊?又很滿足?”(《什么》)在很多時候,寫作中的許多改變同樣來自于生活的改變,激情和理想隨著歲月的消磨逐漸變遷為習(xí)慣和責(zé)任,寫作和生活在更大和程度上互相影響、滲透,同時在作品中合二為一。
到了上海以后的韓高琦在步履中有了時代的諸多特征,在這里我無意于深究。讓人欣喜的是,在詩集中從《西區(qū)》以降的作品,相較于此前的作品變得駁雜和開放了:高琦所關(guān)注的事物也更加豐富和堅定,這可能是因為“我堅持:青春的狂躁漸漸平息?!?《夕陽時辰》)高琦已轉(zhuǎn)而致力于個人精神世界的重建。
這種理念無疑為此后的創(chuàng)作定下了一個基調(diào)和準則,就像韓高琦多年以來獨立編輯印行的刊物《原則》,它的作者和作品幾乎有一種精神向度、自然也不無美的偏執(zhí)。
高琦終于等到了他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這一階段他有了一些堪稱出色的作品,如《后院》、《曬書者》、《如同俯首現(xiàn)實》、《罌粟花》、《風(fēng)》、《高榻》、《飛蝶》、《賦得大海:懷李白》、《西窗》、《琥珀》等……這些作品從容自如、成色十足,放在任何一部當代漢語詩選中都可以當之無愧,尤其以這首較長一點的《餓鷹叫雪》為代表,內(nèi)心的焦燥在有著極至之美的漢語舒展中層層逶迤,向我們傳遞著詩人深心的隱痛和不安,同時也向我們昭示了想象力的敏銳和犀利。同樣的題材,較之于早期的“讀史人”階段,高琦已能舉重若輕、出神入化了。高琦把這首詩用作詩集的書名也可見他對它的信任,而我之所以不在這篇小文中摘引這首詩中的詩句,是因為整首詩如此渾然一體,不可分割。
在這一階段的這些詩中,有兩個韓高琦交替著出現(xiàn):一個是在商業(yè)社會打拼,對喧器保持著警惕但又置身其間的韓高琦;另一個是書生意氣的韓高琦。通常,在這些矛盾的糾葛里,對文字的處理往往顯得曖昧和游移,但韓高琦在他的詩作中卻讓它們涇渭分明,這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對峙,又給了這些詩句極大的張力;詩變得意味深長,在眾多的聲音中又匯聚成洶涌的潮汐,時時沖擊著閱讀者的靈魂。詩意的棲居僅僅是一種理想,重要的是,在并不詩意的棲居中我們要發(fā)現(xiàn)詩意和希望。
我們必須把贊譽毫無保留的給予韓高琦的七首動物詩,它們構(gòu)筑了一個特殊的意趣盎然的生存世界,這是人的生存境遇的外化。在這里,文字和生命形成兩種同等意義上的觀照,在有的時候,詩句差不多是直接和通俗的,如在《鯊魚》一詩中,兇惡的鯊魚和自詡為萬物之靈的人類的處境何其相似,而《燕子》、《麻雀》、《非洲雄獅》等詩中滲透出來的悲天憫人的情懷和價值觀破滅的內(nèi)心掙扎與呼喊也讓我們動容,“誰將站立不穩(wěn)?無疑/擊斃那頭雄獅,就是打碎一面永遠的鏡子,/從此他再也找不見自己對等的形象!”在靈魂軟弱的時候,我想不如讀一讀這樣的詩,我們或許能有所蘊藉的,正如作者冥想一條不起眼的《蚯蚓》,立時讓我們觸摸到了“永恒”的肉身。高琦的這些作品正是對人性的獨到領(lǐng)悟,對現(xiàn)實沉思后的積淀,這些作品的產(chǎn)生有它們自己的軌跡,而韓高琦成為了一個代言人。
韓高琦的平穩(wěn)的心態(tài)讓我們對他還能夠有所期待,詩集中的最后一部分十四行詩應(yīng)該是他另類實踐的作品,或多或少地透露出了高琦的詩學(xué)上的一點思考軌跡和自我超越的勇氣,相較于整部詩集,它們并不特別出色,整體質(zhì)量上也不整齊,給人以泥沙俱下的感覺,有的詩太過直露,乃至有以理入詩的傾向,但它們所涉及的場景和內(nèi)容更加開拓和深入。也不難看出,高琦運用這種形式時,是有所節(jié)制的。他的十四行詩寫作致力于“漢語言文字對自身淵源的一種創(chuàng)造性回溯,在這重新激活的音樂般的能指過程中,使之還原為象形符號系統(tǒng)的美學(xué)觀賞或色彩交響的畫面設(shè)計。”詩的觸角向相鄰藝術(shù)領(lǐng)域的延伸,詩與音樂繪畫相互開放、滲透,昭示著詩美的新的可能性,這讓人感到驚喜。我們可以讀一讀這一輯中的《雨》,和早期同名詩作中的心緒幾乎大相徑庭,這種轉(zhuǎn)變或許是對一位詩人的創(chuàng)作的肯定,但疑問時時伴隨著他。帶著這種疑問,他的發(fā)展便讓人有所期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