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志輝
引子
再讀起這些文字,不免又回到了和朋友們在浙江溫州莘塍鎮(zhèn)調查時醞釀寫這類東西的情形。那時,賀雪峰君在鎮(zhèn)上調查,鼓動我和幾位同道一起前往,前前后后半個月,天氣炎熱,但大家求知的欲望和各村選舉與治理的新奇素材,使大家熱情高昂。加上富有理想主義的該鎮(zhèn)鎮(zhèn)長李國民先生的精心安排,調查非常順利。這次調查是他私人資助的。晚上我們經常會在一起交流調查收獲到很晚。鄰近走的一天晚上,談及將來的學術產出,大家都認可要多寫隨筆?!靶锣l(xiāng)土中國”這個名字就是在那次討論中產生的。當時,大家都有志對轉型期鄉(xiāng)村社會進行深入調查,挖掘真切、不人云亦云的感受。寫隨筆的主旨是積累感受,并在其中進行相互的對話,有可能的話產生幾篇像費老當年那樣凝練深刻的作品。
那次調查之后,諸君都嘗試開始寫,后還有吳毅、老田等一些朋友陸續(xù)加入。賀雪峰動作快,在深圳和他相互較勁寫了七八篇以后,我已跟不上他的節(jié)奏,加上其他的原因,以后只零星地又寫了三五篇。而雪峰鍥而不舍,題名《新鄉(xiāng)土中國》的隨筆集已經出版,讓人高興。我也暗下決心,爭取完成自己期望的工作量,將幾年以來從事農村調查的感受形成文字。
這些文字所涉及的村莊并不都在浙江。從1996年起,我就開始從事村莊調查,至今已跑了十幾個省,而且大多是駐村調查。在村子里的時光是緊張的,因為你得不停地提問題,也得不停地面對自己的困惑。但是,村中的調查也是愜意的,和農民相處的那種放松,以及對生活的更加平實的理解,使我覺得充實。我至今不,能忘記1998年春天,我第二次陜北調查回來,坐在返回北京的長途汽車上,當時我的心情像路旁那挾著積雪激越流淌的,無定河水一樣,輕快、自信。每次農村調查,我都有一種沉甸甸的收獲感和要表達的沖動。調查中的發(fā)現很多,雖然有的引不起人長篇大論的沖動。但也感到很珍貴,就匆匆記在本子上,或干脆留在腦海里,想起來卻始終鮮活。還有一些感覺成熟的想法,在運思成規(guī)范的論文后,卻總覺少了背后的故事,也就少了那份靈氣。于是,和朋友們的追求一樣,我嘗試在隨筆中直接寫出核心的想法,寫出現場的感覺,期望能給讀者最到位的分析。
這些隨筆合在一起,想引起讀者思考的,是當代中國農村的深層結構,變化邏輯,乃至她未來的發(fā)展。小文蘊深思,這是我的追求。層級流動
在人們的印象中,現在農村中發(fā)生的大規(guī)模的人口流動的流向,應該是從鄉(xiāng)村流向城市,從貧困地區(qū)流向經濟發(fā)達地區(qū)。我腦子里原來也是這幅圖景,但在江漢平原的雁村調查一番,發(fā)現事情遠不是那么簡單。
剛在雁村定居兩年的老李有5個子女,1個老人,全家8口人,是由鄰近的山區(qū)遷來的。現在他在雁村買了房子,承包了房主轉包的11.5畝水田,7畝果園。因為辦戶口要一人交500元錢,他還沒辦戶口,小兒子在鎮(zhèn)里上小學必須有戶口,他才在鎮(zhèn)派出所給小兒子辦了戶口。但是,他已完全承擔了一個雁村農戶所必須承擔的義務,各種稅費攤派均一律上繳。像老李這樣從鄰近的神農架山區(qū)遷來的農戶,在雁村已有12戶。而且,其中有五六戶和老李都來自同一個村的同一個村民小組。他們家鄉(xiāng)的村名字叫響應溝村,還真像是響應什么號召,一群一群地遷出去的。據老李說,村里還有想出來的。
而他們遷入地的雁村,卻是一個人口正在迅速遷出的村莊;村中的青壯年在農閑季節(jié)多數出外打工,北上東北南下廣東的不在少數。而且,許多農民已經舉家遷出了村莊,到鎮(zhèn)里、縣城甚至市里去定居了,他們在那里開有門面,或有穩(wěn)定的工作,越來越少的農業(yè)收益和繁重的體力支出使他們有充足的理由向往城市里的生活。近年來農產品價格低,上面收取的稅費又重,很多村民已不愿意種田,土地撂荒的很多。老李種的地就是雁村人撂荒的土地。全村2600多畝土地,現仍有l(wèi)OO畝左右撂荒。老李的鄰居是雁村本村的一對青年夫婦,男的叫小陳,在公路邊開了一家汽車補胎店,但他說,生意一直不怎么好。現在,他的地已租給別人種,明年春天,他們夫婦倆想到溫州打工,掙夠了錢,就在市里買房子住,不想再回雁村了。
而對遷入的老李們來說,雁村卻仍是一個理想的所在。他說,與家鄉(xiāng)相比,這里最大的優(yōu)勢是交通方便,土地多。在家鄉(xiāng),他們全家8口人只有2畝水田、10畝果園,已不足以維持溫飽,而在雁村,他不僅有了比家鄉(xiāng)寬大的房子(由于房主轉讓承包地不貼錢給老李,所以老李可把房屋售價壓得較低),而且承包的果園,交通便利也好賣果子。大兒子馬上就要與雁村的一個女青年結婚,親家的手扶拖拉機也停在了他的房前,他可以方便地使用。老李們想的是盡快在雁村扎下根并繼續(xù)享受比在貧困的家鄉(xiāng)更好的生活。
看來,老李的家鄉(xiāng)神農架與江漢平原農村、江漢平原農村與城市,構成了人口流動的不同層級。農村人口就是在相鄰的層級之間中進行著持續(xù)的流動。這樣,中間的層級可能既是人口的遷出地區(qū),也是人口的流人地區(qū),因為較低層級地區(qū)的居民仍在羨慕這里的生活,但本地的居民卻已不滿當地的生活,把更為發(fā)達的城市作為理想的歸宿。這樣的流動不能說是一種城鄉(xiāng)間流動,更有包容性的準確的叫法應該是“層級流動”。
但是,有人會問,難道老李們不能直接遷向發(fā)達的城市嗎?在最低級層的農民之所以選擇中間層級作為流人地,一是因為接觸信息水平的限制,老李知道雁村田多是雁村村干部因土地撂荒太多到山區(qū)去招募新的村民人戶時聽說的,老李們還沒有能力了解到更遠更發(fā)達地區(qū)的詳盡信息。第二點是老李們文化水平低,除了農業(yè)生產的技能不再具有其他技能,這是更重要的原因。他們沒有在城市生活的本領,城市不會接納他們,他們也不敢冒這個險。三是比起家鄉(xiāng)的生活,雁村已能給他提供很好的生活,在雁村,他們對生活的滿意度最高。因此,雁村這樣的農村就成了農村人口流動的中間層級。這種像是接力式的流動在當地已發(fā)生了六七年了。而且,還會持續(xù)下去。
在這樣的層級流動中,雁村就兼具了人口流人地和人口流出地的雙重性質。這樣的村莊是一種復雜的村莊。一方面,村外來的移民們迫切地想融人本村人的生活,而另一方面,本村人卻向往著村外的都市,他們看不起來自村外的移民;認為他們不注重子女教育,目光短淺,只知道一味掙錢,但他們當中的多數人也不具備在都市定居下來的能力。于是就只有像遷徙的大雁一樣,農閑時進入城市打工,農忙時返回村莊種田。候鳥式的流動是他們流動的主要方式,但與老李和將來能夠遷入城市的小陳一樣,他們都是追求美好生活的一代。雁村在人口的不斷流出和遷人中,仍然維持著自己較為正常的生活節(jié)奏。但雁村的支書向我抱怨村里的事越來越難管了。我在想,這個村莊還會存在多久?老李們最終將定居在哪里?那些大雁們能最終找到自己安棲的所在嗎?村莊間關聯
一個曾在河南某鄉(xiāng)政府掛職副書記的朋友告訴我,一村村委會的換屆選舉常常能引起別的村村干部的關注,有時候,幾個村的村支部書記聯合為一個村的候選人出謀劃策,甚至親自到村中助選。這讓我大為驚奇。朋友解釋說,很多時候,不同村的村干部之間常常在很多事情上保持步調一致,為的是集體對抗鄉(xiāng)政府或對付村民,一村中誰當村干部,與別的村的村干部甚至村莊精英的關系極為密切。
我在吉林的一個村調查村委會選舉時,也發(fā)現了類似的現象。一個村民兵連長為了連任,調動了鄰近村莊的國營農場的力量助選,農場場長開著桑塔那親自為他拉票,選舉日當天,幾個農場職工在現場為其督陣。據村民反映,拉票中還出現了賄選和暴力威脅的事情。
這些事情都反映了村莊對外交往面的擴大和與村外力量聯系的加強。因為,這種聯系主要出現在村莊與村莊之間,我把它稱為村莊間關聯。
上面還只是說了村干部對外聯系加強的情況。其實,村莊間關聯還表現在許多其他方面。如跨村的經濟合作實體,跨村的宗教組織,村莊間聯合的治安巡邏、道路修建等。費老在《鄉(xiāng)土中國》中描述當時的鄉(xiāng)村,認為村和村之間的關系是“孤立、隔膜”的,”鄉(xiāng)土社會的生活是地方性的”,“地方性是指他們活動范圍有地域上的限制;在區(qū)域間接觸少,生活隔離;各自保持著孤立的社會圈子。”今天的鄉(xiāng)土中國和費老的描寫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
費老在分析村莊間的孤立和隔膜時認為,“人口的流動率小,社區(qū)間的往來也必然疏少?!蹦菚r人口流動率小的原因在于農民及其從事農業(yè)的鄉(xiāng)土性,而今天,農民人口流動空前增強,這必然會打破村莊間的隔膜狀態(tài)。農民流動的外在體制限制巳被取消;而農民也不再簡單只從事農業(yè)、,而是廣泛從事各種行業(yè)。這使他們的身影可以出現在社會的任何地方,現在人口流出村莊的農民可以到各地去謀生創(chuàng)業(yè),而人口流人村莊則可以接納來自全國各地乃至國外的勞動力和技術人員。這樣,村莊間聯系的增強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其次,地方市場的迅速發(fā)展也使村莊間聯系增加。施堅雅在分析封建時代的中國鄉(xiāng)村時,曾認為村莊之上的一級單位是地方集市,不同村莊的人們在同一集市上交易、相識,而集市的范圍甚至和人們的通婚范圍相當?,F在,地方市場的規(guī)模和深度早巳和那時不可同日而語。地方市場不僅有定期的集市,而且有覆蓋全國的專業(yè)市場,而同一地方市場內的村莊之間的經濟往來也大大增加了。
第三,我們也不能忽視來自國家的行政區(qū)劃設置的作用。本世紀初以來,國家開始在縣以下設置基層政權組織。解放以后,我們先后設立過區(qū)、公社和鄉(xiāng)政府;把不同的村莊劃歸在同一行政區(qū)域內,是為了便于國家的行政管理,同時,也加強了村莊之間的交往。人民公社時代,各生產大隊之間常常進行共同的生產勞動o,如共同興修水利、修路,或者開展勞動競賽,一段時期,公社在各個大隊之間平調生產資料和勞動力的現象也比較普遍。這都促進了不同村莊間的相互了解和共同意識的增加,那時,生產大隊的干部也是通過公社的活動而逐步熟悉并發(fā)展起個人聯系。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前期建立鄉(xiāng)政府以來,雖然政府組織的村莊間的集體生產協作明顯減少,但是人民公社時期村莊交往的實踐卻給村莊間關聯提供了制度記憶。不同村莊中中年以上的村民很多互相都熟悉,而村干部之間又因共同開會、共同完成鄉(xiāng)政府任務而交往頻繁。這都給村莊間發(fā)展較為提供了便利。第四,農村城鎮(zhèn)化進程也在加強村莊間的關聯。在發(fā)達地區(qū)的農村,成片成片的村莊群巳實現了產業(yè)和生活方式的城鎮(zhèn)化,村莊之間已連成一體,村與村之間的自然邊界已失去作用,不同村莊的村民交錯居住在一起。由此,在村莊土地出讓、道路修建和治安保衛(wèi)等方面都產生了協作的要求。加強村莊間關聯就是對這種要求的非常自然的回應。
村莊間關聯的存在使得我們再也不能僅在村莊范圍內解釋村莊中發(fā)生的事情。不僅存在村委會選舉、村莊間互相影響的情形,在村級治理的其他方面,如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村莊規(guī)劃、村莊公益事業(yè)等諸方面,一村都得考慮來自周圍村莊的作用。
村莊間關聯增強也給鄉(xiāng)政府管理帶來了挑戰(zhàn)。鄉(xiāng)政府不再是管理一個一個單獨的村莊,而是管理鄉(xiāng)域范圍內互相聯系著的村莊。一個在福州市郊任鎮(zhèn)長的朋友告訴我,有一個村三分之二的村民聯合要罷免該村的村主任,但鎮(zhèn)里遲遲不能下決心組織重新選舉,因為一旦這個村允許重選了,那鎮(zhèn)里其他村的村民與村干部有矛盾的村就會群起效仿,那時麒里的工作就被動了??磥砩渑c村的聯系已日益加強;鄉(xiāng)政府的管理對象已從單個村莊逐步擴大到關聯著的不同村莊組成的一個鄉(xiāng)域范圍內的社會。這個社會被村莊間發(fā)展起來的政治、經濟和文化關聯賦予了特定的性質,是村莊持續(xù)開放的必然結果,也標明著鄉(xiāng)村社會性質某種深刻的變化。民主下鄉(xiāng)
近年來,,國家在農村普遍推行村民自治制度,村民自治制度講求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和民主監(jiān)督。對于農民在村民自治中表現出來的民主熱情,知識界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但對于農民為什么需要民主和農民在民主下鄉(xiāng)中的一系列舉動,知識界其實并不十分理解。
先說民主下鄉(xiāng)的起因。從制度演變的過程看,似乎這是一個由上到下、政府推動民主的過程。其實,考察村民委員會誕生的過程,最早的村委會卻是農民自發(fā)創(chuàng)建的維護村莊社會治安的組織,因沒有了上級的干涉,他們也就采取了發(fā)空白票提名的方式產生組織。雖然以后這種形式由國家發(fā)現并寫進了法律,但首創(chuàng)權是農民的,即使在國家大規(guī)模推廣的情況下,來自村莊的內在需求卻是決定民主能否順利下鄉(xiāng)的最關鍵因素。原來為什么沒有民主,現在為什么有民主,必須從村莊經歷的變化來看。在人民公社體制下的村民,是人民公社下面的一個生產單位,雖然是“三級所有,隊為基礎”,但是人民公社經常侵犯生產隊和生產大隊的生產資料所有權,自然村和行政村都很難擁有自己明確的權利邊界。人民公社解體以來,鄉(xiāng)政府不再具體干預已經分戶經營的農戶的生產經營活動,對村莊的權利侵犯也就少了很多。行政村開始具有自己真正的土地和集體財產所有權,并開始承擔村莊范圍內的社會治安、福利保障、公益工程等的提供。這時候,村民最大的社會依賴就從國家轉到行政村,或者準確地說,就是從國家體制的基層單位轉到了真正擁有處置自己財產的集體經濟組織,行政村開始成為農民生產生活的共同體。這是解放以來村莊地位的第一次真正獨立,農民也第一次真正擁有自己的共同體:。那么,既然是共同體,共同體內部的事務就要由村莊自己來決定,包括選擇什么樣的管理者,用什么方法進行管理。由于村莊內每戶村民的法律和經濟地位都是平等的,那么可以選擇的最好方式就是民主。當然,這種方式需要得到國家的認可,但能夠廣泛推行的原因卻是村莊地位的獨立,和村莊內部各成員之間的平等。簡言之,村莊民主的真正原因在于村莊自治,民主是村莊自治的方式,村民自治也就成為村莊民主再恰當不過的稱呼。
那么,村民民主的“不如意之處”也就需要從共同體自治的角度上去理解才會有正確的答案。
知識界不滿的一個現象就是農民對民主的參與不積極:不參加選舉投票,不關心村務決策。知識界對此的解釋是農民民主素質不高。這是典型的脫離村莊理解村莊民主的看法。到那些農民參與不積極的村莊看看,有的是村莊沒有集體經濟實力,村莊發(fā)展的好壞與每個村民的利益關系不是很大;有的是村支書受到鄉(xiāng)政府的強力操縱,選舉“二把手”并不能改變村莊權力格局;有的是村莊人口不斷外流,村民已不把村莊作為自己永久的居留地。也就是說,村莊沒有一個基本的共同體架構,要么缺共同資源與收益,要么缺獨立地位,要么缺共同體意識,這時候,村民就不會意識到村莊與自己的利益聯結,自治并不會給村民帶來收益,民主也就自然不在關注之列了。
還有一個突出的現象是原任村干部多數連任。這也似乎未能體現民主選舉的效益。還是讓我們回到村莊看看原因何在。構成當前行政村共同體的要素是一個一個的自然村或居住相鄰的村民片。這些自然村和片之間都有自己的公共空間,而且,大多不互相交叉。這時候,一公共空間中活躍的公共人物并不總在全村所有的公共空間中享有知名度和威望。選舉時,也許各自然村和片的村民會選在自己所屬公共空間中有知名度的人選,但最終能夠當選的卻只能是在所有公共空間都有露面機會,都能建立威信的人選。這些人選無疑就是活動跨越單個自然村和片的公眾人物——原任村干部。也就是說,行政村是—個“被分割的共同體”,而要選出的卻是被分割了的共同體之上的公眾人物。這種“被分割的共同體”還導致了選舉連任的另外一種現象,那就是原任村干部的職位分布也很少變動;哪個自然村或片出主要干部,哪個自然村和片出次要干部,基本上也是維持原狀。這又是為什么呢?原來,在原有的村莊管理體制中,為了能夠達到對全村范圍的治理,村干部的職位分布一般形成了某種規(guī)律,一般是由較大的自然村或片出主要干部,而較小的自然村或片出次要干部,而且,這和村莊的家族狀況也有密切的關系,較大的自然村也是較大的家族的居住地,較小的自然村則住著較小的家族。這種分布下,國家可以實現對村莊全境的管理,而村莊內部各自然村、片和家族之間的利益也得到了合理的平衡。這種村莊權力結構均衡的現象具有一種自我加固的趨勢,從而形成內在于村民心中的當然之規(guī)。選舉制度推行后,競選者和村民都會衡量村干部應怎樣分配,選舉組織者也要考慮村干部的代表性問題,并盡量施加影響,而參照標準就是原有的“村莊權力結構均衡”格局。這種情形下的選舉結果就是導致原有村干部職位分布的再現。當然,這和民主選舉制度內容的擇優(yōu)原則就形成了矛盾。但是,選舉是在村莊之中的選舉,它就必然要體現村級治理的規(guī)律。
還有一種現象也為知識界的朋友們所不解。那就是農民偏愛選擇家族派性的形式參與選舉競爭,而不是以公民個體的身份參與競爭。家族與派性一般出現在不同的村莊里。那些有強宗大族,家族對村民的生活和生產仍然有著強大影響的村莊,選舉競爭有可能以家族競爭的方式表現出來。而那些沒有家族勢力,村民已被分割在一個一個范圍狹小的圈子,如親屬圈、朋友圈、同學圈、同業(yè)圈的村莊,其競爭可能會更多選擇派性競爭的方式。對于參與選舉競爭的候選人來講,他是一定要有支持自己的選民的。怎樣獲得選民的支持,在村委會選舉中,主要的不是靠不同的治村主張的競爭和村民對不同治村主張的選擇。因為,講究實利的村民都知道,講的再好聽也不一定能夠做到。村民看中的是選舉將直接給本人或小群體帶來的利益。在家族型村莊,如有人以家族利益和意識進行拉票,村民們會感覺這種許諾來的實在;:因為同族人的關系和面子對競選者會有一定的約束力,村民們相信家族意識會對競選者構成壓力。而派性是相互對立的精英的特殊交往圈子和關系資源的競爭。被派性動員起來的村民也是相信他們伸手可感的具體關系的能量,競選者就是利用這些圈子中培養(yǎng)的信任關系,再輔之以利益的許諾,而打動一個一個選民的心的。在派性競爭充分的村莊,大多數村民都可以被分屬在利益鮮明對立的不同陣營當中。知識界對此的不滿是村民們放棄了自己的權利,放棄了村莊的公益。但具體看家族競爭和派性競爭的過程,我們可知,普通村民的地位比之以往還是大大提高了。一個精英為了說服選民投他一票,往往需要苦口婆心的勸說,塞煙送酒套近乎,選舉期間是普通村民倍感受尊重的時期,我們可以不滿這種選舉競爭的形式,但是首先要肯定這種形式中體現出來的選民權利的提高和權力來源的變化。家族競爭和派性競爭表明了農民小群體生活實踐的特點,說明了村民并沒有以公民的個體身份與村莊共同體發(fā)生聯系,而是通過了一定形式的中介。但是,并不見得采用家族競爭和派性競爭的方式就實現不了普通選民的利益;大量的事實已證明,正是由于家族和派性參與競爭,選舉的公正性和競爭性得到了保證,選民得以充分地選擇,選舉程序得到嚴格的遵守。在當前農民仍然處在小社會群體的社會聯系形式之中,個體權利仍未受到根本尊重的村莊共同體發(fā)展階段,家族競爭和派性競爭就是選舉中動員選民必然要采取的手段。當然,不是所有的村莊都會出現這兩種形式的競爭,它需要一些非常具體的條件。對知識分子來講,重要的不是對家族和派性競爭作出好壞和取舍的價值判斷;而是要理解它們得以產生的村莊背景,研究當前村莊共同體構建中個體意識的發(fā)育途徑,為完善村莊民主和村民自治服務。
民主下鄉(xiāng)激活了我們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想象,也為這種想象真正與現實合拍提供了檢驗和校正的機會。我有一個感覺,關注民主下鄉(xiāng)不應是看民主理念和制度如何進入鄉(xiāng)村,而是應看鄉(xiāng)村社會選擇的民主究竟是些什么,它又是如何演變的,也就是說,不是“民主如何下鄉(xiāng)”而是“下了鄉(xiāng)的民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