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乃超同志是我的老朋友和情同手足的老大哥。他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是我多年的直接領(lǐng)導者。我們大約在1935年就認識了,那時我們都在武漢,他在湖北省民政廳,我在武漢搞戲劇運動,得到他大力支持。1936年他的夫人李聲韻應(yīng)邀在我組織排演的一出外國話劇中飾演女主角,來參加過幾次排練,后來她因身體不好,沒有正式出演。
從1938年起我同乃超同志的接觸就比較多了。那時候正是第二次國共合作、一致抗日的時期。1938年,中共湖北省委剛剛恢復(fù),董必武同志擔任書記,他派我到鄂北我的家鄉(xiāng)考察情況,準備恢復(fù)黨組織活動,并從事抗日宣傳活動。那時侯,雖然表面上國共合作,但蔣介石政府對我們的防范還是很厲害的,我在那里剛剛開展一些活動,鄂北的國民黨駐軍就接到上級的密令,要他們嚴密監(jiān)視我的活動,必要時加以逮捕。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馮乃超、田漢同志從武漢發(fā)來的具名電報,他們大概聽說了這個情況,叫我趕快去武漢。
回到武漢,省委通知我,我的組織關(guān)系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新成立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政治部部長是陳誠,周恩來擔任副部長。第三廳是宣傳廳,負責進行抗日宣傳工作。把這個廳劃歸周恩來管,就算是劃給共產(chǎn)黨的一個“租界”吧。經(jīng)過10年的白色恐怖,許多老黨員都失掉了組織關(guān)系,所以共產(chǎn)黨員并不多。那時候上海、北平都已經(jīng)淪陷,南方、北方大批文化人、藝術(shù)家,許多名人和進步人士都來到武漢,集中在第三廳。這些人里雖然黨員不是很多,但他們對黨是有感情的,是很尊重的,特別是非常尊重周恩來同志。第三廳廳長是郭沫若同志,廳辦公室主任是陽翰笙同志。第三廳有三個處,第五處負責報刊、出版、宣傳,處長是胡愈之;第六處是藝術(shù)宣傳處,田漢任處長;第七處是對敵宣傳處,負責對日本人民和日本戰(zhàn)俘進行宣傳,馮乃超同志就在這個處。他指導日本反戰(zhàn)同盟的鹿地亙等日本友人對日本戰(zhàn)俘做了很多工作。
第三廳里成立了直屬中共中央長江局領(lǐng)導的中共特別支部,由三人組成,馮乃超是書記,劉季平是組織干事,我是宣傳干事。記得特支成立時,乃超同志傳達周恩來同志的意見,大意為:國共兩黨有個協(xié)議,互相不在對方軍隊內(nèi)部發(fā)展黨員,因此組織決定公開我們?nèi)齻€中共黨員的名單。這樣,國民黨有事可以找我們交涉;文化界、知識界一些與我黨有聯(lián)系,后來又失掉聯(lián)系的人,也可以找我們這些公開的黨員談心、提出要求。這樣,在抗戰(zhàn)期間,我們?nèi)嗽谖錆h和重慶就成為對國民黨公開、對社會公開的中共黨員。那時,我們的上級單位是中共長江局,由長江局宣傳部長凱豐具體負責,但實際上,我們的工作多由周恩來同志親自傳達、指導。
三廳特支領(lǐng)導著在三廳內(nèi)工作的20多名黨員。在乃超同志領(lǐng)導下,我們支部開展了很多工作。那時我很年輕,才24歲,乃超對我關(guān)懷備至,我有什么事都經(jīng)常直接找他,盡量不去麻煩恩來和長江局的同志。
在行政上,我在第六處第一科。那是戲劇音樂科,科長是戲劇家洪深,音樂家冼星海、張署也在這個科。我的一項主要工作是幫助第三廳組織十個演劇隊分布到十個戰(zhàn)區(qū)去進行抗日宣傳,還加上一個孩子劇團。經(jīng)過田漢、陽翰笙、洪深、郭沫若反復(fù)商定,報周恩來、郭沫若同意,我們將原來上海、武漢的演劇隊重新組編。于是,三廳特支給我的黨務(wù)方面的任務(wù)是與這十個抗敵演劇隊的黨組織聯(lián)系,沒有黨組織的,要幫助他們建立黨組織。這些演劇隊和孩子劇團的黨支部和個別黨員均由三廳特支聯(lián)系和領(lǐng)導。后來國民黨反共厲害時,這些演劇隊差不多都受到迫害。他們有事情就去重慶找乃超,找翰笙,讓他們想辦法找南方局恩來同志解決困難。此外,在我所從事的戲劇、音樂方面的工作上,和我所聯(lián)系的電影、戲劇、音樂界的人士中,出現(xiàn)什么問題了,人家提出什么要求了,我也常去找乃超商量解決。乃超同志聯(lián)系三廳內(nèi)外文化界廣大群眾從事抗戰(zhàn)文化工作,貢獻很大。
總之,第三廳成立后,在武漢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抗日宣傳活動。那時,經(jīng)常有全國各地的青年宣傳隊,包括平津?qū)W生流亡宣傳隊、東北宣傳隊、上海十個救亡演劇隊,包括許多電影界演員。武漢學校、工廠、店員也都組織自己的宣傳隊,經(jīng)常聯(lián)合演出,整個武漢非常熱鬧,到處都是抗日的歌聲。
1938年秋天,我隨一支演劇隊離開了武漢,開赴第二戰(zhàn)區(qū),到山西去了。周恩來同志給了我一個“軍委會政治部西北戰(zhàn)地宣傳工作視察員”的名義,以便于工作。后來有一次,我騎馬摔傷了關(guān)節(jié),當?shù)責o法醫(yī)治,組織上就把我送到了延安去治療。在延安期間,老朋友冼星海來看我,希望跟我第三次合作,《黃河大合唱》就是這個時候?qū)懙?。稍后我被送到成都治療一段時期。我的傷稍稍恢復(fù)后,正好有方便車子,我就去了重慶,又和乃超同志見了面。
在這之前,日本侵略軍占領(lǐng)了武漢,第三廳輾轉(zhuǎn)撤到重慶。我到重慶,本想著看老朋友,然后再去延安,或者回第二戰(zhàn)區(qū)??墒且坏街貞c,馮乃超同志找我談話,傳達周恩來同志意見,讓我留下來工作。原來,以前那個第三廳已經(jīng)被國民黨奪了權(quán),郭沫若同志要求大家都走,離開重慶,向蔣介石總辭職。蔣介石慌了,怕這些人跑到延安,于是就挽留大家,另外成立了文化工作委員會,還是原班人馬,還是原來的那幾個處、那些科。原來的第三廳中共特支,就變成了文化工作委員會中共特支,書記還是乃超,我還是宣傳委員。在重慶,我既從事文藝宣傳工作,組織了詩歌朗誦隊,也兼搞統(tǒng)戰(zhàn)工作,做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的工作,這些都得到了乃超同志的支持。他總是不聲不響地埋頭苦干,也總是很關(guān)心并愿意幫助其他人。
1941年皖南事變爆發(fā),國民黨掀起反共高潮。為了保存實力,避免蔣政權(quán)的迫害,在我黨幫助下,進步文化界的黨內(nèi)外許多同志分批疏散。這時作為大后方重要文化堡壘的文化工作委員會人員也將大半離去。只有郭老、乃超、翰笙和他們身邊的一部分同志留下苦撐。當時我黨在軍統(tǒng)內(nèi)部的地下工作者發(fā)現(xiàn)軍統(tǒng)的一個黑名單,我的名字也在上面,下面括號中還有“捕殺”兩個字,他們馬上把這個情況報告了組織。周恩來同志讓他的文化秘書張穎同志通知我,讓我趕快走,去緬甸的仰光。我那時候總是不大在乎,因為以前總遇到這類事。此外,我不想去緬甸,于是恩來同志當面說服我,還讓馮乃超同志找我具體談。隨后乃超約我到郭老在城里的住處天宮府談話。郭老的這個地方比較寬敞,以前恩來同志常與乃超邀我和田漢等同志到那里聊天。這次乃超約我到這里,代表組織很嚴肅地要我馬上走,并從郭老的書櫥里拿出一本世界地圖,指出怎么去昆明、怎么通過邊境、怎么到緬甸,并告訴我一路上都會有熟人幫助,到昆明、到緬甸找誰聯(lián)系,他都很詳細地講給我聽。在囑咐我?guī)拙浜?,還發(fā)給我路費。1941年2月的某日,郭老為即將遠行的章泯和我餞行,乃超與翰笙作陪,那是一次深情的、沉默的便宴,席散后,我和乃超同志漫步片刻才分手。不久,我化裝成一個商人,改名張華甫,一路上歷盡多種艱險,于夏天到達了緬甸。
后來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寇進攻緬甸,我又輾轉(zhuǎn)返回了昆明。1944年上半年,我在昆明接到乃超同志從重慶寄來的信,談到他和郭老對聞一多先生的近況甚為關(guān)注,托我向一多致意問好。信中還轉(zhuǎn)達郭老讓我向一多約稿的事,請他為《中原》(郭老主編的大型文藝刊物)寫稿,囑我一定要完成這個任務(wù)。我把乃超的信拿給一多先生看了,他笑著說,“這可得好好寫”。不久,他就寫出了富于創(chuàng)見的名篇《屈原問題》。這是他運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來探討歷史問題的一篇力作??箲?zhàn)期間,我到西北、西南各地奔盡快,都常寫信給“乃超兄、聲韻姐”報告行蹤,知道他會及時告知長江局、南方局負責同志。
解放初那幾年,我和乃超沒再見著面,但還常常通信。直到1959年,我利用和周揚同志一起到廣東的機會,我到中山大學去看望了乃超,我們在一起聊了很久。再后來見面就更少了。1975年,馮乃超同志到北京,到我家來看我。那時我還在干校,正好探親回到家里,見老大哥來了,非常高興,就在家里款待他。那時也說不上款待,家里正好有廣東的鯪魚罐頭,我們邊吃飯,喝點葡萄酒,邊聊天。我自嘲式地聊了我在干校的事,把苦事當樂事說吧。
稍后,我?guī)状稳ト锖勇房赐顺驄D。他那時候為心臟病所圍繞,不能下樓了,可表面上看不出來。后來我還到北京醫(yī)院看過他。直到現(xiàn)在,我腦子里還時時浮現(xiàn)出他那時候的笑容,很敦厚的笑容和帶著鼻音的廣東官話。我每次去看他,都沒有深談,動感情的事也沒談,怕他身體受不了。粉碎“四人幫”后,我們都自由了,反而不能談心了,真是憾事。
總之,這位老大哥對我一直是非常關(guān)心、愛護的。我也非常尊重他。
乃超同志在第三廳,特別是在文化工作委員會的時候,對郭老幫助很大,類似顧問的性質(zhì)。同時,他也是郭老與周恩來同志聯(lián)系的一座橋梁??梢哉f,在南方局,乃超同志是恩來同志在文化戰(zhàn)線上的一個得力助手;在蔣管區(qū),他是文化戰(zhàn)線上的組織者、指揮員,長期默默地、不動聲色地做丁大量工作。他的事跡,我們這一代人(特別是文化界的人)都不會忘記。
(張光年口述,李丹陽訪問錄音,杜立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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