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宗教哲學》翻譯中的若干問題

沈　真

1999年中國社會出版社出版了魏慶征先生譯出的黑格爾《宗教哲學》應當說，這是件有意義的事情要完成這樣一部篇幅巨大、內容艱深的古典名著的翻譯，沒有足夠的語言功底和專業(yè)基礎、不經(jīng)過反復研究、不具有奉獻精神是根本不可能的盡管如此，我們在拜讀了這部譯作的一些章節(jié)以后，仍感到譯文還是有不少問題現(xiàn)在僅就"緒論"的譯文(上冊第3頁至第7頁)提出異議，與魏慶征先生商榷。

一、于語詞的遺漏

[例1]

原譯 "使人成其為人的，是這樣的思，具體的思，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是精神"；(第3頁)

德文Wodurch der Mensch Mensch ist，ist der Gedanke überhaupt，der konkrete Gedanke nher dies，daβer Geist ist；

問題首先，黑格爾在這里是要說明人何以會成為人，所以他在指出原因時使用了關系代副詞wodurch 焏urch was 由于什么；譯者雖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并且使用了一個"使"字，但并沒有把wodurch的原意譯出來如果我們改譯為"人之所以為人，是由于......"，也許就解決了這個問題其次，譯者把der Gedanke überhaupt 譯為"這樣的思"，這是不恰當?shù)?這樣的"三個字是譯者添加的，可以刪除；而überhaupt 不可遺漏當然，怎么翻譯這個詞，也很不易好在過去翻譯《資本論》時已經(jīng)把die Ware überhaupt 翻譯為"商品一般"，讀者也會理解，這是指一種只存在于純粹狀態(tài)中的思想或思想本身。

擬譯 "人之所以為人，是由于思想一般，由于具體的思想，更確切地說，由于人是精神"。

[例2]

原譯"因為精神在此已非與彼者和有限制者，而只是與無窮無盡者和無限者相關聯(lián)；這是無限的關系、自由的關系，而非依存的關系"(第4頁)

德文denn hier verh|lt sich der Geist nicht mehr zu etwas anderem und Beschr|nktem sondern zum Unbeschr|nkten und Unendlichen， und das ist ein unendliches Verh|ltnis ein Verh|ltnis der Freiheit und nicht mehr der Abh|ngigkeit

問題譯者把前一個nicht mehr譯為"已非"，也許可以說得過去，而把第二個nicht mehr只譯為"非"，則是漏字；兩個nicht mehr 均應譯為"不再"此外，把etwas anderem只譯為"彼者"，顯然漏掉了etwas etwas anderem 應譯為"某種他物"或"某種別的東西"兩處漏字都漏掉了黑格爾的這樣一個思想：精神曾經(jīng)與自然界里的和精神世界里的某種有限事物具有一種既相互對峙又相互依存的關系俄文本(莫斯科1975年)曾將這句德文譯為:ибо здесь духотносится yже не к другому и огра-ниченномуа лишь к беспредeльному и бесκо- нечному,и это есть бесконечное отношение,отношение свободы,a не зависимости 我們可以看出,上述一處"可以說得過去"和兩處漏字在中譯本和俄譯本里是相同的。

擬譯 "因為精神在這里不再是與某種別的東西和有限制的東西相關聯(lián)，而是與無限制的東西和無限的東西相關聯(lián)；這是一種無限的關系，一種自由的、不再依存的關系"。

二、關于語詞的錯譯

[例1]

原譯"宗教--是我們意識的這樣一個范疇，關于創(chuàng)世的一切疑團在其中渙然而釋，深邃的思想之一切矛盾得以消除，情感的一切痛楚趨于緩解它是永恒真理、永恒寧靜、永恒世界之范疇"(第3頁)

德文：daβ sie diejenige Region für unser Bewuβtsein ist in welcher alle R|tsel der Welt gel塻t alle Widersprüche des tiefer sinnenden Gedankens enthüllt sindalle Schmerzen des Gefühls verstummen die Region der ewigen Wahrheit der ewigen Ruhe des ewigen Friedens.

問題這句譯文有三個錯誤第一，für unser Bewuβtsein 應譯為"對于我們的意識來說"，它是狀語，而不是定語第二，alle R|tsel der Welt 應譯為"世界的一切謎團"或"一切宇宙之謎"，而沒有"關于創(chuàng)世"的含義第三，des ewigen Friedens 應譯為"永恒和平的"；俄文譯為вечногомира，也是這個意思但俄文мир既表示世界，又表示和平因此，我們不得不作出這樣的推測；這是利用俄文本翻譯時出的差錯。

擬譯 "宗教對于我們的意識是這樣一個領域，在這個領域里，世界的一切謎團都已經(jīng)化解，深邃思想中的一切矛盾都已經(jīng)揭穿，情感中的一切痛楚都已經(jīng)平息，這是永恒真理、永恒寧靜、永恒和平的領域"。

[例2]

原譯"在這一目的居于精神之前的范疇，精神則完全擺脫有限性，獲得完全的撫慰和解脫；"(第4頁)

德文 In der Region wo sich der Geist mit diesem Zweck besch|ftigt entl|dt er sich aller Endlichkeit und gewinnt er die letzte Befriedigung und Befreiung

問題在主句里，把die letzte Befriedigung 譯為"完全的撫慰"是不正確的，應譯為"最終的滿足"在從句里，譯者把sich mit jmdm. besch|ftigen 譯錯了；黑格爾在這里講的是精神致力于宗教追求的終極目的。

擬譯 "在精神致力于這一目的的領域里，精神擺脫了一切有限性，獲得了最終的滿足和解脫；"

三、關于語句的錯譯

[例1]

原譯"猶如抵達山巔，塵世一切那清晰的輪廓已在遠方，我們沉靜地觀察展現(xiàn)在面前的景觀，具有其一切限制的世界，猶如居于嚴峻的現(xiàn)實之上者，以其精神之目光俯視這一現(xiàn)實，作為這一純凈的范疇的某種反射，作為映像；其色調、差異和光亮，在精神的太陽照耀下，在永恒的寧靜中銳減"(第4～5頁)

德文 wie wir auf der h塩hsten Spitze eines Gebirges von allem bestimmten Anblick des Irdischen entfernt mit Ruhe alle Beschr|nkungen der Landschaft und der Welt übersehen so ist es mit dem geistigen Auge daβ der Mensch enthoben der H渞te dieser Wirklichkeit sie nur als einen Schein betrachtet der in dieser reinen Region nur im Strahl der geistigen Sonne seine Schattierungen Unterschiede und Lichter zur ewigen Ruhe gemildert abspiegelt.

問題第一，wie......，so......不應譯為"猶如......，猶如......"，而應譯為"猶如......一樣，......也......"第二，在由連詞wie帶出的從句中，von......entfernt是狀語，表示"遠離開塵世間種種確定的景象以后"，而不是表示"已在遠方"的表語，給"景觀"加"展現(xiàn)在面前的"六個字是多余的；alle Beschr|nkungen der Landschaft und der Welt 是指有種種限制的景觀和世事，現(xiàn)在的譯法沒有表明景觀也是有種種限制的第三，so帶出的主句有兩個從句在前一個從句中，譯者雖然看出過去分詞enthoben是修飾主語Mensch(人)的，但卻把它作為定語翻譯出來；其實，這與前一從句中的von......entfernt一樣，也是一個狀語，它表示人"在脫離......以后"，而不是表示人"居于......之上"；謂語betrachtet 不應譯為"俯視"，而應譯為"把......視為......"在由關系代詞der(映像)帶出的后一個從句中，abspiegelt (反射)是謂語，而不是賓語"某種反射"；zur ewigen Ruhe gemildert是作為短語用來修飾前面的"色調、濃淡和亮度"的。

擬譯 "如同我們站在高山的頂峰，遠離開塵世間種種確定的景象以后，靜靜地眺望種種有限制的風光和世事一樣，用精神的目光，人在脫離開嚴峻現(xiàn)實世界以后，將這個世界只視為一種映像，這種映像在這個純粹的領域里，僅僅以精神太陽的光芒反射出它的各種色調、濃淡和亮度，它們漸漸淡化而達于永恒的寧靜"。

[例2]

原譯"上帝(神)是核心......在宗教中，人將自身置于同此核心的既定關系中；而這一關系則將其他一切關系淹沒"(第4頁)

德文ist er die Mitte ......In der Religion setzt sich der Mensch in Verh|ltnis zu dieser Mitte in welche alle seine sonstigen Verh|ltnisse zusammengehen.

問題第一，原文只有Verhltnis 關系一詞，譯者不應加"既定"二字；加了以后，反而容易引起誤解，把本來無限的關系理解為給定的關系第二，welche是代Mitte(核心)的，而不是代那個Verh|ltnis的，alle seine sonstigen Verh|ltnisse 在從句中是主語，而不是賓語，因而這個從句的原意被譯錯了。

擬譯 "上帝是中心......在宗教中，人將自身置于同這個中心的關系中，他的所有其他關系都融合于這個中心"。

[例3]

原譯"但是，我們首先應完全明白：哲學的主旨，絕不是激勵各個主體的宗教情感，恰恰相反，而是要求每個人均以此情感作根本"(第5頁)

德文Zun|chst müssen wir aber über unseren Zweck das bestimmte Bewuβtsein haben daβ es der Philosophie nicht darum zu tun ist die Religion in einem Subjekt hervorzubringen sie wird vielmehr als Grundlage in jedem vorausgesetzt.

問題第一，漏譯über unseren Zweck 關于我們的目的第二，es der Philosophie nicht darum zutun ist 熣苧Ч匭牡牟皇牽或哲學的任務不是沒有譯出來，反而被譯者譯為"哲學的主旨"，不知理由何在第三，vorausgesetzt應譯為"被假定"，而不應譯為"要求"。

擬譯"但是，我們必須首先對我們的目的有明確的意識，即意識到哲學的任務并不是要在某個主體里產生宗教信仰；倒不如說，宗教信仰是被假定為每個人的根本的"。

[例4]

原譯"宗教情感可作為哲學認識之果，萌現(xiàn)于人的心靈然而，這完全并非勢所必然；教誨并不納入哲學的意圖，而且它很少有助于喚起這一或那一主體中的信仰"(第5頁)

德文Es kann der Fall sein daβ die Religion durch die philosophische Erkenntnis im Gemüte erweckt wird aber es ist nicht notwendig und es ist nicht die Absicht der Philosophie zu erbauen sowenig sie sich dadurch zu bewbren hatdaβ sie in diesem oder jenem Subjekte die Religion hervorbringen müsse.

問題第一，在原文的分號以前，主句Es kann der Fall sein (可能有......情況)未譯出；說明什么情況的從句譯出來了，但有錯誤durch是"通過"，而不是"作為"；"之果"系譯者所加，原文沒有這個意思；erweckt 是"被喚醒"，而不是"萌現(xiàn)"第二，在分號以后，第一句是譯得正確的，第二句則完全錯了，并且丟掉了一個插入句，即sowenig sie sich dadurch zu bew|hren hat 哲學無需以這樣的方式驗證自己。

擬譯 "宗教信仰通過哲學認識在人心中被喚醒的情況是可能有的；但是，這并不是必然的，而且向人們教誨說哲學必定會在這個或那個主體里產生宗教信仰，也不是哲學的目的，哲學無需以這樣的方式驗證自己"。

[例5]

原譯"在這種或那種情況下，這一形象是不可動搖的，他的神圣之光貫穿短暫的現(xiàn)今，顯示真之現(xiàn)實，并伴同人們的心靈在此間，在時間王國所遭受的驚駭"(第5頁)

德文immer bleibt es doch Gewiβheit und strahlt es als ein G塼tliches in die zeitliche Gegenwart und gibt es das Bewuβtsein von der Wirksamkeit der Wahrheit auch neben dem Angstvollen das hier in dieser Region der Zeitlichkeit die Seele noch qult.

問題德文中的三個es都是絕對的形象或上帝的形象的代詞第一句immer bleibt es doch Gewissheit 盡管譯得不夠準確，但還不能說是錯的第二句strahlt es als ......未譯正確，應譯為"它作為神圣的東西照亮當今的塵世"，而不應該譯為"他的神圣之光貫穿短暫的今世"第三句gibt es das Bewusstsein ......的譯文，問題更大其一，gibt es das Bewusstsein von der Wirksamkeit der Wahrheit 沒有什么"顯示真之現(xiàn)實"的意思，應譯為"它提供關于真理的效用性的意識"；其二，這句話有一個狀語，即auch neben dem Angstvollen即使在近旁充滿恐懼感的地方，譯者丟了auch熂詞梗并把neben 誤譯為"伴同"；其三，dem Angstvollen 是用一個定語從句修飾的，即das hier in dieser Region der Zeitlichkeit die Seele noch qult(這種恐懼感在這個塵世領域里現(xiàn)在還折磨著人們的心靈)，譯者把這句話譯為"心靈在此間"、"在時間王國所遭受的驚駭"，有三個紕漏：1，die Region der Zeitlichkeit 不是"時間王國"，而是塵世領域；2，丟掉了noch(仍然)一詞；3,qu|lt 是折磨,而不是"遭受"--第二與第三句的俄譯是:и сияние егобожественности проникает во временнóенастоящее,свидетельствуя о действи-тельности истины наряду с теми страхами,которые здесь,в царстве времени,терзают души людей?

從這里可以看出：中譯里的"貫穿"是從прони кает 來的;"顯示"是свид етель ствуя 熤っ韉奈笠,并且действительности在此的意思是效用,而不是"現(xiàn)實";"伴同"是從наряду來的,而 neben在俄文中被翻譯成了наряду;"在時間王國"是從в царстве врем ени來的，并且在這個用語所在的俄文從句里也沒有noch所以我們覺得，中譯里的這些錯漏可能是在根據(jù)俄文本翻譯時造成的。

擬譯 "無論在什么情況下，絕對的形象畢竟總是確實性，它作為神圣的東西照亮當今的塵世，即使在近旁充滿恐懼感--這種感覺在這個塵世領域現(xiàn)在還折磨著人們的心靈--的地方，它也提供關于真理的效用性的意識"。

[例6]

原譯 "時代準則的運動外在于哲學認識范疇；然而，為內在動因所驅動，--這一運動本身與哲學相接觸，與哲學相爭衡，并與之相對立；正是這一對立以及該對立的解決，我們在此應加以研究在對這一對立本身加以研討之后，因為它外在于哲學，我們并應探究它如何接納哲學認識，并臻于其完滿"(第6～7頁)

德文Zun|chst steht die Bewegung der Zeitprinzipien noch auβerhalb der philosophischen Einsicht aber sie treibt sich selbst dahin daβ sie mit der Philosophie in Berührung Kampf und Gegensatz tritt und diesen Gegensatz und seine Aufl塻ung haben wir zu betrachtenwenn wir den Gegensatz wie er noch auβerhalb der Philosophie sich h|lt untersucht und zu seiner Vollendung wo er die philosophische Erkenntnis in sich hineinzieht sich entwickeln gesehen haben.

問題 這是"緒論"的最后一句德文分號前的一句的翻譯，漏掉了noch(仍然)分號后是兩個并列句，用und聯(lián)系起來對其中的前一句的翻譯，添加了"為內在動因所驅動"(побуждаемое вну-треннимимпульсом)，這是由于俄文的錯譯造成的對后一句的翻譯是錯誤的，因為中譯者沒有完整地理解那個由wenn連接的時間從句，因而未能把這個從句正確地表述出來，反而用一個句號，把它與主句分割開，這不僅損害原意，而且造成了混亂。

擬譯 "時代原則的運動最初還處在哲學的認識之外；但這一運動把它自身推向了它與哲學相遭遇、相斗爭和相對立的境地，而當我們研究了那種還停留于哲學之外的對立，并看到了這種對立發(fā)展到把哲學認識引入自身的完成狀態(tài)的時候，我們應予考察的就是這一運動與哲學的對立及其解決"。

最后，我們還想提出兩個建議第一，魏譯本上、中、下三卷的封二上都標明，他是依據(jù)《黑格爾全集》斯圖加特1928年版進行翻譯的，雖然他沒有標明這是赫爾曼·格羅克納版，但他在第3頁與第747頁腳注里說明了他依據(jù)的是這個版本的第15卷與第16卷因此，我們用第15卷查對了他譯的"緒論"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他依據(jù)的與其說是德文本，倒不如說是俄文本我們認為，用俄譯本轉譯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必須查閱德文本，以免造成紕漏第二，翻譯古典哲學著作是一件十分艱巨的工作，它對譯者要求具備的條件很高；即使是哲學素養(yǎng)很好、語言水平很高的譯者，也不敢保證自己的譯文沒有差錯魏先生與我們一樣，多年從事編譯工作，都會對此有所認識不過，從我們以上提出的異議來看，魏先生在把握原作的語形與語義方面都有不少問題現(xiàn)在國內出版了不少粗制濫造的譯著，我們這些年長的翻譯工作者應該以更加謹慎的態(tài)度，提高自己的譯文質量，以期克服目前這種不良現(xiàn)象，而這也就是我們寫出這篇短文，與魏先生商榷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