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陳寅恪

張芙鳴

關(guān)于陳寅恪，在我面前有兩本書：一是陸鍵東先生的《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以下簡稱《二十年》)，一是蔣天樞先生撰寫的《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以下簡稱《事輯》)。學界普遍以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陳寅恪熱”是從《二十年》開始的。一位當代文學教授讀過《二十年》后，心潮跌宕，說到：“《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是一部字字有來歷的嚴謹翔實的評傳，讀來讓人心情沉重，不能不思索知識分子的悲劇命運。”又說：“這一類知識分子只能在社會生活中作‘賓語，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鹬刂R、愛護人才的口號對這類知識分子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如果不給他們以‘尊重和‘愛護，他們就一籌莫展、寸步難行?！?sup>〔1〕像這位教授一樣，許多人是通過《二十年》來認識和了解陳寅恪并從中意識到知識分子的沉重命運的。如果作者的目的是憑著一個文人的良知和同情心，激起世人了解陳寅恪的熱情，強調(diào)其命運對當代知識分子的影響力，那么，那位教授澎湃的心聲和本書高達八萬零五百冊的印數(shù)已經(jīng)肯定了作者的努力，并給了他一個驚喜作為報答。與陸著“洛陽紙貴”的熱鬧場景相比，陳門后學蔣天樞先生的《事輯》倒顯得門前冷落了，在這場轟轟烈烈的“陳寅恪熱”中極少被提到，這是個令人遺憾的現(xiàn)象。它一方面說明人物傳記與年譜在當今文化氛圍中的不同境遇，另一方面也促使我們思考：像陳寅恪這樣獨具神韻的大學者，選擇什么方式敘述其一生才能恰當?shù)亟沂酒湓跉v史中的位置，準確地找到其立足之“點”?

中國的傳記作者善于通過氣勢磅礴的“論世”來“知人”。但每個人在歷史流程中的坐標是不同的，并非所有人的命運都能與偉大的歷史事件聯(lián)在一起。陳寅恪在其自撰年譜《寒柳堂記夢未定稿·弁言》中有曰：“寅恪以家世之故，稍稍得數(shù)十年間興廢盛衰之關(guān)鍵。今日述之，可謂家史而兼信史歟?”若后人得以覽閱年譜全貌，想必能從中讀到一部家史重于國史的撰述。對陳寅恪來說，他首先是以舊學深厚的家世、以常人難以企及的博學卓識，和治史之專之精令學界欽仰贊嘆，然后才是以其“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于時事遭際時令人敬佩。換言之，他對中國文化的貢獻，首先是一個學者對學術(shù)界的貢獻，然后才是一個知識分子對整個社會的貢獻。陳寅恪的生命自始至終與學術(shù)相融，其“不談?wù)巍币约吧懒帯蔼毩⒕窈妥杂梢庵尽钡捻g力，都是實現(xiàn)學術(shù)價值的保證。這不同于胡適、梁啟超等人，雖同為曠世學人，后兩者是既“問學”又“問政”。寫胡適，繞不開新文化運動，盡管他極不情愿將他的文學革命與這場政治運動相提并論，但也不得不承認，正是李大釗、陳獨秀的政治化倡導和“五四”這一政治事件，使其學術(shù)思想得以深入民間。胡適每居一地，不僅喜聞當?shù)卣紊鐣侣?，更善于投身參與，研究利害是非；同樣，寫梁啟超，也繞不開“復(fù)辟帝制”、“二十一條”、“巴黎和會”這些政治事件，沒有它們，也就無法顯示梁公審時度勢、機敏善變的應(yīng)對本領(lǐng)。而這位“至死仍于政治方面有泛運動之興趣”的人物，晚年的學者生涯，其實是中年的政治生涯的直接繼續(xù)^〔2〕。胡、梁兩位學者的一生，都對政治有著“不感興趣的興趣”。其著書立說，不僅是學術(shù)史上的財富，也同時是政治史上無法省略的一筆。而陳寅恪是無法容忍學術(shù)具有這種斡旋本領(lǐng)的。學術(shù)于他，純粹得近乎一種法律，幾近冷漠，不識人之常情。這使我想起不平凡的“9·11”事件。事件爆發(fā)后，美國幾乎所有的大學都停課，以示對死難者的哀悼。但哥倫比亞大學的校長卻說：哥大是世界一流的學府，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們一天也不能停課。這種“惟學術(shù)”的精神，從來不是一種抽象的表述，它像政治上的某種主義最終必然訴諸實踐一樣，也會體現(xiàn)在授業(yè)、治學的細枝末節(jié)。一個不甘被環(huán)境所染、不屈從時世的人，環(huán)境和時世本身對他來說也沒什么意義。任憑風云變幻，我自巋然不動。正如冼玉清所說：“不論哪一個政府我也沒關(guān)系，只要能夠繼續(xù)讓研究古物?！?sup>〔3〕這種臨風獨立的精神也是對陳寅恪實質(zhì)性的概括。因此，為這樣一位學者立傳時，過多渲染動蕩時世，以及不惜筆墨于歷史事件，似乎游離于傳主的核心價值。在《二十年》中，作者雖然對陳氏授課、研學、著述有較為全面的描述，但與更多的枝節(jié)蔓延和厚重的背景資料相比，前者時隱時現(xiàn)，不能給人強烈的印象，也無法凸顯“一老樹枯澀、獨立于天地間”的精神氣質(zhì)。另外，筆者以為，以“傳奇”來概括陳氏一生似有不妥。從1890年到1969年，中國歷史發(fā)生過一系列驚天動地的事件，有過質(zhì)的變化，這一切并沒影響到陳寅恪的思想和行動?！俺侄坦P、照孤燈”仍是其生命的全部內(nèi)容。正是在這種缺乏傳奇色彩、枯燥又單調(diào)的日常生活中，陳寅恪顯示了神奇的人格魅力。同時與這個時代多數(shù)文人學者的命運相比，他又是幸運的。生活上，他享受到省級以上的待遇^〔4〕，并一直有政界要人暗中給予理解和保護，所以，在罹難歲月，在失明的惡劣條件下，仍有著述依稀問世。而更多的人卻去蹲牛棚、坐大獄，幾乎喪失了生存的最低保障。體將不存，毛將焉附?這種集體性的知識喪失，想來不更令人含淚滴血嗎!因此，以陳寅恪作為概括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命運的典型，是否得當，筆者以為這是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與《二十年》相比，蔣天樞先生的《事輯》略去了國史背景，僅以時間為序，集中陳述了陳寅恪的家史和治學經(jīng)歷。盡管他在本著《題識》中有云：“所知粗疏缺略，不敢名曰年譜，故題‘編年事輯云。”但其著述形式、內(nèi)容及編排材料的方式，都說明此著可作為上乘年譜來閱讀。胡適曾指出，年譜“不但要記載他一生事跡，還要寫出他的學問思想的歷史”^〔5〕。陳寅恪的學問是其精要，也是他最想留給后人的遺產(chǎn)，比某種精神的發(fā)揚光大更具體也更具緊迫性。陳于晚年曾對黃萱傾吐衷心說：“我的研究方法，是你最熟識的。我死以后，你可為我寫篇談?wù)勎沂侨绾巫隹茖W研究的文章。”^〔6〕黃萱過于謙遜，未敢應(yīng)允，這的確令學界遺憾。而蔣先生的《事輯》不僅圓了同門學子之夢，也令后人在豐富的原始材料中領(lǐng)略到大師治學的原貌。本著有正文三卷及先生論著編年目錄，附錄有先生講稿兩篇、小傳一部及師生們往事雜錄?！妒螺嫛酚涗浖沂伦冞w必有詩為證，記研學則有文為錄。文則一來自寅師上課講稿，二來自友朋交流心得之信札，三來自學子聽課筆記及問學通信。在《事輯》所輯“晉至唐史”第一課要旨中，寅師要求學生讀《資治通鑒》而非《通鑒紀事本末》，因為前者是原典，后者是別人讀《通鑒》的體會，其時時人正喜讀《本末》勝過《通鑒》；講到治史，寅師說：“最重要的就是要根據(jù)史籍或其他資料以證明史實，認識史實，對該史實而有新的理解，或新的看法，這就是史學與史識的發(fā)現(xiàn)?！?sup>〔7〕

《事輯》在展示寅師治學的過程中，敘述平實、少有概括評論之語。比如，寫寅師致力佛經(jīng)研究，每讀典籍，常以點、圈識其要旨，曰：“書眉、行間，批注幾滿，細字密行，字細小處，幾難辨識。就字跡、墨色觀之，先后校讀非只一二次，具見用力之勤劬。而行間、書間所注者，間雜有巴利文、梵文、藏文等，以參證古代譯語，皆樞所不識，不敢贊一辭也?！?sup>〔8〕這種尊重事實的態(tài)度，不僅承傳了陳寅恪的治學風尚，同時也秉承了清華園先輩“出言有據(jù)，勿為空疏之學”的科學精神。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是清華園國學研究所的宗旨，這里的“科學”從本質(zhì)上對中西科學形式均有普適性的意義，它是企圖從本質(zhì)上把握世界(主觀存在和客觀存在)的認識論、方法論和本體論的統(tǒng)一^〔9〕。具體到表述中，指無歧義的語言表述材料。清華教授們以科學為方法和途徑達到使學術(shù)盡可能接近真理的目的，這與“五四”時期陳獨秀等人所倡導的“賽先生”(Science)不同：前者是在方法論的范疇內(nèi)來理解和運用科學最本真的意義，后者則將科學作為反封建的工具，成為一種文化上的意識形態(tài)，像那個時代流行的各種主義一樣，科學也成了“主義”，成了政治運動的符合物。中國的多數(shù)民眾幾乎是在對“科學”一無所知的蒙昧中，驟然醒來，一下子成為科學的傳播者和倡導者，這種缺乏哲學層面的知識和意識積累的狂飆突進運動，勢必使“賽先生”在被倡導和被傳播時，同時被異化，從而走向科學自身的反面。這種被異化的科學思維今天在學術(shù)領(lǐng)域里仍混淆著人們對真正科學精神的理解。因此，有人提出：“對科學而言，應(yīng)該守住自己的陣地，任何對之崇拜和奉承的做法都是力圖使科學變成科學主義的企圖，最終將毀掉科學應(yīng)有的作用?！?sup>〔10〕陳寅恪一直強調(diào)自己從事的研究是探討歷史之“真”的科學研究，他說：“其實我每一分鐘都在思考。”他思考的是科學問題而不是生存立足的方式。所以，當陳寅恪“被描寫”時，如果強調(diào)的是其品質(zhì)、個性的影響，而將科學研究的過程作為附帶物，那描寫本身就會成為文化上的泛意識形態(tài)產(chǎn)物，從而失掉科學性，走向科學的反面。

傳記(俗成“傳”)與年譜雖同為傳記作品，但兩者在觀念上的差別還是很大的。中國古代視年譜為“史籍”，視傳記為“文章”。年譜因體例嚴謹、材料翔實、注重考證而具科學性，其“所述言行史實大都祥確”^〔11〕。傳記則融入作者的才情和虛構(gòu)的敘事策略，文章情趣并舉，而忽略科學性。英國傳記理論家尼科爾森曾說：“在傳記文學中，它的科學性對文學性是有害的?？茖W性所要求的不僅是事實，而且是全部的事實；而文學性則要求對事實進行描寫，這種描寫是有選擇性的，或是人為加工的?！边M而他認為：“文學傳記將會步入想像的天地，離開科學的鬧市，走向虛構(gòu)和幻想的廣闊原野。”^〔12〕尼科爾森對傳記遠離科學給予充分辯護。而在今天這個文化極具活力的環(huán)境中，社會更是賦予遠離科學的想像和虛構(gòu)以空前的合法地位，不但肯定了它的作用，還為它提供了生意興隆的市場。經(jīng)過想像和虛構(gòu)，被重建過的表現(xiàn)符號和表現(xiàn)形式，在文化領(lǐng)域暢通無阻，影響和改變著大眾的思想和行動，盡管大眾在吸收和消化這些符號與形式時存在許多現(xiàn)實困難。隨著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商品經(jīng)濟的急速發(fā)展，人們的精神出現(xiàn)相對空缺，由于無法把握未來，連普通人也變得更善于關(guān)注過去，而過去是以傳記、回憶錄、檔案及影視作品等文本形式存在的。這些“過去”以文本形式被重建、重組的過程往往被忽略了，于是參與建構(gòu)的人(通常是文人、作家或?qū)W者)就形成一種決定性力量，他們將自我視作文化評價的試金石，把自我感受當作衡量經(jīng)驗的美學尺度，滲透自己的闡釋模式，這種潛在的權(quán)力，常常使文化按照他們的意愿被描述、分割、中斷或保留。這一方面有助于改變大眾文化的僵化形式，提高大眾文化品位；另一方面，知識群體也借自身的優(yōu)勢，巧妙地剝奪了大眾對真相的識別能力。因此，在九十年代文化領(lǐng)域中，那些相對抗又彼此接受、相拒絕又彼此投降的復(fù)雜局面背后，始終有一場不均等的斗爭，精英文化始終在通過直接或間接的努力把大眾文化限制在它可以統(tǒng)治的更具包容性的范圍內(nèi)。近一個世紀以來，眾多邊緣化的讀者群是通過名目繁多的“魯迅傳”來了解這位巨人的。但一部“魯迅傳”從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末到本世紀初，被無數(shù)的文人、學者、政客撰寫，讀者從中讀到了不同時代的理念和行動原則，讀到了不同文人的才情和不同學者的治學風格，惟獨那個生活于1886～1936年的真實的魯迅被模糊了，甚至被忽略了。傳主成了載體而不是描述的目的，傳記本身也因“合理的”虛構(gòu)和想像，拋棄科學原則，遠離真實的生命。錢鍾書于半個世紀前的一段諷刺今天讀來恰逢其時，他說：“現(xiàn)在是新傳記文學的時代。為別人做傳也是自我表現(xiàn)的一種；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見，借別人為題目來發(fā)揮自己。反過來說，做自傳的人往往并無自己可傳，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兒子都不認得的形象，或者東拉西扯地記載郊游，傳述別人的軼事。所以，你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得看他為別人做的傳；你要知道別人，你倒該看他為自己做的傳。自傳就是別傳?！?sup>〔13〕對自傳或別傳的泛濫，大概沒有人能像錢先生這樣不留情面地進行概括了。

與傳記相比，年譜是寂寞的。這一古代中國文化的經(jīng)典體例，今天已缺乏像傳記那樣眾多的邊緣化讀者群，在學術(shù)領(lǐng)域內(nèi)部，也不如史論引人注目。年譜那種“排次事實，系以年月”^〔14〕的形式，因維護史實的科學性而顯得呆板單調(diào)，但其中蘊含了進行直覺和非邏輯性探討的真理，這是公正超然的學者了解社會歷史和社會模式的基點。因此，傳統(tǒng)的中國學者不僅喜讀圣人年譜，以為“先路之導”，還善于自撰年譜，以益后學。年譜的寫作體現(xiàn)“史德”，“史德者何?為著書之心術(shù)也?！彼^心術(shù)，是指“慎辨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其人”^〔15〕。學者年譜不僅提供“史料”、“史識”，更在于體現(xiàn)“史德”。陳寅恪的《寒柳堂記夢未定稿》就是試圖通過“年譜”這一靜而不動的形式陳述“舊事之夢痕”。

年譜可信，傳記易讀。傳記的熱鬧與年譜的冷落，正反映了當今文化的沖動與活躍已超過學術(shù)和技術(shù)本身。而真正的學者無論何時何地都會恪守學術(shù)之寂寞品格，寧愿不被眾人所了解、所宣揚，也要獨守其“真”。

注釋：

〔1〕孟嘉：《一朵喇叭花》，中國戲劇出版社2000年11月，第105頁。

〔2〕梁啟超撰、朱維錚導讀：《清代學術(shù)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1月版，第15頁。

〔3〕〔4〕轉(zhuǎn)引自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聯(lián)書店1995年12月版，第48、382頁。

〔5〕胡適：《章實齋年譜·自序》，《胡適文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61頁。

〔6〕〔7〕〔8〕黃萱1973年5月給蔣天樞的信。見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6月版，第183、249、91頁。

〔9〕〔10〕鞠曦：《中國之科學精神》，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94、59頁。

〔11〕〔14〕陳平原：《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為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2月版，第428、416頁。

〔12〕尼科爾森：《現(xiàn)代英國傳記》，劉可譯，《傳記文學》第三期，1985年。

〔13〕錢鍾書：《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寫在人生邊上》，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年5月版，第3～4頁。

〔15〕章學誠：《文史通義》內(nèi)篇第三《史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