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順/文
清咸豐年間,天池鎮(zhèn)有個年輕人名叫段景清,開了一家小吃鋪,門面雖然不大,但經(jīng)營得卻也頗為紅火。
段景清從小失去雙親,全靠鄰里幫助,東家一口湯,西家一口飯,把他撫養(yǎng)成人。段景清是個知恩不忘的人,誰家有個難處,他總是慷慨相助,甚至外地來的叫花子,他也留吃留住,臨走時還贈錢捐物。一時間,段景清美名遠揚,人稱"段小善人"。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且說這一天傍晚,段景清正要關(guān)門打烊,忽見一個穿著破爛、蓬頭垢面的老頭,跛著一條腿,背著一個包袱,拄著一根拐杖,蹣跚著徑直朝他走來。那跛足老頭來到段景清面前,雙手抱拳作了一個揖,問道:"敢問閣下可是段小善人么"
段景清顯得有幾分不好意思地回答:"在下正是段景清,浪得虛名,豈敢稱善人熇先思矣瀉沃附獺"
"哈哈哈……"誰知那跛足老頭聽罷,拍掌大笑,顧自說道,"好了,好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下子小老兒我有安身落腳之處了"
說著,那老頭不客氣地闖進店內(nèi),在臨窗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就像進了自己家似的,高喉大嗓地吩咐起段景清來,又是要酒又是要菜。段景清沒有絲毫怠慢,按那老頭的吩咐一一照辦。
那跛足老頭好大酒量,一碗接著一碗地大口喝著酒,狼吞虎咽,不消片刻,風(fēng)卷殘云似的把一桌子菜掃蕩得一干二凈,連桌角丟下的一片菜葉也揀進嘴里咽了下去。
跛足老頭吃飽喝足,吧嗒了幾下嘴巴,就躺在一張椅子上,美美地喝起茶來。他一邊喝茶,一邊慢吞吞地問段景清:"你為何不問問我是干啥的煶苑購笥忻揮星給熌鬮啥待我這么熱情"
段景清笑道:"老人家,來者都是客,我當(dāng)然要熱情相待,豈有論人身份貴賤之理熌若是暫時沒有錢付,誰出門沒個難處熚也換峒平系?。就是不付?也權(quán)當(dāng)交個朋友"
那跛足老頭聽了,點了點頭,好像對段景清的回答比較滿意。這時,他才告訴段景清,他是個乞丐,因近來感覺年老體邁,四處顛簸已力不從心。他來到天池鎮(zhèn),聽得段景清的善名,特趕來尋個安身之處。段景清聽罷,誠懇地說:"您老若不嫌棄,就在這兒長住下去。我一定好生服侍您老,讓您老清清靜靜安享晚年"
"好"那跛足老頭十分高興,當(dāng)晚就歇宿在段景清的店內(nèi)。
第二天早上,段景清忽然發(fā)現(xiàn)睡鋪上不見了那個跛足老頭,尋到堂前,只見店門大開,店內(nèi)所有值錢的東西被席卷一空。他不由得大驚失色,這才明白自己遇上的乞丐老頭,竟是個竊賊。
段景清正叫苦不迭,驀地發(fā)現(xiàn)那跛足老頭的一個破包袱遺失在店內(nèi),分明是那老竊賊走得匆忙,把包袱忘在這里了。
段景清拎起那個包袱,掂了掂,覺得挺沉,不由得心生疑竇,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個嶄新的藍布褡褳袋。他把褡褳袋打開,啊牰尉扒逡幌倫泳得目瞪口呆,原來里面裝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少說也有五六十兩。在褡褳袋的夾層里面,段景清還發(fā)現(xiàn)一扎名帖熑繽現(xiàn)在的名片?。凑T庖輝相同的名帖上,他得知這褡褳袋的主人名叫屠天嘯,是蕪湖縣城"恒發(fā)"店鋪的大老板,專門做綢緞生意的。段景清暗忖:這褡褳袋一定是老竊賊從屠天嘯身邊偷走的,這賊心好毒,偷了人家這么多錢財,這時失主不知如何焦急呢
此時此刻,段景清雖然心疼店內(nèi)被竊,卻更記掛著那位失去許多銀兩的屠老板,他決定親自去蕪湖送還褡褳袋。好在段景清獨身一人,無牽無掛,出門一把鎖,進門一盞燈,沒甚么打點,當(dāng)天便搭船去了蕪湖。
傍晚時分,段景清便到了蕪湖縣城,并按照名帖上的地址,很快找到"恒發(fā)"店鋪。那"恒發(fā)"店鋪門面很大,顧客頗多,幾個伙計正在忙里忙外。
段景清走進店內(nèi),便有個伙計滿面笑容地迎上前來,問:"客官是來買綢布的"
"不,我是來找你們家屠老板的。"段景清說了來由。
那位伙計聽了,對段景清肅然起敬,忙答道:"我們老板有事外出了,好在我們老板的小姐屠三娘子在內(nèi)屋,我這就給你去通報"
伙計進了內(nèi)屋不久,從里面走出一位姑娘來,看上去也就十七八歲,窈窕身材,身穿一件半舊品月紗女衫,藕色絲綢褲子,眉似春山,目若秋水,面如桃花,十分秀麗。屠三娘子見了段景清,不知怎么回事,忽然間粉臉一紅,羞答答地垂下頭來,低聲說:"原來是貴客來到,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說著,就吩咐伙計把段景清迎進內(nèi)屋的客廳坐了下來。
接著,屠三娘子又招呼人擺酒上菜,熱情款待段景清。
因為天已晚了,段景清當(dāng)晚被留在這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因為記掛著自己小吃鋪的事,就要告辭回去。誰知那屠三娘子再三挽留,硬是不放他走。她說:"段公子,我父親此番外出,多則七天,少則三天,一定會回來,你無論如何等他老人家回來了,再作分曉"
那屠三娘子寸步不離他左右,并告訴他"恒發(fā)"店鋪在外地各處還有好幾家分店,同時,她還捧出一大堆賬本讓他查閱。店內(nèi)的大小伙計碰到段景清,無不對他恭敬有加。這一切,都使他十分納悶:這屠三娘子為何對自己如此貼己,那些伙計又為何如此恭敬自己呢
又過了兩天,段景清正獨自一人在室內(nèi)閑坐品茶,只見屠三娘子笑吟吟地走了過來,向他說:"我父親回來了,他要見你"
屠三娘子領(lǐng)著段景清來到后院,后院有座高大的假石山,旁邊有條石凳,上面坐了一個老者。這老者穿戴齊整,手里拿著一把紙扇晃動著。段景清看著那老者有些面熟,仔細一看,頓時吃驚地怔住了,訥訥地說:"怎么……是你"
那位老者正是那個跛足的乞丐老頭。
老者仰頭哈哈大笑,爽朗地說:"怎么就不能是我煻渦∩迫,你能來這兒,老夫十分高興,你真是名不虛傳呀"
說著說著,那屠天嘯舉起手來擊了三掌,倏地從假石山后面轉(zhuǎn)出幾條漢子來,連同屠天嘯一共七人,"撲通"一聲,竟齊齊地跪在了段景清的面前,異口同聲地說:"叩拜主人"
段景清見狀,頓時慌得手足無措,忙說:"你們這是為何"說著就去攙他們起來。誰知這些人都跪在地上一個勁地流淚,誰也不肯起身。
站在一旁的屠三娘子,也緩緩地跪在了段景清的面前,眼里滾出兩串晶瑩的淚珠。她抽泣著向段景清說:"段公子,我父親他們有事求你,你若不應(yīng)承,他們死也不肯起來"
"有何事要我相幫熤灰我能辦到的,一定全力以赴,何須如此重禮,豈不折殺我了!"
段景清說著,也跪在眾人面前。
屠天嘯握著段景清的雙手,顫聲說:"有你這句話,我放心了犑禱案嫠吣,我是這家店鋪的老板,可真正的身份是個江湖大盜--這不,我身邊的這些漢子都是我的好兄弟,我們個個能飛檐走壁,身輕如燕,迅捷如猴……"
段景清聽了,驚愕得瞪大眼睛。
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
屠天嘯原是化名,他真正的名字誰也不知道。他本是丐幫中的一個頭兒,后來學(xué)會偷盜絕技,并結(jié)識了其他六人,結(jié)成了異姓兄弟。由于屠天嘯年長,成了他們的老大。這七人縱橫江湖,劫富濟貧,大小案件作了上百起,官府一直沒有捕捉到他們。但屠天嘯等人心中明白,他們總有一天不得善終,為防牽連家中妻小,特地開了"恒發(fā)"店鋪,把家中人都安排到店中,做一些正當(dāng)生意。
屠天嘯和他六兄弟,為人都慷慨仗義,自開了店鋪以后,利用所賺得的錢,周濟窮人。"恒發(fā)"店鋪的生意越做越大,就在外地開了許多分店,都以好善而揚名一方。
不久前,屠天嘯和他的六兄弟前往豫州,劫了一位郡王的不義之財,誰料此事卻牽連到當(dāng)?shù)匾晃恍諏O的清官。這位孫知府在任期間,一直清正廉潔,愛民如子,一心為百姓造福。屠天嘯的這個案子犯了之后,朝廷限他一個月內(nèi)破案,否則以通匪之罪問斬??蓪O知府哪里捉得住神出鬼沒的屠天嘯熝劭雌諳藿至,當(dāng)?shù)匕傩招募比绶?紛紛東奔西走替他打聽盜賊線索。因不知內(nèi)情,百姓們都詛咒這可惡的盜賊坑了大家的好官。得知這些情況,屠天嘯等人深感不安,想不到自己竟害了一位人人敬重的好官。于是,七個人反復(fù)商議,決定投案自首,使孫知府能繼續(xù)為百姓造福。
屠天嘯明白:他們此去決無生還之日。使他牽掛的是,他這一走,惟一的女兒屠三娘子生性柔弱,日后身靠何人煹昶討械氖掠滯懈陡何人承擔(dān)
七個人最后決定去民間尋訪一個心地善良懂得經(jīng)營生意、且能夠忍辱負重的年輕人,來做"恒發(fā)"店鋪的主人。他們覺得,"恒發(fā)"店鋪財產(chǎn)萬貫,沒有一個可信賴的人主事,豈不被歹人吞沒熗時,也只有選出這樣的人,屠三娘子的終身才有依托,其他人才有牢靠的歸宿。于是,七人分頭出去,不遠千里去尋訪他們心中理想的人選。屠天嘯從手下一個乞丐口中得知,天池鎮(zhèn)有個叫段景清的年輕人,為人樂善好施,人稱段小善人,是理想的人選。屠天嘯便以乞丐的身份,去了天池鎮(zhèn),并對段景清的身世以及平日的處世為人作了詳細的調(diào)查,然后他又親臨小店,對段景清考察了一番,并故意竊走他店中值錢的東西,又丟下銀兩。他想:如果段景清真是個心地忠厚之人,一定會去找他歸還銀兩。到那時,他便想法挽留住他,把一干重任托付于他。
屠天嘯把事情向段景清全盤托出以后,說:"段小善人,小老兒知道這樣做尚有欠妥之處,但出于無奈,還請你見諒牽儀肽隳芙郵芪業(yè)刃值艿鬧鐾小"
段景清早被他們那股豪俠之氣震撼,從內(nèi)心里敬仰他們。他說:"屠大俠,在下決不辜負你等囑托"
屠天嘯聽罷,鄭重地說:"事不宜遲,我等這就去投案了。為防朝廷用心不良,我等死后,你和小女不要去替我們收尸,逢年過節(jié)能為我們祭奠幾杯薄酒就行了"說完,他轉(zhuǎn)過身摟住屠三娘子灑了幾滴老淚,然后單腳點地,一縱身,掠過院墻走了。其他六位漢子也相繼而去。
屠三娘子仰天長呼,哭倒在地。
半個月后,段景清從街上的行人口中得知,最近在豫州犯案的七名飛天大盜,都被押到刑場斬了。他和屠三娘子跪在后院,淚眼朝天,向著空中灑了七大碗酒。
選自《故事家》200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