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上白云飛,帝子乘風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
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
毛澤東的這首《七律·答友人》發(fā)表已經(jīng)37年了。作者所答友人為誰,照說應當已不成為問題。1964年1月,毛應英譯者的請求,就自己詩詞中一些詞句作口頭解釋時,即曾表示:“‘友人’指周世釗”;《毛澤東詩詞選》、《毛澤東詩詞集》關于“答友人”的注釋也都這樣表述。在《毛澤東詩詞集》中并進而指出“作者手跡原題為‘答周世釗同學’”。但筆者,也還有其他一些毛詩詞研究者的腦海中卻仍存有懸念。主要是覺得曾被毛稱為“九嶷山人”的樂天宇與這首詩之間存在若隱若現(xiàn)的淵源。由胡喬木主持編輯的《毛澤東詩詞選》和由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輯的《毛澤東詩詞集》是具有權威性的。但這兩個集子的編者卻采取容許讀者、研究者對毛詩詞及其注釋進行自由探討的立場。《毛澤東詩詞選》的“出版說明”中說:“有些較晚的作品的寫作過程,我們也不完全清楚”,表現(xiàn)了極負責任的態(tài)度。毛的手跡自然更具權威性。但毛的有些詩詞往往有多種手跡,而且有的手跡后來又被新的手跡所替代。這也是毛詩研究者所熟知的。
筆者以為,毛說友人即周世釗,實可理解為舉其代表,點到而已。他的這首詩在發(fā)表前和發(fā)表后,似乎并未抄送他所答的友人。1961年12月26日,毛澤東有信給周世釗。信全文是:“惠書收到,遲復為歉。很贊成你的意見。你努力奮斗吧。我甚好,無病,堪以告慰?!镲L萬里芙蓉國,暮雨朝去薛荔村’。‘西南云氣來衡岳,日夜江聲下洞庭’。同志,你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豈不妙哉?”注者每以信中文句印證《答友人》即答周世釗。然而,外人實難看出其間的邏輯關系。
毛的《答友人》是1963年在《毛澤東詩詞》中首次發(fā)表的。此后十年中似乎沒有研究者著重探討“友人”為誰的問題。“文革”期間,某大學一個群眾組織寫信問過郭沫若。郭答:“。
值得注意的是,周世釗先生表示過他的看法。據(jù)周老親屬披露,1968年7月16日,周寫了一封復吉林大學中文系毛主席詩詞學習班的信。信中說:《七律·答友人》一詩自發(fā)表后,我這里接到一些詢問是否答我的來信,郭老甚至對人講肯定是答我的,但我的看法不同。我在長沙和它處為人講解這首詩的時候,我是這樣講的:“《答友人》所答肯定是湖南的友人,甚至肯定是答長沙的友人,但所答的友人可能不止一人。由于毛主席在這幾年(1961年以前的幾年正是三面紅旗提出后的幾年)接到湖南(長沙)一些友人的信和詩,反映了湖南人民建設社會主義的積極性和工農業(yè)生產、文化教育的一片大好形勢,主席感到高興,感到滿意,因此浮想聯(lián)翩,寫出這首《答友人》的絕妙好詩來。一方面對這些友人的回答,一方面是對湖南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表達出無限的關懷、無限的希望和真誠的祝愿。
筆者認為,周世釗先生的上述看法、答復是慎重的,符合實際的。不能僅僅理解為他個人的謙虛。周老是我的父執(zhí)(先父與周在湖南一師同學,同是毛澤東主持的學友會的成員、新民學會會員),筆者在和周老的接觸中,深感他為人十分樸實,講究實際,很有原則性。他在“大躍進”年代和“文革”中,屢向毛反映真實情況,對毛進行勸諫,正是他這種品格的表現(xiàn)。如果毛詩是答他一人,他不致故意把自己置身局外。毛的《答友人》之所以始終沒有抄致他所答的某一位友人,應當說不是偶然的。至少,他寫此詩的本意或者說初衷,并非出于回答個別人。
大約從1982年起,報刊上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一些有關《答友人》本事的報道,指出毛《答友人》的友人,一位是當時的湖南省副省長周世釗,一位是黨的一大代表,當時的武漢大學校長李達,一位是中國林科院一級研究員、林業(yè)科學家樂天宇。而樂在這首答詩的緣起中頗帶重要性。
樂天宇(1900-1984),湖南省寧遠縣人。1916年考入長沙第一中學,參加了當時毛澤東等領導的驅湯(薌銘)驅張(敬堯)運動。1920年考入國立北平農業(yè)大學。1921年在鄧中夏指導下與楊開智、蔣文■成立社會主義研究小組,1922年,以此小組為基礎建成社會主義青年團北農大支部,1924年轉黨,曾任北平西郊區(qū)書記。1927年,受黨組織委派到湖南寧遠縣領導農民運動,被選為農民協(xié)會委員長。馬日事變中被捕。1930年7月紅軍攻打長沙,樂天宇領導獄中難友,砸爛司禁灣監(jiān)獄署,沖出牢籠。后來參加了中國工農紅軍二、六軍團,任《紅軍日報》記者。后因患病,未能隨軍轉移,留在地方工作。1937年,通過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與黨組織取得聯(lián)系。1939年任延安自然科學研究院農科主任、邊區(qū)林業(yè)局局長等職。1940年考察并提出開發(fā)南泥灣的建議,隨后參與了這一開發(fā)工程的規(guī)劃與實施。1947年任北方大學和華北大學農學院院長。1949年出席了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同年,任解放后的北京農業(yè)大學教務委員會主任委員。1954年任中國林科院一級研究員,為全國第四屆政協(xié)委員。
樂天宇在長沙第一中學求學時就認識一師的毛澤東,當時的長沙學生聯(lián)合會經(jīng)常召集一些活動,他們都是本校的代表。到延安后,他與毛澤東常能見面。因為他的家鄉(xiāng)有一座九嶷山,毛澤東常稱他為“九嶷山人”。
有一次,毛澤東懷著惋惜的心情對樂天宇說:我是湖南人,卻沒有去過九嶷山。
樂天宇回答說:不要緊,我念一首詩給你聽。接著,樂天宇就念了清人何紹基的一首詩。題為《游九嶷歸宿縣署為陶勤子大令話生平游事》。全詩如下:
生長月巖濂水間,
老來才入九嶷山。
消磨筋力知余幾,
踏遍人間五岳還。
念完,樂天宇做了解釋,說何紹基是道縣人,與寧遠縣搭界,長期在外做官,到七十歲才告老還鄉(xiāng),游了九嶷山,寫下了這首詩。
毛澤東聽了,哈哈大笑,說道:你原來是拿何紹基的詩來笑我呀。表示以后有機會,他要去九嶷山看看。(后來由于工作繁忙,毛的這個愿望未能實現(xiàn))。
60年代初,樂天宇帶了一個科研小組回到闊別了30多年的家鄉(xiāng),到九嶷山區(qū)進行科學考察。之后,他和在湖南的周世釗、李達會合了。老友相逢,大家自然想起了他們共同的老友毛澤東。于是商定,送幾件九嶷山的紀念品(九嶷山碑銘、墨刻,淚竹竿毛筆之類)給毛澤東。樂天宇特意送了一枝九嶷山的斑竹。在所贈蔡中郎九嶷山銘墨刻額上,他題寫了一首詩“贈呈毛澤東主席案右”,署名“九嶷山人”。全文如下:
三分石聳楚天極,大氣磅礴驅舞龍。
南接三千羅浮秀,北壓七二衡山雄。
東播都龐越城雨,西噓大庾騎田虹。
我來瞻仰欽虞德,五風十雨惠無窮。
為謀山河添錦繡,訪松問柏謁石樅。
瑤漢同胞殷古誼,長林共護紫霞紅。
于今風雨更調順,大好景光盛世同。
不久,樂天宇在郭沫若家(樂于1951年調到中國科學院工作,郭是他的直接領導)見到了毛澤東的答詩(一說他還曾在田家英處看到這份詩稿),題為《七律·答周世釗、李達、樂天宇同志》。樂天宇要求劃掉他的名字。他說:我這個人辦事莽莽撞撞,弄得不好,以后可能會給毛主席添麻煩。不能用我的名字。郭老說:那也好,不如改為《答友人》吧,友人是表示多數(shù)的意思。
以上就是毛《答友人》的緣起。有一個時期,周世釗老的親屬也基本持上述說法。他們發(fā)表在1985年第3期《毛澤東思想研究》上的《毛澤東和周世釗交往的幾個片斷》一文可以為證。筆者70年代末、80年代初曾多次到北京菊兒胡同看望樂老。樂老從未跟我談及與毛澤東贈詩答詩的事,只是談他關于建設九嶷山的倡議時給我看了他的那首七言古詩,記得是寫進了倡議書引言中。他還談到《答友人》發(fā)表后,給毛寫過一封短信,說古人寫九嶷山的嶷字,沒有山字頭,舜系天葬,到處望而疑焉。九者言其多也。毛曾叫中辦工作人員答復他,信收到了,謝謝他。1984年樂老去世后,筆者才從報刊上得知《答友人》詩與樂老的關系。這時我才向樂老的親屬詢問詳情,他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樂老之子、在石家莊工作的樂燕生告訴我,樂老的詩和斑竹一枝是他奉父命送到中南海北門傳達室的。樂老的女兒,已經(jīng)在湖南某地遁入空門進了尼庵的樂天筠得信告我,她見過那枝斑竹,“比平常的要鮮明黑亮得多”。
讀舊體詩的人大都知道,詩的首句、首聯(lián)往往是要點題的,第二聯(lián)則往往承上啟下。因之筆者始終覺得“九嶷山上白云飛”、“斑竹一枝千滴淚”是有來歷的。周世釗是寧鄉(xiāng)人,那里離幾嶷山還遠,也不盛產斑竹。如果《答友人》只是答周一人,為什么要以九嶷山起頭,繼而談到斑竹一枝?至于毛后來對蘆狄說“斑竹”“紅霞”句是懷念楊開慧的,雖非題中必有之義,也屬可有之義。周、李、樂三位早年都曾經(jīng)是長沙清水塘、北京豆腐池胡同板倉楊寓的座上客。樂天宇的《八十生日告子女書》,告誡子女為人要重道德,就有這樣的話:“(你們的)楊開慧姑姑被捕后,國匪只要他聲明和毛澤東離婚,就放了她。她有道德,她未聽從。她成功是萬世忠烈之人(原文如此),為世人景仰?!泵珴蓶|因故人贈詩、問訊而浮想聯(lián)翩,包括想到了“為革命而喪其元”的楊開慧似也在情理之中。解詩者受詩中意象的感染,可以有馳騁想象的余地。各人可以有各人的興會。當然,總得有一定的度。這里不去論它。
對于樂天宇這樣一位友人,毛澤東始而寫入詩題,繼而籠統(tǒng)書之,終而只以周世釗為代表,筆者揣想這很可能與建國之初樂天宇所受挫折有關。新中國成立初期,實行全面學習蘇聯(lián)的政策。那時蘇聯(lián)正在用非常尖銳的哲學批判和政治批判以及黨的決定的行政手段,強制推行李森科所創(chuàng)造的“米丘林學說”,打擊摩爾根學派。在中國提倡和推行“米丘林學說”的第一人是樂天宇。他在北農大首先增設“新遺傳學”(米丘林遺傳學),親自擔任教學組長。“舊遺傳學(摩爾根遺傳學的貶稱)改為選修課,后來被迫停開。接著在1950年初又決定停開生物統(tǒng)計與田間設計兩門課,這三門課都是李景均教授擔任的。李被指責堅持”反動的、唯心主義的、資產階級的摩爾根遺傳學說”,反對“進步的、唯物主義的、無產階級的米丘林學說”,而成為“反面教員”。李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憤然去國(1950年3月經(jīng)香港赴美。翌年受聘于匹茲堡大學)。此事引起了中央的關注。5月,胡喬木找樂天宇談話,當面批評了他執(zhí)行知識分子政策的錯誤。6月5日,樂天宇寫了題為《由米丘林、摩爾根學說到團結問題》的報告送劉少奇,經(jīng)劉批示后送毛澤東以及朱德、陸定一。毛在這份報告上所做的批示是,“這個報告里所表現(xiàn)的作風是不健全的,樂天宇思想中似有很大毛病。”同時,北農大森林系的一位助教寫了一封信,揭發(fā)樂天宇的過“左”行為,以及李景均被迫出走的真相。這封信后來轉給了周總理。周在這封信上做了批示后送毛澤東、劉少奇、陸定一。周的批示是:“可考慮樂天宇是否適宜繼續(xù)擔任農大主委。”毛批示:“必須徹查農大領導,并做適當處理。”1950年11月,教育部派調查組進駐農大進行調查,并寫出調查報告,經(jīng)上級批準,撤銷了樂天宇的教務委員會主任委員的職務,調科學院工作。
1951年,樂天宇調離北農大后,籌建并擔任中科院遺傳選種館館長。1953年為發(fā)展我國橡膠生產,樂天宇參加領導華南熱帶作物研究所的籌建任務,為發(fā)展我國橡膠生產做了大量工作。在“文革”中,樂天宇受到嚴重摧殘,成為佝僂后,讓他回到過獨身生活在北京街道小廠工作的女兒家“休養(yǎng)”。打倒“四人幫”后,他的冤案得到平反,組織上按一級教授待遇分配他住房,他沒有要。1980年,他以79歲高齡帶上補發(fā)工資六萬余元由北京回到湖南寧遠縣家鄉(xiāng)自費創(chuàng)辦九嶷學院。住破廟,吃簡陋飲食,還把自己每月的離休金除留50元生活費外,都交學院公用。1984年因勞累過度,突發(fā)腦溢血,在工作崗位上辭世。
1950年主要由于樂天宇而在農大引發(fā)的那場風波,樂知,毛知,郭沫若、胡喬木也清楚。時間雖不長,但在黨內外、科學界、知識界乃至在國際上造成了嚴重影響。十多年后,樂天宇理和口頭解釋,采用了一點“紅樓筆法”,以他的特殊地位和身份,大概也只能如此,無可非議。
古人謂解詩要知人論世。但真要做到這點,談何容易。本文所述,也只敢作為一家之言,求正于方家。末了,并附俚句云:
瀟湘遙望白云懸,
斑竹紅霞一夢牽。
有客九嶷揮手去,
洞庭無浪復無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