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生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方巷事件,曾經給中共江蘇省委和新華日報的許多同志,帶來長時間的驚悸、痛苦和災難。如今時間已流逝了三十多年,這件事在人們精神上、肉體上烙下的傷痕,已經逐漸消褪。如果不是最近有人重提舊事,并且對那一段歷史做了不夠確切的評述,我也不會重新翻檢當年的采訪筆記,查找有關的報紙和原始檔案,去追尋那個以造神整人為特征的瘋狂年代了。
江青扣下一頂嚇人的大帽子
1966年6月28日,中共江蘇省委第一書記江渭清,接到中共中央華東局書記魏文伯來的緊急電話:江青在上海找到魏文伯,說有人向她揭發(fā)新華日報和江蘇省委,扣壓并篡改邗江縣方巷大隊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申討“三家村”黑幫的稿件,抵制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群眾運動,反對毛主席和毛澤東思想。江青就這份控告信所列舉的罪狀做了批示:“據說從新華日報到江蘇省委,有一條反對毛澤東思想的黑線,新華日報有壞人,應予徹查?!?/p>
其時,“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已經席卷全國。繼以“敵視和反對毛澤東思想”的罪名,在中央書記處揪出所謂“彭、羅、陸、楊反黨集團”,在北京揪出所謂鄧拓、吳晗、廖沫沙“三家村黑幫”,一大批領導干部和文化知名人士已經受到殘酷的摧殘和迫害。之后,人民日報又于這年6月1日發(fā)表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已經橫行無忌的紅衛(wèi)兵們,從此更是大打出手,在全國掀起了“橫掃”、“炮轟”、“砸爛”的狂潮。這時候,“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帽子滿天飛舞,誰也害怕,但也不知道這頂會致人于死地的帽子,什么時候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現在,這頂帽子不是從別人,而是從氣焰薰天的江青那里飛過來了,這是何等地令人膽顫心驚啊!難怪經受過長期革命戰(zhàn)爭的考驗,自以為很受毛主席信用的江渭清,在把新華日報總編輯高斯找到省委以后,就急得跳腳說:“你看看江青同志的這個批示。這件事弄不好,可要粉身碎骨的呀!”
莫須有罪名的由來
那封寄送到江青手上的告狀信,如今已無法查找;但是從江蘇省檔案館所保存的江渭清給魏文伯和江青的答復信件,以及新華日報編委會和高斯等同志所做的書面檢查中,仍然可以看出那封告狀信,給新華日報和江蘇省委羅織了四大罪狀:
其一,是前面已經提到的“扣壓并篡改方巷大隊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申討‘三家村’黑幫的稿件,大砍大反毛澤東思想。”
其二,是“文化大革命”開展以后,特別是毛主席發(fā)出最新指示時,有意壓縮新華日報的發(fā)行量,封鎖毛主席的聲音。
其三,6月15日新華日報刊用林彪“念念不忘階級斗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的語錄時,做了別有用心的編排,出現了“要專政毛”的反動口號。
第四,新華日報發(fā)表的《工農兵所向無敵》的社論中,把毛主席比作“玉皇大帝”,惡毒攻擊毛主席。
這幾條莫須有的嚇人罪名,說起來會令人捧腹大笑的。
關于第一條罪名,新華日報編委會和有關同志,在檢查中提供了如下的基本事實:
“三家村”被揪出來以后,新華日報為跟上北京的部署,于1966年5月14日召開了有七個社教重點和有關人員參加的會議,組織批判“三家村”的稿件;并與邗江縣委宣傳部干部朱運山,研究了方巷大隊的有關報道,由朱運山打電話回去組織采寫方巷大隊學毛著積極分子申討“三家村”的稿件。這篇由江蘇人民廣播電臺記者吳邦義寫成的稿件,采取一稿多投的辦法,分別寄給了人民日報、新華日報等多家新聞單位。
這時,申討所謂“三家村黑幫”的來稿多如雪片。新華日報每天收到這方面的稿件,由幾百件猛增到一千五百多篇。為了處理好這些稿件,報社臨時成立了一個編輯組。原來在新華日報農村版工作的袁駿貴,也被調到這個組幫助工作。
這年5月17日晚上,袁駿貴同志在閱讀大量來稿時,發(fā)現方巷大隊的這篇申討稿寫得較好,因為自己還承擔著農村版的有關報道任務,就想把這篇稿件留給農村版刊用。新華日報農村版是一張三天出一期的四開報紙,這篇稿件當然不可能在兩天內刊出。而北京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5月19日清晨即廣播了人民日報當天所刊載的方巷大隊學毛著積極分子申討“三家村”的稿件。按照常規(guī),人民日報刊載了這篇稿件以后,新華日報就可以不再刊用。但是在那個動輒得咎的年代,新華日報還是采取緊急措施,找出了這篇稿件,由這個臨時編輯組的負責人金惠風親自編發(fā),刊載于5月20日的新華日報第一版。
自己組織采寫的稿件,因為作者一稿多投,有關編輯稍有耽誤,比人民日報遲登了一天,就被扣上了扣壓工農兵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稿件的帽子,這已經夠出奇了;有關的人民日報20日發(fā)行到南京以后(當時人民日報當天還不能到達南京,金惠風19日編發(fā)該稿時也無法與人民日報核對,也不需要核對),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又在雞蛋里挑骨頭,將兩報所刊用的方巷稿件加以對照,給新華日報強加上大砍毛主席語錄、反對毛澤東思想等嚇人的罪名。
當時人們講話或寫文章,已經形成引用毛主席語錄越多越革命、越是忠于毛主席的不良風氣。在方巷大隊的這篇稿件中,作者在寫到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侯玉蘭的發(fā)言時,連續(xù)引用了四條毛主席語錄:
“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若否認他們,便是否認革命。若打擊他們,便是打擊革命?!?/p>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動力?!?/p>
“人民群眾有無限的創(chuàng)造力?!?/p>
“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這一點,就不能得到起碼的知識。”
引用這么多語錄,無非是說明毛主席相信群眾,重視貧下中農。金惠風在編輯該稿時,認為有前面三條已經足夠了,考慮到報紙版面有限,就動筆劃掉了第四條語錄,同時刪去了一些顛三倒四、重重復復的字句。這些本屬編輯工作通常范圍的事,竟被扣上了大砍毛主席語錄、反對毛澤東思想的帽子。不僅如此,誣陷者還借人民日報編輯在“毛主席相信群眾”這句話中間,添加了一個“最”字,新華日報的同志就稿編稿,沒有添加,又被誣告為“有意貶低毛主席。”
至于其他三條罪狀,也都屬捕風捉影、無中生有的誣陷之詞。
當時報紙的發(fā)行量,是受計劃控制的。計劃規(guī)定:新華日報1966年的期發(fā)數為20萬份。但從3月1日起,實際發(fā)行數已達21.8萬份。報社紙庫空虛,不得不一面向上求援,一面要求郵電部門按計劃發(fā)行。當年5月,“文革”風暴驟起,中共江蘇省委為救報社之急,下令要江蘇人民出版社撥出200噸紙給新華日報,并向中央文化部求得增撥新聞紙350噸。報社當即決定將發(fā)行量再增加一萬份,同時增加零售量。這些千方百計滿足讀者需要的事實,竟被歪曲誣陷為“有意壓縮報紙的發(fā)行量,封鎖毛主席的聲音”。
1966年6月15日,新華日報完全按照人民日報5月28日的編排,在一版用大字分五行橫排刊出了林彪“四個念念不忘”的語錄。覬覦者竟然撇開從左到右的文字順序,不從橫看從豎看,從中找出了“要專政毛”的所謂反動口號,誣陷新華日報有反革命。
《工農兵所向無敵》這篇社論,是由省委辦公廳同志起草,經省委書記處審定的。其中“玉皇大帝”的說法,是直接引用毛主席不久前在杭州的講話,矛頭是指向所謂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的首領的。誰也沒有想到,直接引用毛主席的這段話,會變成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
所謂“根子都通到江蘇省委”
江青認定上述四條“反對毛澤東思想”的罪狀,根子都通到中共江蘇省委,所以才做出了“據說從新華日報到江蘇省委,有一條反對毛澤東思想的黑線”這樣的批示。這當然是毫無根據的誣陷之詞。但是,對于當時紅極一時的方巷大隊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經驗,江蘇省委確實是有不同意見的。
方巷大隊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是按照林彪提出的“要帶著問題學,活學活用,學用結合,急用先學,立竿見影”的方針進行的。新華日報在方巷工作組入隊三個半月以后的1965年12月19日至28日,曾經以一版和三版幾乎三個整版的篇幅,報道方巷大隊“大講毛澤東思想,大學毛主席著作”的經驗,刊登方巷大隊農民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的體會文章。其宣傳規(guī)模可以說是前所少有的。
這時候,江蘇省委的負責人找到新華日報總編輯高斯,要求報社對方巷大隊的經驗,采取有分析的冷靜態(tài)度。因為江蘇省委對林彪所提出的“二十二字”方針,特別是對其中的“急用先學,立竿見影”,持有不同意見,認為不夠科學。同時,認為方巷的社會主義教育,沒有按照毛主席制定的《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即俗稱的“二十三條”辦事,將原有的領導班子全部靠邊,也甚為不妥。這個大隊的社教運動才開始三個多月,其經驗還不夠成熟,需要再看一看。
新華日報作為中共江蘇省委的機關報,當然要按省委的指示辦事。從1966年1月起的一段時間內,新華日報對方巷大隊的報道,采取了有選擇、有節(jié)制的態(tài)度。而一些熱衷于方巷報道的記者,尤其是江蘇人民廣播電臺駐方巷的記者吳邦義,則事無巨細,大量向新華日報發(fā)稿,稿必冗長,并且不時假傳“圣旨”,給報社總編輯打電話,要求將那篇稿件登在那一版的顯著位置。這就激起了報社同志的反感。
關于江蘇省委并不認同方巷大隊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經驗,筆者曾經親身經歷了這樣一件事:1966年1月間,筆者作為新華日報編委會成員,隨同一位省委書記,去揚州地區(qū)檢查工作。一天晚上,揚州地委書記胡宏在匯報工作時,拿出方巷大隊工作組編印的《學毛著識千字》語錄本,請示能不能印發(fā)到各個生產大隊、生產隊。這位書記氣鼓鼓地答復說:搞社教不按“二十三條”辦事,“二十三條”不是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他們要印,你們給他們印去!
對于新華日報和江蘇省委的這種態(tài)度,那個在方巷蹲點搞社教的工作組負責人也非常反感。因為他不僅自以為做得正確,而且已經把方巷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做法,匯報到副統(tǒng)帥林彪那里,得到林彪的首肯,指示“應該推廣方巷大隊的經驗”。隨著以造神整人為特點的“文化大革命”的興起,即有人向中央文革小組告狀,揭發(fā)新華日報和江蘇省委抵制工農兵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反對毛澤東思想。新華社在播發(fā)方巷大隊活學活用毛主席經驗的稿件中,也不點名地批評江蘇省委“以具體政策(即‘二十三條’)代替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p>
應該說,中共江蘇省委與方巷大隊社教工作組對于方巷經驗認識上的分歧,是有人向江青告狀新華日報和江蘇省委的更深層次的原因。
江青的批示使許多人蒙災受難
面對江青批示的嚴重威脅和強大壓力,中共江蘇省委書記處不得不舉行緊急會議商討對策。當新華日報總編輯高斯向省委說明了事情的原委,表示新華日報編委會愿意承擔一切責任,決不牽扯到省委以后,省委明知道江青的批示是未經調查核實的胡言亂語,告狀者所列舉的四大罪狀全系誣陷不實之詞;但是,對于蠻橫無忌、以整人為樂的江青,不能不采取虛心檢查、委曲求全的態(tài)度。除要求新華日報編委會召開全社大會,就遲發(fā)和修改方巷稿件做公開檢查,向省委提交書面檢查報告,并給有關人員以黨紀處分,以便向江青有一個初步的交代以外,還采取了兩項特殊的措施:
第一、派出強有力的工作組,進駐新華日報,徹底查清報社的問題;
第二、在方巷大隊召開現場會,學習和推廣方巷大隊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先進經驗。并要求新華日報從即日起,所有有關方巷大隊學毛著的來稿,都不加刪節(jié)地刊登,以免惹出新的事端。
1966年7月1日,即江青的批示由魏文伯轉達給江渭清后的第三天,江渭清即寫了一份報告,給華東局書記魏文伯、韓哲一,呈上《省委批轉新華日報編委會關于處理方巷大隊新聞稿件所犯錯誤的檢查》;同時就所謂新華日報有意壓縮報紙的發(fā)行量、刊登林彪語錄和“玉皇大帝”等三個問題,做了檢討性的說明,希望華東局將省委的這份報告轉交江青。
魏文伯為保護省委過關,對江渭清的這份報告,做了精心的修改。其中突出的有兩處:原報告表示“你們提醒我們對報紙的問題不要麻痹,要認真檢查,這很重要”。魏文伯在后面加了一句:“我們完全同意”。原報告中“新華日報6月15日刊登的‘四個念念不忘’,是學習了人民日報5月28日的版面,編排完全是一樣的”,魏文伯覺得語氣太硬,將這段話改為“這四個‘念念不忘’,是仿照人民日報5月28日的排法”。魏文伯除要求江蘇省委把原件收回重新打印上報外,還建議江渭清直接給江青寫一封信,表示對她的批示的尊重和重視。
于是,江渭清在1966年7月6日,給江青寫了這樣一封信:
“文伯同志并江青同志:
你們在電話中指示我們,根據報道方巷大隊一篇新聞稿件和其他方面的問題,要我們嚴格注意報紙的問題,這很重要。我們完全同意。
我們已派南京市委書記、市長岳維藩同志和無錫市委副書記宗毅同志等組成工作組去新華日報,深入開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放手發(fā)動群眾,內揭外幫,徹底查清報社的問題。
新華日報開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的情況,我們以后續(xù)有報告?!?/p>
建國以來,新華日報雖然也奉命進行過多次政治運動,但是從未進駐過由外單位人員組成的工作組。這次江蘇省委所以派出如此強大的工作組,完全是江青的批示逼出來的。由于外單位人員并不完全了解報社的實際情況,加上受到“徹查”任務的驅使和“文革”狂潮的影響,致使新華日報的大批中層干部被打成“三反分子”或“牛鬼蛇神”,受到摧殘和迫害。運動的開展和發(fā)展,制造并加劇了工作組的依靠對象與批斗對象、保工作組人員與反工作組人員之間的矛盾,種下了派性斗爭的種子,又使更多的干部在報社被造反派奪權以后,受到更殘酷的摧殘和迫害。新華日報在“文化大革命”中所發(fā)生的種種悲劇,無論從大環(huán)境或小環(huán)境來說,都來源于江青一伙。
新華日報編委會,當年自愿承擔起方巷事件的全部責任,是想以自己的犧牲來保護江蘇省委。江蘇省委所以將責任推給新華日報,也是為了丟卒保車,掩護自己闖過難關,再來收拾殘、被批斗、被摧殘的厄運。在他們的身上,幾乎無一例外地背上了一條“抵制方巷農民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反對毛澤東思想”的罪名。
重新審視當年的方巷經驗
當年江蘇省委為了做好在方巷召開現場會議的準備工作,曾經要求省級各新聞單位派人組成一個龐大的記者團,去采訪總結方巷大隊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經驗,并指定我擔任這個記者團的團長。因而我有機會到方巷大隊蹲點采訪了半個月。其采訪所得,記滿了一本采訪本,多達近10萬字。其后,又參與了會議主要文件的起草,并隨同省委領導人出席了是年10月下旬在方巷召開的現場會。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浩劫,我的部分采訪筆記已經散失,但這本筆記還幸存著。因此,我不僅認為當年的方巷經驗需要重新審視,我作為當年的采訪總結者,也有資格、有條件進行這樣的重新審視。
當年的那次采訪,是在“如臨深淵”的心情下進行的。因為我完全了解這次采訪的背景,加上在組織記者團時,省委一位負責同志將我找到辦公廳,做了這樣的交代:這次采訪,到方巷只能說是來學習的,接受貧下中農教育的。方巷方面征求你們意見時,你們只能說好,不能說任何不同的意見。我不便直露地向來自各個新聞單位的20多位記者,傳達省委的這個指示,只好以制定采訪手則的辦法,將省委的指示化成從正面規(guī)范的條文。
我們進入方巷大隊,不僅堅持以虛心學習的態(tài)度進行采訪,堅持吃住在貧下中農家里,還抽出時間參加了三個半天的集體生產勞動。稿件寫成后,都送給工作組和大隊黨支部征求意見。我們如此謹慎小心,但最后還是發(fā)生了問題。當記者團臨別前征求意見時,那位滿臉絡腮胡子的新任工作組長,竟在全體記者參加的告別會上,對“個別記者”提出了令我大吃一驚的批評。
一件事發(fā)生在記者團入隊之初。全體記者在工作組同志引導下,到各生產隊巡看一遍,以了解這個大隊的概貌。途中,江蘇人民廣播電臺駐無錫記者何星川,發(fā)現水稻品種比較混雜,就建議方巷大隊到無錫地區(qū)去換換種子,說那里的品種較純。
另一件事發(fā)生在采訪中間。一位記者發(fā)現個別干部不是用毛主席著作啟發(fā)教育群眾,而是用毛主席語錄搞強迫命令,就向這個干部提了一些改進的意見。
很明顯,這兩位記者所提的建議和意見,都是善意的、正確的??墒沁@位不可一世的工作組長,竟然給記者扣下兩頂帽子:
“個別同志覺得方巷的生產,與蘇南地區(qū)比,差得比較遠。還問我們有沒有到蘇南去看看。是不是蘇南沒有學毛著,生產反而搞得好?”
“有些人對方巷學毛著積極分子,不是高興,而是挑剔?!?/p>
他還借題發(fā)揮說,前些時“專區(qū)農科所的一個技術人員來了解生產情況,回去匯報方巷生產上有五個問題:出勤率只有40%;水稻沒有發(fā)棵;草荒;旱得厲害;沒有很好治蟲。地區(qū)派工作組來一查,結論相反。以后一了解,這個技術權威,家里是資本家?!?/p>
他這樣講,已經帶有威脅的成分了。我越聽越感到吃驚,心想:方巷的工作組怎么這樣不講理呀!
這位工作組長所提的意見,清清楚楚地記在我的采訪本上了。
當年到方巷大隊去參觀學習的人,同我們記者一樣,對于那里尊崇毛主席和大講大學毛主席語錄的氣氛,是衷心欽佩的。請看各地代表到方巷參觀學習后討論時的發(fā)言記錄吧:
“方巷氣象好,到處是語錄,大人小孩不離語錄?!?/p>
“到了方巷,看到了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的氣氛。街上也好,每村每戶也好,都掛了毛主席像,張貼了毛主席語錄。毛主席的書家家都有,每個社員身上都有,有的掛在胸前,有的提在身上,語錄牌扛在身上?!?/p>
“凡是墻上耀眼的地方,家里能寫的地方,都寫了毛主席語錄。耳聞目見,到處是語錄。”
“社員小洪蘭家里,貼了七張毛主席像?!?/p>
方巷大隊黨支部書記房正山向筆者介紹說:“我們這里的毛主席語錄牌,勞動時都扛到田里,上工前讀,勞動中用,收工時對照”;“每次開會,都要領讀語錄,唱語錄歌,齊聲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p>
在我的筆記本中,還留有一張工作組發(fā)給的《方巷大隊生產隊更名情況》表。當時全大隊的12個生產隊,都一律廢棄舊村名,改成以“紅”字當頭的新隊名。如,薛莊改為紅莊,房莊改為紅心,宋莊改為紅光,陸莊改為紅旗……
如今該不難看出:方巷大隊的這些做法,多是當年林彪、“四人幫”一伙大搞造神運動的表現和產物。
方巷大隊當年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主要用于“破舊立新”、“破私立公”。所謂“破舊立新”,就是根據人民日報《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挨戶搜索破“四舊”。包括撕“福”字、剪胎毛、燒喜帖、毀家譜、砸祖牌、砸孩子身上掛的百歲鎖。所謂“破私立公”,就是不準外出撈魚摸蝦,不準外出做小工,自留地的糧食由集體收、統(tǒng)一分,連“田埂也歸公了”。“社員小洪蘭家養(yǎng)了20多只鴨,學了張思德,自私自利要不得,便把鴨子全部交給集體,當年少收入100多元”?!袄县氜r房金昌看到老伴挑了一擔糞上自留地,馬上趕過去阻止,要她一心為公”?!吧鐔T陳朝干,會做皮鞋,以前在外面做零工,每月有45元收入,學了毛主席著作,就下決心扎根農村種田”?!柏殔f組長侯玉蘭(后入黨任黨支部副書記),有四個小孩,原來在家里做家務、帶孩子;學了白求恩,為了參加集體勞動,就叫十歲的大孩子不去上學,在家?guī)『?、燒飯。小孩帶病了,飯燒焦了,丈夫勸她等孩子大了再參加集體勞動。她說,無數先烈為革命犧牲了生命,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鼽c犧牲?”
當年,這些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的事跡,曾經使我們深受感動;現在看來,這樣的活學活用,不僅否定了黨的現行政策,破壞了社會分工,阻礙了城鄉(xiāng)經濟的發(fā)展,也剝奪了一些兒童享受義務教育的權利。
這些極左的違反群眾利益和群眾意愿的做法,當然會受到群眾的抵制。于是,毛主席的語錄,就被一些人用作壓服群眾的工具。“社員彭德林跟一些社員,農閑時到供銷社扛包,收入只肯拿出一半交公,干部就拿出毛主席語錄,問他是從人民利益出發(fā),還是從個人、小團體的利益出發(fā)”?!吧鐔T陳元富在車站做零工不要錢,兒童服務隊就到他家門上寫了八個大字:‘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吧鐔T陸元芳獨生兒子的頭上留了個小辮子,大隊指導員陸元伯對她說,這屬于‘四舊’范圍,要剪掉。陸元芳不服,就是不剪。指導員搬出毛主席語錄,她服了?!?/p>
正因為有這樣的所謂“成效”,大隊黨支部副書記侯玉蘭才向筆者介紹她的體會說:“我們說服人,說一萬句也抵不上毛主席的一句”。方巷工作組也介紹說:“有什么問題,只要毛主席著作一見面,就解決了”;“過去干部也管,有人就是不買賬,現在可以用毛主席的話同他斗”。
用毛主席語錄去強迫命令,似乎會收到某些成效,但是采取這種做法的干部,是難以得到群眾的真誠擁護的。方巷大隊著名的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侯玉蘭,就曾坦誠地向筆者訴說過她的苦惱:“因為敢于斗爭,大多數社員都反對我。說‘侯玉蘭原來好好的,怎么變成這個樣子?’生產隊選人民代表,54人有26人公開反對我。我落選以后,氣得回家睡覺了。”
將以上分析綜合起來,也就不難看出:當年方巷大隊工作組為組織農民學習毛主席著作,雖然傾注了很大的精力;許多農民積極分子在學用毛主席著作中,雖然表現了令人感奮的熱情,甚至還為所謂的“好人好事”做出了不少犧牲;但是從總體來說,當年的“方巷經驗”,還是極左路線的產物,是為極左路線服務,并為林彪、江青這樣的野心家所利用的。
為了驗證這個結論,我于世紀之交重訪了方巷。那里呈現出的,已經是完全不同于過去的面貌。我1966年去方巷采訪時,大多數農戶還住著低矮的草房,如今90%以上的人家都建了樓房。過去一個勞動日的單價最高時不過七毛錢,一個農民終年勞動一天也不休息,全年的毛收入不會超過300元;如今全村人均年收入已超過4000元。由于第一、第二、第三產業(yè)全面興旺,原來的方巷村頭,已經出現了具有城市風韻的新街道。當年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侯玉蘭,多次挨批的生產隊長彭德林,以及他們的子女,都已經擁有堪稱寬敞的樓房,家庭生活明顯已城市化。我問侯玉蘭如何看待當年的搞社教和學毛著,她指著不遠處小女兒的那幢別墅式樓房說:“那時搞來搞去,無非是要大家守窮,農村哪能蓋起這樣的樓房!?”
造神整人的結果是守窮,改革開放的結果是致富。兩種歷史經驗誰劣誰優(yōu),方巷農民的心里是最清楚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