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 冷
潔白的哈達
當飛機從1.2萬米高度小心翼翼地開始下降時,茫茫云海終于被一道曲折的“大陸岸線”迎面截住。從機窗看出去,由這道“岸線”標出的黃褐色的陸地上,山巒連綿起伏;白日經空,江河行地,皚皚的雪峰在連綿起伏的山巒上蜿蜒挺拔、雄姿勃發(fā),極目不盡。20分鐘后,飛機降落在貢嘎機場,皚皚雪峰由腳底升上了蒼穹,仍是那樣蜿蜒連綿,極目不盡,而愈見其雄奇挺拔。
走下飛機舷梯,腳踏上堅實的大地,就正式進入西藏了。
這片大地號稱“世界屋脊”,或曰“地球的第三極”。的確,對于探險家們來說,要想登上這片大地上那數不勝數的雪峰,其難度絕不會亞于步入南北極點??茖W顯示,這兒的雪峰不僅有著南北極一樣嚴酷的氣象,而且有著遠勝于南北極的險峻,以及南北極所沒有的缺氧困境。然而,這兒的幾乎每一座雪山下都有人居住。這是一個久經嚴酷的環(huán)境考驗而頑強地適應了“極地”生存的民族;這也是一個能歌善舞、熱情好客的民族。他們歡迎客人的方式是向客人敬獻上一條潔白的絲巾——也就是他們所謂之“哈達”。
果然,一到機場出站口,就有許多幸運的客人受到了早已迎候在那兒的熱情的地主敬獻哈達的禮遇,令人羨艷。
唯我是一名不速之客,在眾人的歡聲笑語之中領略自身的落寞,我的心頭不由得浮上了一絲孤獨感。但我并不失意,因為我一走出機場,就看見了廣場前樹立著的西藏人民歡迎五洲四海觀光旅游者的巨幅廣告牌,眾多的大巴、中巴以及出租車主一個個笑容可掬地爭攬顧客。一個開放的西藏的倩影已在我眼前晃動;雖然個對個地說來,我暫時還沒有受到一個明確具體的人員的接待,但籠統(tǒng)地說來,我也是這座雪域高原所真誠歡迎的客人之一。我覺得那些歡迎遠客光臨的廣告牌和宣傳畫,就都向我表達了這層意思;而那在明麗的陽光下蜿蜒連綿、熠熠生輝的雪山,就是全體藏族同胞獻給我的一條凌空飄舞的大哈達。特別是頭頂上那碧藍如洗的凈空,則使我體驗到了一種出世般的脫俗感。滾滾紅塵已遠離我而去,萬千的塵累和煩惱都已拋卻,進入這世界,我已經受到了雪域高原的第一番洗禮。我只想剝去所謂文明的虛偽外殼,袒露出本性的率真。這使我的孤獨獲得了報償。
滿眼都是白,抬頭就是雪,由萬千座雪峰孕育而出的雅魯藏布江水清澈透亮,波光粼粼,沒有一絲雜質,我想,如此清冽的一江冰雪玉液,恐怕連微生物也很難混跡其間吧!這真是一個純潔無比的世界。驀地,我便頓悟了為什么藏族同胞獻給客人的見面禮會是一條哈達。顯然,潔白的哈達代表了雪域高原的本色,代表了真純,代表了藏族同胞的心地。對于主人來說,敬獻哈達就是敬獻雪一樣純潔無暇的誠心;對于客人來說,接受哈達,就是領受雪域高原的本色的洗禮。
從貢嘎機場到拉薩還有100公里路程。當我登上拉薩民航局的中巴,沿著雪山倒影憧憧的雅魯藏布江馳往拉薩時,我的心里已經透亮。藏族司機旺堆一邊開車,一邊用純熟的漢語熱情地給我介紹西藏的旅游線路和旅游業(yè)情況,進一步印證了我的感受——西藏已不再封閉,每一個向往純真、向往善良、向往大美,或者說每一個尊重哈達的人,在這片雪域高原上,都會受到真誠的歡迎;不必拘泥于具體的接待儀式,那在湛藍的凈空中蜿蜒連綿的雪峰,就是一條歡迎你的大哈達。
色季拉山和南迦巴瓦峰
近些年來,登山運動逾來逾引人入勝。在拉薩布達拉宮廣場旁邊就有登山器材專賣店,為各地登山愛好者提供裝備。在青藏高原上,海拔高度7000米以上的雪峰足有好幾十座,它們都是人類發(fā)泄征服欲和冒險挑戰(zhàn)生命極限的理想場所,其中有多座已經被人類踩在了腳下。但在林芝境內有一座海拔7760多米的南迦巴瓦峰,仍傲然挺立在人們的頭頂上,它那恒古不化的積雪,已經埋葬了兩批膽敢以身相試的日本登山運動員,迄未被人征服。據說由于印度洋暖濕氣流的影響,南迦巴瓦峰通常隱沒在云霧中,人們很難得一睹她的芳姿。可是,這一天,當我跟隨友人從林芝出發(fā),沿著川藏公路翻越海拔5000多米的色季拉山時,我們卻非常幸運地在一片藍天麗日下瞧見了遙遙相對的南迦巴瓦峰的清晰面容。色季拉山位于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的北岸,印度洋暖濕氣流通過大峽谷呼呼貫入,使該地區(qū)形成明顯的海洋性氣候,植物沿山勢自下而上成垂直帶分布。谷底為熱帶雨林,其上為亞熱帶、溫帶針、落葉混交林,再上為草地,再上為寒帶針葉林,再上為苔蘚,再上為冰雪。同一經緯點上分布多種不同氣候和植被帶,是為天下奇觀。色季拉山的山勢比較平緩,相對易于攀援,是觀賞這一奇觀的極佳所在。但當日我們所到達的地方都在海拔3000米以上,故只看到積雪覆蓋的山頂、苔蘚帶以及草地和寒帶針葉林的過渡帶。
時值初夏,然該山海拔4000米以上諸高處,仍皆為積雪所覆蓋。皚皚的雪峰氣勢磅礴,在爍爍的陽光下散發(fā)著凜凜寒氣,鋒芒逼人,耀得人睜不開眼。雪薄的地段,可以看見積雪溶出的一汪汪水洼,洼沿生長著苔蘚和些許細微草絲。其下即為莽莽蒼蒼的雪杉林帶,給高原帶來一派綠色的生機。色季拉山公路兩旁的雪杉林地,殘留著許多合抱粗細的大樹樁,顯示出曾被人類大規(guī)模砍伐的痕跡。但現在,路邊不時可見保護森林的標語牌,則又表明了人類的進步。站在色季拉山口經幡獵獵的馬尼堆旁遙望正前方,南迦巴瓦峰猶如一名冷艷少女,迎面披紗佇立于湛藍的天宇之下的雅魯藏布江南岸。她腳踏一片雪原,橫空出世,峻峭飄逸,長袖飛舞,令人心儀神往。然而她又超然物外,清雅高潔,至純至凈,凜不可犯,令人敬若神明。大自然的原始之美,實乃通世之至真至美。面對這至真至美的天地之造化,我有一種融入本真、融入圣潔而無物無我的溶化感。我愿化為一縷云煙繚繞其側,我愿化為一片飛雪飄臨其身;我愿陪伴她默然沉思悠悠恒古,我愿追隨她翹首天際解讀未來……
誰忍心攪擾她深沉的哲思?誰忍心打破她寧靜的菩提心境?誰忍心踐污她圣潔的銀紗?誰忍心以冒犯她的尊嚴為榮耀來虛飾人世之浮華?
珠穆朗瑪峰上的登山垃圾已經引起環(huán)境學界的嚴重關注。不難想象,如果人們再將包括南迦巴瓦峰在內的所有雪峰都插遍五顏六色的萬國旗,并且扔遍破背兜爛帳篷,那將是對大自然何等輕蔑的褻瀆?感謝我國政府英明決策,斷然宣布南迦巴瓦峰為青藏高原上的登山禁區(qū)之一,從此嚴禁人類再度涉足,剎住人們永無止境的征服欲,給世界留下幾座至真至美的原始凈山。是的,人類已經過于強悍。強悍的人類需要反思,需要哲理,需要凈心菩提。面對色季拉山上保護森林的告示牌和正在復興的植被,面對國法保護下安然佇立的南迦巴瓦峰,我終于看到了人類理性的希望之光。
米拉山牧民
米拉山與色季拉山遙相呼應,它是西北邊的拉薩河水系與東南面的尼羊河水系的分水嶺,也是林芝地區(qū)海洋性氣候與拉薩地區(qū)內陸性氣候的自然分野。與色季拉山相比,米拉山具有更為顯著的地理分界意義。從林芝出發(fā),溯尼羊河向西北上行,可以明顯看出土地越來越旱瘠,植被越來越稀疏矮小。到工布江達縣西北的尼羊河上游流域,已很難見到樹木??茖W解釋說,青藏高原是印度板塊與亞歐板塊劇烈碰撞,致使地殼拱曲而隆起的一座巨巖。億斯萬年以來,裸露的巖體歷經日月星暉,冰雪漲縮,風雨侵蝕,被剝落成塊,碾磨成沙,化解為土。于是,皇天后土孕育萬物,滋養(yǎng)了人類。但是,在雪山上,微細的土末都要被流水沖刷到主要河道的中、下游河谷地帶,才能沉積下來形成農耕意義上的土壤,而山頂、山脊和山梁上,則一律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黃沙,由此構成了整個高原內陸氣候區(qū)的典型地貌。米拉山也不例外,它的巖層深深地風化變質,山體破碎,表層沙化,戴著雪帽的山頂已被大自然的偉力磨削成平緩光溜的“饅頭”狀,雪帽下裸露的沙層上滋生著苔蘚和些許草絲,表示著生命的存在。惟尼羊河兩岸的沙洲和較滋潤的坡地上,才稀稀拉拉瘌痢頭似的長有些勉強能被牛羊嚙起的草棵和一叢叢沙棘,據說要20公頃以上的地面生長的牧草,才能養(yǎng)活一頭羊。然而,就是在這樣的地段,也有人居住。這便是我所見到的米拉山區(qū)的牧民。嚴格地說來,我并不能表明我對這些牧民有多少確切的了解。汽車一路匆匆馳過,望眼所及處,時而可見草坡上扎著幾頂黑黑的帳篷,帳篷邊垛著一兩堆干牛糞餅,為數不多的馬、羊和牦牛,零零星星地自由散落在遠遠近近的沙洲或山坡上,堅韌不拔地尋覓和啃嚙著永遠喂不飽肚的草棵。幾個滿面滄桑的女人蹲在尼羊河邊漂洗衣物,身后的卵石灘上鋪曬著剛洗出的衣衫,顯示著她們與大自然的親近及其簡樸自然的生活方式;孩子們一個個蓬頭垢面,轉著滴溜溜的眼睛,向往來過客友好地揮手致意,間或有汽車停下,他們便會怯生生地湊上來向游客伸出一只烏黑的小手……
毫無疑問,解放以來,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在全國人民的大力支援和自身努力之下,西藏居民的總體生活水平已經有了顯著提高,城鎮(zhèn)居民的生活條件已和發(fā)達地區(qū)沒有什么區(qū)別。但就米拉山牧民的情形來看,我卻可以猜想,他們的日子準定還很貧困;他們遠離市鎮(zhèn),沒有電燈電話,一切靠電能驅動的現代玩意兒都與他們無緣,因而他們生活上也肯定會有諸多不便。他們只能用還算鋒利的藏刀割食生牛羊肉,喝牛糞餅燒熱的奶茶,點酥油燈照明;他們的全部家當也許只要一頭牦牛就可以馱走,惟一稱得上財富的東西,便是那差可糊口的幾頭活牛羊。用現代社會經濟學的眼光來看,他們的生活不過是一種簡單的生存而已,想要他們在這人類生命的極限區(qū)靠放牧致富,幾乎可以說無從談起??墒?,他們能在這海拔4000多米近似荒漠的山地上戰(zhàn)勝干旱,戰(zhàn)勝貧瘠,戰(zhàn)勝風雪,戰(zhàn)勝嚴寒,戰(zhàn)勝缺氧,戰(zhàn)勝山崩地裂的地層運動,戰(zhàn)勝紫外線和各種高能粒子流的轟擊,頑強地生息繁衍,一代又一代綿延不絕,這本身就是一部顯示人類生存能力的偉大史詩。他們在世世代代對大自然的奮斗與親和中,充分地展示了人類生存的偉大智慧和力量。我并不想粉飾落后。米拉山的牧民無疑也需要文明世界的幫助和提挈,但他們那一派俯仰天地,吐納日月的胸襟和豪氣,和他們身上所蘊藏的那股忍受人間奇苦,于極端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求得生存的頑強毅力,卻不能不令我傾倒。我先后掏出了10塊零錢,分別獻給了5只伸在我眼前的烏黑的小手。我很慚愧。我知道,正是這些孩子的歷代先人,以他們無比頑強的生存膂力,為我們中華民族開拓并鎮(zhèn)守了這一方純潔無瑕的銀色寶地。他們還將世世代代繼續(xù)在這里堅守圖強,謀求發(fā)展與進步,我所能報償他們的實在太少,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