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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貝爾格萊德日記(1999)

    2001-01-31 05:37:00
    天涯 2001年6期
    關(guān)鍵詞:貝爾格萊德塞爾維亞北約

    3月26日下午5時

    我希望大家都可以捱過這場仗和空襲。塞爾維亞人、阿爾巴尼亞人、壞人跟好人、那些拿起武器的、那些被舍棄的、穿過森林逃亡的科索沃難民、穿過街道逃亡的貝爾格萊德難民,警報響起時,他們抱著懷中的孩子,去找那根本不存在的避難處。我希望北約機師不要扔下他們哭喊著的妻兒,直飛向塞爾維亞的軍事目標,一如我在CNN上所看到的。我希望大家全都活著,可世界并不是我想的那樣。我希望我們能夠分辨它:要么叫它作民主、要么叫它作獨裁。當一名美國國會議員估計科索沃恢復(fù)和平的代價就只是二十萬名平民死亡時、當克林頓總統(tǒng)說為了美國的女學(xué)生著想而需要一個安全的歐洲時、當塞爾維亞總統(tǒng)米洛舍維奇說我們要戰(zhàn)斗至最后一滴血流光時,我只感到要流血的只是我,不是他們。他們?nèi)疾粏纬闪宋业臄橙耍€成了怪物、人狼,以流血的量(當成燃料),算計著經(jīng)濟政治與民主人權(quán)該如何取舍。今天是空襲后第二天,我去了到附近的菜市場和黑市。這些市場都活躍起來,適應(yīng)了新的環(huán)境、新的需要:沒有政府運來的面包,市場上倒有不少谷物;官方電視臺沒有什么消息,驚恐的人群卻竊竊私語地討論誰是這場仗的贏家。年青人在街角打賭:誰的飛機被擊落,我們的還是他們的;誰最會撒謊,誰藏起了最直接的受害者,就像這只是場旗鼓相當?shù)淖闱虮荣悺?/p>

    城內(nèi)變得死寂和癱瘓,但仍在運作:垃圾有人清理、我們有水、我們有電……可是人呢?在屋內(nèi)、在床上、在避難所內(nèi)……我從朋友那兒聽聞有幾個人精神崩潰,有男的也有女的。那些從前患了精神崩潰的少數(shù)人,自從科索沃開戰(zhàn)以后,倒好了點:危險臨到頭上來,反倒沒什么好怕了。我不能應(yīng)付看不見的戰(zhàn)爭,但我能應(yīng)付實在的需要:面包、水、藥物……還有,最重要的是,我可以看到盡頭。最后我們貝爾格萊德終于得到所有其他南斯拉夫一直有的:在自己的領(lǐng)土上展開戰(zhàn)爭。我每天收到十多二十封郵件,有些是朋友寫的,有些是我只見過一次面的人寄來的:他們想到我們,想到我跟我的家人,想給我精神上的支持。我倒覺得是我在精神上支持著他們,目前我要的只是物質(zhì)上的支持,物質(zhì)支撐著我的精神。

    人們聚集在自己的家中,一起等著空襲到來:互不相識的人、假裝或真的不知道科索沃發(fā)生了什么事的人、不知道北約這次是來真的的人。大家坐到一塊,分享著大家僅有的東西。團結(jié)和溫柔鍛煉出最優(yōu)秀的塞爾維亞人。

    我想到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人,想到我的朋友及他們的恐懼,想到他們的處境定是比我們糟得多;一想至此便感到懼怕,這表示一切還沒到完結(jié)。我睡覺時無夢,沉沉的害怕醒來,但慶幸悲劇還沒有發(fā)生,我們還活著,我們時刻互相看著,以證明大家還活著。

    還有,對了,天氣實在美好,我們既愛它,又怕它:天氣愈是好,空襲來得愈密,還可能炸得更準。我只想知道,到底是好天氣,還是壞天氣能保住我們的命?

    最后,第一輪空襲前一天晚上,我看了Benigni的電影:《一個快樂的傳說》(La vita ebella)。到了第二天,它果然也發(fā)生在我們身上。也許我是不該看這電影的,但現(xiàn)在太遲了,我知道在大(男)人物領(lǐng)導(dǎo)下的每場戰(zhàn)爭游戲中,最安全的角色是受害者。

    注:現(xiàn)在警報響起,打斷我的書寫……警報聲監(jiān)察著我也為我計時。我扭到CNN電視臺看為什么貝爾格萊德會響警報,他們說不知道。不過本地的電臺事后就會讓我們知道。

    3月28日

    貝爾格萊德仍在搖晃著、震動著、顫抖著;現(xiàn)在是北約的第二階段的空襲。警報響起好長時間了,差不多一整天了。我要出去,去買些吃的:我們其實不餓,我們也沒有被轟得四腳朝天,有些人經(jīng)歷過北約的第二或第三階段的空襲,說情況還可能更糟?,F(xiàn)在人不論是不是在街上,都得靠鎮(zhèn)靜劑或者痛哭冷靜下來。避難所都很擠,很熱鬧,卻愁云慘霧。

    吉普賽人胸前背后各抱一個孩子喊道,他們會殺了我們、他們會毀了我們。我想他們在過去的數(shù)個世紀都是這樣地被人傷害。

    每晚我和朋友、家人到我家附近的一個很大的地鐵車站去;它是個避難所,我已認得這兒所有的人,不同年紀,不同階級的人。他們來時都帶了小凳子,還有小話題。我們想訂一個應(yīng)急計劃。無論如何,我們試著列出所有可能發(fā)生的情況,差不多全都對我們不利,老百姓誰也不敢相信,除了口袋里的幾塊錢和大堆壞經(jīng)歷外,他們一無所有。我說至少我們并不可憐,我們的孩子不會被寵壞。我愈來愈覺得我們像那些印第安人,固執(zhí)、荒謬又誠實得荒唐:注定一無所有,只求肉身存在,真正的無為。我更會說,我的女兒是稀世奇珍,有真正的塞爾維亞本色,能不為什么而奮不顧身:不是一些文化喜歡如此的嗎?要是那些連打雷閃電也怕的人,碰見一個穿牛仔褲的瘦弱年青人竟然能夠泰然地面對空襲,一定覺得興奮莫名。

    我們整天看新聞,任何新聞,任何時間,沒有好消息,沒有肯定的消息。我在北約的一個記者招待會上看見Jamie Shea,他的談話精確得嚇人,聽了他的就等于聽了所有的,仿佛事實跟他所說的只有些微偏差。當然事實并非如此簡單,如果是這樣,他就是神,那么我們繼宗教的神之后又有一個軍事的神,那才是真的恐怖。

    我們收到科索沃的朋友的消息,他們不想在電話中說話,他們現(xiàn)在處于我們數(shù)天后可能身處的環(huán)境:殺戮、入屋搜掠、完全無政府狀態(tài)?,F(xiàn)在我們都躲到地下,我聽人說有八百萬塞族人在地下躲避空襲。

    在地鐵車站避難的人坐在列車內(nèi)已好幾天了,他們坐在僅容得下他們雙足的地上,連出外吸口氣也很少,只呼吸著那不開出的地鐵車廂內(nèi)那發(fā)霉的氣味。我的朋友都在里面,一家人是從Krajina來的,算是頑強的難民,有兩個長大了的兒子。他們說比這更差的地方也住過五年,現(xiàn)在算是好的了??墒菍ξ襾碚f,這就像一次漫無目的地跨越西伯利亞的旅程一樣。

    我看見那個以前很富有、常自以為很了不起的女人跟她的小兒子坐在一節(jié)骯臟的車廂內(nèi)。我想跟她打個招呼,所以我停下來。我不理解或不認為她應(yīng)該在這兒:她可以在任何地方,但她在這兒這個事實卻是我所反對的一種政治上的瘋狂的一個標志。

    3月29日下午5時

    天陰、下著雨,警報無時無刻都在響。我剛聽說軍法管治已經(jīng)實施了,抗令者死。我還是不能接受我們已經(jīng)在打仗,我們不知為誰而戰(zhàn),可這場仗跟以往的仗一樣真實、一般殘酷,也有虛假的英雄主義和誤導(dǎo)的興奮情緒。今天我沒有到外面去。我聽說有些朋友一直也沒有到過外面去,一直沒有。我說過,外出成了一項

    勇敢的行為。幾小時內(nèi),我的生活全變了樣,所有人也是這樣,但我仍然認為即使如此,我們?nèi)允遣灰粯拥娜耍幘秤胁煌?,有不同的盟友。我努力使自己堅強起來,接受轉(zhuǎn)變。孩子也在轉(zhuǎn)變,被恐懼、焦慮和四面墻壁包圍:就是在這樣的處境下,我們也要有創(chuàng)意,就像BenigrIi的《一個快樂的傳說》中那樣。藝術(shù)通常都是忠告,是一貼藥,但只在你生病時才有用,不能作預(yù)防疫苗。

    3月30日下午5時

    這天沒有空襲,沒有警報吵醒我,我睡了十六個小時。孩子都去了一個搖滾音樂會,那是個可怕的音樂會:民歌手跟別的組合混在一塊,來聽的都是躲到地下的孩子;聽眾一樣的可怕:愛國主義者跟現(xiàn)代人混在一起。我聽說他們破壞了麥當勞;我家附近的餐廳也不再叫紐約,改叫貝爾德餐廳。人們手里拿的傳單有一種粗俗的幽默,不算得機智或無政府,反正以往也是如此。一個BBC的記者說:塞爾維亞人寬大為懷,他們一定不會殺掉那被擊落的戰(zhàn)機的機師的,還會送他自制的面包和白蘭地,好讓他冷靜下來。但不知為何北約的將軍會指塞爾維亞人對阿爾巴尼亞平民作出暴行,兩個消息我也相信。我不會給那機師面包,也不會殺人,就算是為了自衛(wèi),除非是為了保護孩子,這是別人教我的。也許不對,不過這已成了我不由自主的條件反射了。天哪!我們正在打仗,我剛聽到一些打仗時該守的規(guī)矩:不可跟外國傳媒接觸、逃兵會被送上軍事法庭。精神病院的病人都被趕到街上,好空出病床讓傷者躺上去。我的女性朋友都跑到各類人道主義中心去,處理各種緊急的情況,服務(wù)難民、吉普賽人、獨居受驚的老婦人。跟我最要好的朋友說:只有幫助那些比我的境況還要差的人,我才不致崩潰。她現(xiàn)正幫助阿爾巴尼阿婦女逃出蹦Pristina。我卻不同,我要靠寫作才能將這些強烈的情緒和觀點給清理出來。

    以前我父親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還會夢到空襲,半夜醒來,把我從床上抱起,帶我躲到地窖去:他在夢游。我記得他這樣做,昨晚我也這樣夢游了幾次,想要帶我的女兒到地窖。我感到一場病在我身體內(nèi)發(fā)作,一場潛伏了好久的高熱,由我那塞爾維亞裔父親那兒遺傳得來的一陣深藏的焦慮:別的人也會藏起對饑餓或被遺棄的焦慮。幸好,它帶來了敏銳的生存技能和滿是幽默感的言語:永不放棄,一旦你變得固執(zhí),不再溫馴軟弱,充滿活力,你就可以了。

    我們住的大廈浸水,可能是空襲引起的,也可能是某個粗心的人引起的,可能全都是我的錯。無論如何我也感到罪疚,感到這是我的責任,更感到前所未有的無能為力。

    我總感到有些難受:精神上和內(nèi)體上的,我想一直睡一直睡,睡到再見和平。

    3月31日

    恐懼侵占了我的思想:我不曉得還敢不敢去想自己在干什么,我沒有能力面對現(xiàn)實:我們會不會因為某些人缺乏政治智慧,甚至更壞,變得瘋狂,而被犧牲掉呢?我得審查自己的思想,害怕用自己的方式思考,害怕被人聽到,被抓上法庭和處決。沖突正在升級,暴行每天發(fā)生。我想過買些鎮(zhèn)靜劑,吃了就可一直睡呀睡,要是暴行真的發(fā)生了,也許我會長眠。我得理性地去想它,不能帶著傷痛,不帶憐憫。我是個有條理的人,特別是在危急關(guān)頭時。我討厭運動所帶來的恐懼,和四周人們的目光,我盡量避開些,多花些時間跟我的孩子在一起,他們還沒有這種恐懼,抑或是他們還是帶著這種由出生到這世界上之后還沒有消失的恐懼?

    我語言和頭腦開始變得僵硬,它們得把這些互相矛盾的解釋統(tǒng)一起來;我痛恨被卷入戰(zhàn)火中,因為女性語言的空間沒有了,自由的空間沒有了。我能夠辨別,恐懼是“男性”的,現(xiàn)在我們那部分男性的內(nèi)在正身受其害,縱使我們是女性,起碼行為上是。

    來自婦女團體和非政府組織的婦女正從蹦Pristina的戰(zhàn)火與惶恐中救出阿爾巴尼亞的婦女和她們的家人:冒著生命危險,一如以往,一如以往的戰(zhàn)亂時那樣。對了,今天早上我有一種新的感覺,那就是戰(zhàn)爭終會結(jié)束,不論有沒有我們這些所謂細節(jié),戰(zhàn)爭必須結(jié)束和將會結(jié)束。

    4月1日

    我們昨晚睡在避難所,三個大人、兩個小孩和一條狗。這避難所實際上是一幢私人大屋,有著堅固的屋頂,它旁邊那個典雅的地鐵車站是貝爾格萊德頭一晚受空襲時,我們躲了一晚的地方,躲在里面的大部分人都是吉普賽人和帶著小孩的媽媽們。我們一班人是個大家庭,一個以心理為聯(lián)系而不以血緣為聯(lián)系的家庭。我們的家庭是以對北約空襲或國內(nèi)槍戰(zhàn)的共同恐懼而組成的。昨天一班野蠻的肆意破壞份子在市內(nèi)四處亂竄,打破窗子,向著認為跟他們不同的人叫囂。幸好拿著盾牌的警察把他們分散,終于警察也會做些我認為他們該做的事了。

    傳聞?wù)f貝爾格萊德市中心昨晚會受到空襲,可是什么事也沒有,我們還得等。我的從Knin來的鄰居說:我倒想今晚有空襲,那明天我們就可以去睡了。他的妻子說:要是我的兒子有什么不測,我一定殺了他,就是他,我那個說什么也不肯到外國去的丈夫,他要成為塞爾維亞人中的塞爾維亞人?,F(xiàn)在,我們已是第二次遭到險象橫生的空襲了。我說:那不一樣。她說:對我來說都一樣。我才曉得,這對她來說確是一樣的。她一生中除了趕盡殺絕的經(jīng)歷之外,沒有其他。這不是疑心重,也不是無知,這是她的生命體驗,誰又可以以“真實”之名去否定她的生命體驗?

    昨晚我們以為貝爾格萊德市中心會被轟炸,CNN是這樣說的。但相反,三名美軍被南斯拉夫軍隊俘虜了,也是CNN說的。的歐洲時間,我希望能到那兒跟你們一起。但我們這兒過的卻是美國時間,晚上醒著,白天打瞌睡:似乎我們都得同時過兩種時間。今晚要是響警報,我們會去,也許不會去避難所:這已成為一種俄羅斯輪盤式的選擇,運氣決定一切。聽說第三輪空襲的目標是貝爾格萊德市中心,卻不知會在幾時開始,終于我們住在貝爾癥狀。男人就不同了,他們會高聲說話,對于生死問題,他們更比平日話多。我們害怕他們死多于我們死,因為我們已忘了這件事。有時候,我的孩子受到暴力傷害的鏡頭會閃進我的腦海:令我差點痛得暈過去。我倒寧可自殺算了。是的,我現(xiàn)在已準備好自殺了……要是……要是什么發(fā)生了……但我想自殺在某些情

    這是場骯臟到極點的仗,我說,驚惶的平民躲在地窖,電視里的無名戰(zhàn)士渾身淤青,阿爾巴尼亞人在電視上痛哭,整天說著一般人平時不會說的話。人類尊嚴在我們所有人中變得蕩然無存,無論是演戲的或是旁觀的。

    我住在紐約的一位南斯拉夫朋友,是阿爾巴尼亞和塞爾維亞的混血兒,她致電給我說:我雖在這里,卻跟著你們

    格萊德的人,可以跟科索沃的難民感同身受了??墒谴蟛糠肿≡谪悹柛袢R德的人都不知道難民的事,只有我們少數(shù)幾個人對難民、阿爾巴尼亞人、戰(zhàn)爭和這樣的世界感到難受和罪疚。

    每天傍晚時,我雙手便會不受控制地抖,持續(xù)幾個小時。我聽過別的女人也會在傍晚因恐懼空襲而出現(xiàn)同樣的況下也算是一種奢侈,這種奢侈是要好好計劃的,我就在計劃。

    他們叫我對《衛(wèi)報》作個分析性的評論:現(xiàn)在我不能做到,誰又可以?恐怕誰也不可以。我不相信我可以,因為我不認為自己有能力作前瞻;如果在我體內(nèi)有這種能力,好像唱歌和跳舞那樣,現(xiàn)在我就不會在這里了。我父母在他們自己的家里,聽不見警報響,看的

    是官方電臺,他們常常打電話給我說:不要擔心,沒事的。那時我就會鎮(zhèn)定下來,父親的聲音讓我冷靜下來,在我還是個孩子時,他就能給我安全感,我卻不能像他那樣給我的孩子安全感。不過,不給也是好的:這世界本來就不安全。

    我聽說位于貝爾格萊德市中心的文化中心:法國的、德國的、美國的,都被夷為平地,我不想看見這些頹垣敗瓦。沒有人要收拾這個殘局,它是新落成的戰(zhàn)爭雕塑、一具路上的死尸、一個警告、一個每一刻我們都面對的現(xiàn)實。

    一些涂鴉和標記寫著:大橋塌下來了,大橋萬歲;阿道夫·Goebbles·克林頓,塞爾維亞不是你的萊溫斯基;北約軍隊隨我屁股后頭走吧,我要上學(xué);只有你的死人頭才隱形;唱歌的人沒有歪念,克林頓要學(xué)唱歌;北約是爛泥;新美國恐怖組織,是最好的。

    電視上我們的總統(tǒng)在公開嘉獎幾位南斯拉夫機師,到了第二天,那些機師的名字卻已刊登在報紙的訃聞版上。

    我們得高聲地說、要說出來。要是我們不作聲,要是我們害怕——雖然害怕和沉默是正常的——我們便沒有未來,沒了未來,也就沒了國家或者我們的聲音。所以,我們大家寫吧、唱吧,街上的人們、地底的人們、難民營里的人們、排著隊的人們……軍隊里的人們,那些身處各式樣你認為是安全的地方的人們,在警報響起時……

    4月2日

    今天是天主教的圣周五,由于空襲的關(guān)系,大家都把這天看得特別奇妙。他們四處都看到好兆頭和壞兆頭,包括日子的排列、云層對空襲的影響、美好未來的預(yù)兆等。我們連普通人的常識也被轟掉了。

    我朋友的兒子昨晚從戰(zhàn)場上撥電話回家:他幾乎不能言語,他說他們在某處但說不上在何處,他說他還可以但他的一些朋友就不好。男性志愿參軍的年齡提升至七十五歲,女性則不設(shè)年齡限制,有時她們甚至比男性更為愛國。

    Arkan按照戰(zhàn)爭罪犯的規(guī)定,在CNN上承諾會對三個美軍俘虜執(zhí)行合法及寬容的程序:這就是新聞的自由。避難所內(nèi)的小孩生病,大人情緒受困擾,我們每天的活動時間愈來愈少:我們離家外出的時間只能以分鐘計,晚上還要想想要在哪兒過和怎樣過,才能聚在一起交換白天得到的消息。

    4月3日

    現(xiàn)在是早上,一個美麗的陽光燦爛的早上。我哭著,我放松著。昨晚貝爾格萊德市中心終于被擊中了,準確無誤。對,這是個軍事目標,但離巴爾干地區(qū)其中一家最大的婦產(chǎn)科醫(yī)院僅二十米,這所醫(yī)院是我出生和生孩子的地方。被擊中的是內(nèi)務(wù)部大樓,我的一些朋友記得他們曾經(jīng)在這里被盤問。我舒了一口氣,對北約的準確感到高興,當時甚至還下著雨呢。但我感到暴露在那些執(zhí)行任務(wù)的北約年輕機師的視野中,他們帶著炮彈,遲疑著能不能擊中那幢軍事大樓,而又不會傷到醫(yī)院里的新生嬰孩。她們都躲到避難所去,那些母親抱著她們的嬰孩,而我不斷的哭,如釋重負,生與死的事情令我想起分娩,我的分娩,想起自己又勇敢又哭著。我想,到底要怎樣的詞句才能形容那種不單知道自己活著,還連一個指頭都不缺、毫無顧慮、身心整全的輕松感覺?

    BBC、CNN、SKY電視臺的評論員已經(jīng)把這場仗比喻為一棋局,對戰(zhàn)雙方是南斯拉夫共和國(FRY)——一個頭腦極佳的人類和北約——一部巨大的人性化但并不完美的機器。這些評論員整天在贊賞人類的棋藝,又在挑機器的毛病。然后是難民,然后是我們沉重的夜,但誰也不會把這些圖片拼在一起。

    4月4日

    又是另一晚在避難所里過了。又有兩條通往匈牙利的橋被炸斷了,波斯尼亞境內(nèi)通往蒙特利歌羅的鐵路也被sFOR軍隊破壞了。令我感到幽閉恐懼的事實是纏著我們籠子的鐵絲終于現(xiàn)形了。這里也不再是我的塞爾維亞了,不再是我祖父為她而戰(zhàn)的塞爾維亞了。我的塞爾維亞已遠我而去,現(xiàn)在我在自己的國家卻猶如在籠中和被放逐。我本來每個月可以分配到四十公升的汽油,但我也沒有什么地方要去,也許我可以用它來換四十公升的酒和四十包煙,它們都不易買到。也許我要在自己的房間內(nèi)找、在自己的腦海里找,我的祖國,我的塞爾維亞。

    一個北約軍官指著貝爾格萊德的地圖,盤算著該轟炸哪里,說:貝爾格萊德是個可愛的城市,以前我也常到貝爾格萊德去。南斯拉夫人的日子過得不錯,可以到奧地利滑雪,不用簽證就能環(huán)游世界。如果他們改變,我們能夠讓他們活得像以前那樣??墒俏也灰褚郧暗哪纤估蛉四菢由?,那是個大謊言、大幻覺,我像易卜生筆下的娜拉那樣,在一秒之間失去了全世界,重新開始新生活,極盡殘酷。

    4月5日

    今天我不想寫東西,我已經(jīng)在近距離見過太多傷痛和苦難了,我的言語是沉默,一片空白。不論我做些什么,說些什么也沒有用。我不想成為什么人的同謀,假裝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寫作都一切安好。

    說到底,最可怕的是,從某個角度看,什么事好像沒有真正發(fā)生:早上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還有吃的、還有電、還有諸如威士忌那樣的奢侈品……但也可以倒過來看,我們已經(jīng)在這兒,這兒什么事也會發(fā)生,只是還沒有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猶如在判錯了的死刑中,每晚我們從死亡中活過來,我們幻想自己最愛的人死去,但只證實自己的白頭發(fā)多了幾根……

    4月6日

    今天是希特勒在1941年轟炸貝爾格萊德的紀念日??墒秦悹柛袢R德受的最嚴重的破壞,卻是盟軍在戰(zhàn)爭后期所造成的,那個所謂解放或英軍轟炸。我知道今天大家也會用這個比較來讓自己好過一點或是難受一點,無論如何……我想起一個年老的圖書館員,他的未婚妻在貝爾格萊德頭一回受空襲時被炸死了,結(jié)果他當了牧師,再也沒有結(jié)婚。這個故事比我的家人說的有人死了、財物損失等故事還要讓我感動。

    這天早上我坐在平臺上,沐浴在充滿愛的陽光中,夢想著昨晚戰(zhàn)機在頭頂飛過,我們

    躺在平臺上等待空襲時說到的藍天碧海。那些戰(zhàn)機又來了,但是它們昨晚沒有轟炸貝爾格萊德,它們轟炸了另一個地方,另一些受害者。這天早上,我對那些代替我們受空襲的人感到萬分的罪疚。我那些住在世界各地的朋友都問我,知不知道現(xiàn)在科索沃有多可怕?我曉得,我真的曉得,我為我們沒有感受到那兒的人的恐懼而感到罪疚??墒俏覀兊膽?zhàn)爭,在過去的十多年中一直都是這種看不見的恐怖,要達到精神凈化、免除不良意識、誤解、惰性的侵害:我們還有好一段路要走……

    4月8日

    昨晚我們坐到平臺外等著……我們聽到了一些很大的爆炸聲。聲浪轟得我右耳快要聾,耳膜作痛,像坐飛機時一樣。我們開始打賭,結(jié)果靠我一流的預(yù)感贏了,當然還要加上能感應(yīng)世上苦難的女性身體:原來是貝爾格萊德市中心的一幢政府行政大樓中了炮彈,那兒離我們約半公里。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會是這幢而不是預(yù)期中的政府總部。也沒有人知道這該叫平民目標還是軍事目標。無論怎樣也好,我們都歡迎,我們這些住在貝爾格萊德市中心的人,已經(jīng)等了好幾天,聽到?jīng)]有造成北約稱為附帶傷害(死亡)時,我們都輕松地笑了。塞爾維亞電視臺則把北約稱為“罪惡的侵略者”。

    昨天有一場南斯拉夫?qū)οED的足球比賽:這是國際盛事,人們哭著、唱著、親吻著,足球隊員都集中不了精神比賽。我一向以為球迷看足球是種浪費,現(xiàn)在他們有個人道的理由了:讓戰(zhàn)爭停下來。

    一個BBC的軍事評論員說塞爾維亞人是個可怕得難以置信、只顧自己保命的民族。他的評論讓我難受,我不喜歡憑是否屬于某個族裔去褒貶別人。即使我在英國的寄宿學(xué)校住了十二年,我也沒有想過什么叫做英國人,可是聽了他的評論后,我開始去想了。我在想,究竟英國人在遇到阿爾巴尼亞人或塞爾維亞人的處境時,他們又會怎么樣。

    4月9日

    我記得,打仗前不久,大家都說要是想要個在二千年的一月一日出生的孩子的話,今天就是制造千禧嬰兒的好日子。我記得這個想法有多笨多荒謬,也記得它有多流行?,F(xiàn)在,好日子到了,可是這里的人誰也不做這個打算了?,F(xiàn)在坊間開始猜度,要是地面部隊來到,會發(fā)生什么事,女人都希望自己這時沒有懷孕,或想著要是自己拿起槍桿,她們的孩子該怎么辦。我已經(jīng)有兩個女友,一個和平主義者,一個女性主義者,說,要是發(fā)生了全民皆兵的地面戰(zhàn),她們寧可拿起槍支,也不要留在家里,等著被殺、被奸或被放逐。我曾經(jīng)想要個小孩,但我想起了那個在空襲前剛生了孩子的女人。她一直躲在地窖里吞著鎮(zhèn)靜劑,她的孩子很虛弱。由于時間和地方都不對,生孩子并不能改變政治形勢,相反,這只凸顯了時間、地方、行動都不對。

    軍事邏輯正在進入我們的日常言語,我一向都不喜歡游戲,甚至田徑比賽:每當我想到要跟人競爭,便會感到癱瘓,我感到自己跟別人不一樣,不比別人好也不比別人壞。我們談到怎樣適應(yīng)打仗的日子,找新的工作,找新的娛樂和社交。但今天,我們著重的是,不論會不會有地面部隊我們再不管個人的生死了:大部分人不去避難所,不想著離開國家……我們就在這里待著,不管要撐多久,反正我們沒有更好的出路,只能在無權(quán)無勢的情況下掌握自己的生命。

    日記寫作者:加思米娜·特莎蘿維珂(JasminaTesanovic),作家,現(xiàn)居貝爾格萊德,著有小說、劇本,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意、德等語種。

    資料翻譯及提供者:楊愛媚,學(xué)者,現(xiàn)居香港。陳順馨,學(xué)者,現(xiàn)居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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