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樹國
把“愛人”和“同志”兩個詞放在一起讀,你一定可以感覺出一種滑稽;但這種感覺一經(jīng)過去,隨之就會喚起我們咀嚼橄欖似的經(jīng)驗味道,到最后就品味出苦澀了,那是一種哭不出也笑不出的滋味。因為愛人和同志,原本是一對平時不茍言笑,而且十分矜持的男女,硬被人逼著上臺,無論他們?nèi)绾闻Φ乇硌?,卻怎么也不像那么回事。我想這應(yīng)該是人格上的“歌德巴赫猜想”之類的政治數(shù)學(xué)命題。假如有這樣一門學(xué)科的話,就憑我們這些人現(xiàn)有的認識水平,也是沒有能力解答的,我們只能體會出這里的幽默,而且有點政治波普的意味,聽上去好像是在和什么人開玩笑。我就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個同事,他的兒子總是當著許多人的面稱他父親,我聽著總覺得別扭,以為是他兒子在和他開玩笑。直到有一天問起,才得知他們父子在家里就是這么稱呼的,是我少見多怪了。我們這地方,一般對外人談?wù)撈鹱约旱陌职值臅r候,才用父親這個詞,是出于對父親的敬重,還表示我們已經(jīng)成年疏于叫爸爸,是一種成年男人的靦腆。而“愛人同志”,兩個詞硬揪在一起。似乎是把一對正經(jīng)的男女硬拼在一起,讓他們無地自容。
可是,1975年的他們,的確就是這樣互相稱呼的。我說的他們,就是和我們一起去建學(xué)農(nóng)分校的王老師與她的丈夫李老師,他們互相稱呼對方為“愛人同志”,說這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一種新型的關(guān)系:同志加愛情,相敬如賓加革命友誼。想想當時流行的“同志加兄弟”的說法,愛人同志的稱呼也就不足為奇了。
王老師是農(nóng)校第一批的帶隊老師,輪到我們第二批的時候,她說她想農(nóng)校想得厲害,于是就來了。
從面相看,王老師不是喜歡觸犯禁忌的人,人不漂亮,卻是一副迷人的慈藹相,讓人過目不忘。怎么看也不屬于性格倔強、專愛死鉆牛角尖兒的那一類人。
令我們感到意外的是,第二天,王老師的愛人李老師竟然也來了。莫非李老師也想我們的農(nóng)校?
李老師說我是想你們的王老師。
王老師說李老師是和她吵架來的。
哦,我們雖然懵懵懂懂,但是我們知道王老師和李老師鬧別扭了。
這天吃午飯的時候,王老師在窗口掌勺為我們分飯菜,又高又瘦的李老師就夾在我們的隊伍里。這天中午吃的是面條,等排到李老師的時候,我們看見他把飯盒遞了上去。王老師卻像沒看見,頭也不抬地對后面的同學(xué)喊著:“下一個?!崩罾蠋熅驼f:“下一個是我?!?/p>
王老師把眼鏡后面的雙眼瞪得滾圓,問:“你是誰?”
李老師態(tài)度和藹地說:“你的愛人同志呀!”
王老師用湯勺輕輕敲盛面的盆邊,說:“交伙食費了嗎?”
李老師笑得跟朵花似的,說:“一起算,一起算?!?/p>
王老師沉下臉來,嚴肅地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李老師媚著臉說:“你說的對極了!革命不是吃飯,而吃飯是為了革命!”
氣氛挺緊張的,我擔心這一對愛人同志會因為這討論不清的簡單問題而真的吵起來,一個要吃飯,一個要革命,而我們這些學(xué)生下午卻要干活,不吃午飯下午就沒有力氣干活——最簡單的革命道理。
王老師終于一箸一箸地把面條撈到了李老師的飯盒里,惡聲惡氣問:“夠了嗎?”
李老師笑答:“多乎哉,不多也?!?/p>
那時候孔乙己的“多乎哉,不多也”,幾乎就像名言警句一樣掛在我們的嘴邊。這是孔乙己在用茴香豆下酒的時候,向前來討要茴香豆的孩子說的話。想想當時身著長衫形容枯槁仿佛冬樹一樣干瘦已是十分落魄的孔乙己,再看看眼下這位又高又瘦的李老師,我們大家就都被這一對“愛人同志”逗笑了。氣氛活躍了起來。
現(xiàn)在想起來,在夫妻之間使用愛人的稱呼,實質(zhì)已經(jīng)消滅了性別的,如果在愛人的后面再加上“同志”,性別就更是被忽略不記的了。
但是,那個年代性別真的被我們忘記了嗎?恰恰相反,被空前地強化了,青年男女之間不能談戀愛,夫妻之間不能講愛情。而既是愛人又是同志的說法,似乎尚能“差強人意”。詞語的意義被空前突出地強調(diào)了出來,看來這正是做知識分子的老師的發(fā)明,在詞語的縫隙間,找出一種獨特的表達方式,既成全了革命,還照顧到了愛情,兩全其美。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智慧。但是,漢語呢?漢語的詞語呢?漢語詞語的本質(zhì)呢?
吃飯的時候,一對愛人同志就端著飯盒和我們大家蹲在一起。李老師和我們男生在露天吃,一陣一陣的笑聲,從王老師所在的那群女生的堆兒里傳過來;我們往那里看過去,正巧所有的女生也在往我們這里投過來一片愉快的目光。我們就看李老師。李老師視而不見,悶頭往嘴里扒拉面條。
過了一會兒,李老師就說:
“你們的王老師,也就是我的愛人同志,她這會兒正在講我的笑話呢?!?/p>
同學(xué)中的嘎小子就說:“您不會也說她?”
于是,一對愛人同志就擺起了擂臺。
王老師在女生那里究竟都說了一些什么,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李老師說的事情,時不時地讓我們這些十七八歲的男孩們開懷大笑。
李老師說:“你們王老師說我是資本家的狗崽子。她是三代工人階級,可這個工人階級的后代卻膩味大蒜,你膩味,我就偏要吃,你越膩味我越要吃?!?/p>
說著,他把一大瓣兒蒜扔到了嘴里,嚼得咔哧咔哧響。
李老師說:“吃完了大蒜,我就用她的杯子喝水,她就一次次地刷,沒完沒了地用肥皂去味兒,所以我們家用得最快的是胰子?!?/p>
我們就都笑得前仰后合。
這是1975年的夏天,這個夏天似乎比以前的十年老去了許多,不再似先前那般的躁動了,人也和整個季節(jié)折騰了十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些筋疲力盡,連眼皮也抬不起來。敢情時代也和人一樣,病得時間長了,或者折騰得時間久了,自己把自己弄得氣血兩虧,最后只好瞇到一邊去休養(yǎng)生息。我們這地方有一句土話,叫做“人躁有禍,天躁有雨”,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而資本家狗崽子的李老師,就因為自己狗崽子的身份,既沒有折騰的權(quán)利,也就沒有生病的資格,所以現(xiàn)在他倒是狀態(tài)最好的人了。那些折騰過他的人似乎已經(jīng)不再有氣力折騰他,因此他說起話來就顯得放肆了許多。畢竟講的都是他自己老婆的事,是愛人同志的事,沒有什么根本的利害沖突;而李老師也畢竟僅僅是“資本家的狗崽子”,卻不是資本家,所以和王老師階級關(guān)系的性質(zhì)也還沒有變。事實上,那個年月的所有關(guān)系,能夠落到實處的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以為只有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才是所有社會關(guān)系的根本和總和。直至今天,這種感覺就尤其刻骨銘心了。
李老師說他自己硬是吃不下棒子面窩頭,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的,勉強一點兒拉嗓子眼兒。李老師說我不吃粗糧按理說也不是犯法的事情吧,這是我的飲食習慣??墒峭趵蠋熅蛯懥艘粡埿∽謭蠼o我,說我作為資本家的狗崽子,不注意自身的改造;還用黃紙寫了一條標語貼在墻上:“一個不吃粗糧的人,就是嫌棄工農(nóng)兵的人!”
于是愛人同志的家里,除了朝北的一面是玻璃門
窗,另外三面墻上全都貼滿了五彩繽紛的紙條。愛人同志明確協(xié)議:李老師是資本家的狗崽子,只能占有右墻,王老師是革命教師,理所當然就是左墻的占有者。然后,他們一個由左往右使用屬于自己的那塊左派陣地,一個從右到左進占屬于自己的那塊右派陣營。
李老師說王老師總是當著他的面往地上吐唾沫.李老師就寫了一條“不要隨地吐痰”的標語貼在右墻上;王老師見狀也寫了一條“去掉不良習慣,樹立革命新風”的標語,貼到屬于自己的左墻上。顯然,王老師是一個徹底的革命者。因為她把在今天就連沒有文化的大爺大娘見了都要罰款的隨地吐痰,也當做革命的新風弘揚,可見其革命徹底性和堅決的態(tài)度。然后李老師在先前的標語旁邊補充了一條:“不能隨地大小便”。這一回李老師為了醒目,是用大紅紙寫的,王老師一把將標語捋了下來。
王老師說:“紅色是革命的標志,你一個資本家的狗崽子只能用白紙。”
李老師也不爭執(zhí),白紙就白紙,白紙黑字更醒目。
王老師寫“改造資本家后代的思想”,李老師就寫“知識分子是可以改造好的革命對象”;李老師寫“每天吃一頭大蒜有益于身體健康”,王老師寫“不吃粗糧的人是資產(chǎn)階級的低級趣味”。李老師寫了一條這樣的標語,幾乎成了那時的“名言”:“吃粗糧的人愛放屁?!蓖趵蠋熞膊桓适救?,寫了這樣一句名言:“吃細糧的人放屁又蔫又臭?!崩罾蠋熅图恿艘粭l:“吃粗糧的人放屁沒有質(zhì)量,只響不臭?!钡鹊?,現(xiàn)在想起這些事讓人啼笑皆非,但那時的他們就是這么做的,正正經(jīng)經(jīng)這么做的。
愛人同志家里的墻壁,無疑是1975年中國一道獨特的風景。
一直到今天,我也無法弄清楚他們這種關(guān)系,究竟是愛人呢,還是同志?
第二天早飯后準備下地勞動,這時,愛人同志們卻穿戴齊整地走到我們跟前,向我們告別來了。我這個農(nóng)校團支部書記,決定去送送他們。拐出村子的時候.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王老師回過頭來朝后看了看,很“小鳥依人”地靠近李老師;李老師就把自己的胳臂交給了王老師,也有意無意地回了一下頭。一定是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送”他們,所以王老師就乖乖地將她自己的胳臂伸到李老師的胳臂里,相互依靠又相互攙扶地漸漸走遠了。
這時,我的心里就有一種熱熱的東西涌動起來,一直到現(xiàn)在這一刻……
(趙平摘自《大家》200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