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曼紗

楊清跟來看房子的女孩約在上午十點(diǎn)。這連續(xù)不斷的梅雨天已一月有余，像一場好不了的疫癥，攪得人心尖潮漉漉的，又講不出身上哪里難過。她找了一雙球鞋，頭尖上還留著上一趟落雨天濺上來的泥塊。她拉住鞋子后跟使勁把腳往里面伸，順手帶一把染了臘梅圖案的破傘出門。好好的洋傘都不知道扔在哪里，不想用的老是一找就能找到。好在時隔幾年，總算是盼到地鐵通到了家門口，不用再走一公里的路去坐小區(qū)對面那輛總歸有一股酸漬味的公交車。搖搖晃晃繞一圈滬南公路，再搖搖晃晃地駛過南浦大橋，從浦東到上海。到現(xiàn)在家里還是習(xí)慣說回浦西是去“上?！?，好像他們住的地方是不能算作上海的一樣。小時候母親帶她去田林的姨媽家里過暑假，每到回去前她就會聽到姆媽講，不要多弄小菜，明朝就回“上?！绷恕５浆F(xiàn)在楊清聽到回“上?！?，心里面也是像捂了一條永遠(yuǎn)晾不干的內(nèi)衣內(nèi)褲一樣齷澀?；厣虾＃簿褪腔厮齻兊哪菞l浙江中路。這算是楊清成年以后第一趟回去，她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鐘，怕自己會在那個七繞八轉(zhuǎn)彎的弄堂里找不到路。

十年前就講這邊要拆遷，像講《一千零一夜》，講不完，拆不掉。邊邊角角都搬了，就是輪不到這條巷。窮人翻身靠動遷，輪到他們家就是咸魚翻不過來，都是命。楊清踩上弄堂口的青色石墩板，咯噔一聲，石墩板碰到青哈哈的地，泥水從下方彈出來，灑了幾滴在鞋面上。她覺得自己對這塊地方來講真的像一個從浦東來的局外人。比起那個門洞，反倒對車棚還有點(diǎn)印象，姆媽總是叫她別往那里走。里面盡是些一年四季穿著長衫的精瘦的男人，低著頭背對著光站在棚內(nèi)。那幾年的早晨，母親推自行車送她去學(xué)堂的時候，她看到過地上的針頭，但那個時候她也不曉得這個是干什么用，只曉得弄堂就是這個樣子，什么事情都不稀奇。她還記得走的那天，沿弄堂外走了十來步，回望一眼，亮著燈的屋子塌陷在夜色里，像個垂暮之年的老嫗。

車棚后面的小弄堂拐進(jìn)四號里，就是老早的屋里頭里了。照舊是暗搓摸邊的地方，借著白日里屋外的光，摸一摸木樓梯旁邊的墻頭，就慢慢攀上去了。每上一步，她就覺得空氣又稀薄了一點(diǎn)，覺得胃里面也有個石墩板，走一步就“咯噔”一記，最后那記最重，視線從膝蓋抬到跟前，杵著一扇斑駁的木門。他們家在四號里的兩樓，兩樓也不只他們一家，西邊那戶老早已經(jīng)搬掉了，是個年紀(jì)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小孩，現(xiàn)在混得老好，小時候這里人都講他是低能。東邊是一對小夫妻，樣子楊清已經(jīng)都忘記了。木地板在鞋面下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三樓那家的左邊是一個天臺。楊清不急著進(jìn)去，往上探了探頭，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往樓上走。這個天臺算是這棟逼仄居民樓里唯一明亮的地方，從這里可以望到遠(yuǎn)處一個紅黑建筑的學(xué)堂，叫格致中學(xué)，姆媽講她以后功課好，就能進(jìn)去念書。但上海話聽來，她一直以為那是叫“鴿子中學(xué)”，她想是不是養(yǎng)鴿子的人就能賺大錢。白天里她就蹲在這里刷牙，看五號里養(yǎng)的鴿子密密麻麻地飛過去，翅膀撲簌簌的聲音織進(jìn)門口垃圾車倒車的警鳴，牙膏泡沫滴滴答答地漏在腳邊上，最后拿水管子一沖，全部流進(jìn)了下水道。姆媽則拿著一堆衣裳在邊上洗。

印象里姆媽一直都待在那里。她則是一個人待在屋里頭，他們在門口豎了一塊板，以防她亂跑。床邊上的空處有個小臺子，她在上面擺好她燒的晚飯，有荷包蛋、魚，還有湯。那是一套表姐用下來的舊娃娃家，魚是緋紅色的，可以分成三段，她把中間那段留給姆媽。等一切安排妥當(dāng)，她就倚在小門板邊上往上瞅：“姆媽。”

“哎，乖囡，姆媽馬上下來?！?/p>

每隔十幾分鐘，她們都要重復(fù)一遍這個對話，等到姆媽真的下來的時候，她常常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魚身從米飯上落下來，尾巴粘在她的毛線絨衣服上。第二天，她又要重頭再做，她在這樁事情上的心是不間斷的，她只想等姆媽吃她做的“菜”，香她一記面孔。

她低頭翻了半天鑰匙也沒翻出來，曉得樓上樓下的人都馬上要出來看她。門“咯嗒”一聲動了，開進(jìn)去先是一汪白日里的灰，有一點(diǎn)味道。她認(rèn)不出來了，地方是對的，就是認(rèn)不出來了。一眼瞥過去，只認(rèn)得西邊角落那只舊冰箱。徐家把她姆媽摁在冰箱上面，要抽她姆媽：“你有本事再講一句試試？”她垂下眼簾，在她記憶里，這只冰箱老大老高的，像一個人一樣，沉沉地站在房間里，沒想到不過只到她肩膀。她站定，聽到有人在底樓拉開大門的聲音。

“……大概情況就是這點(diǎn)，你看這邊馬路出去就是學(xué)堂，附近吃的東西也多。就是地方小了點(diǎn)，到時候家具什么要換也可以的?！?/p>

楊清打開窗子給租房的人看，真真螺螄殼一樣的地方，全憑著地段好。這屋子分成樓上樓下，竟然還住著兩家子人加一個老人。她總是倚在門邊上，看著四號里的居民一個個上樓，下樓。她把鞋子在門口蹭了兩下，把后跟的泥撇下來。眼光跟租客一起掃過床、玻璃臺面茶幾、大櫥。櫥上面擺了七八個透明箱子，里面不知道塞了什么，一直疊到天花板。

兩人正聊著，有人從里屋的樓上噔噔噔下來了。

“楊清……？你倒還真的過來了?！笔莻€中年女人，身材精瘦，頭發(fā)剪得很短。兩眼下面青兮兮的，像是整夜沒有睡好。離上次碰面沒隔多久，料想中的溝通無果，她本來想今早是這女人去廟里燒香的時間，沒想到她倒沒去。

楊清是頂沒用的那種人，心里想了半晌，到人前又什么話都講不出。

兩邊都頓了一會兒，女人面孔馬上拉下來：“你不要跟我搞?！?/p>

“我上次就講過了，放著也是放著，不如租掉。”

“哎喲……”她嗤笑一聲，“倒是蠻做得出的……你腦子拎拎清爽，以為這是誰的房子啊?！?/p>

她撇開眼去，阿娘不住這里了以后，這個女人就從樓上搬下來住了。

“嬸嬸，到底是誰腦子拎不清爽啊？”楊清看了看腳后跟的泥，撇了半天也沒撇干凈。門開著，底樓有人走進(jìn)走出，她覺得自己像在跟徐世玉演蹩腳戲一樣。“這房子我有戶口的，再說這樓下的這間本來就是我們住的，我倒要問你了，你一下樓就把我們家老早放著的東西都丟掉，問過我們一聲沒？”

租房的人合了合包，說要先走了。楊清說我送送你。

“講出來的話滑稽，人都走掉了東西留著做啥？你租房子，租金算誰的？”女人聲音一路從后面躥上來。

“有意向的話我再聯(lián)系你吧?！蹦侨苏f完就捂著大衣低頭出了門。這門頂真是夠低的，楊清知道是沒戲了。

她整整衣服，踏樓梯上來，木窗里漏進(jìn)來的光斜到她的額頭上：“把你的東西收作掉，樓下是我們的房間?！?/p>

“正宗下作胚?！?/p>

昆曼紗正僵著，有人從樓梯上來，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子，駝著背，懶懶散散地背著包進(jìn)來，書包帶子拖得老長，眼睛上下打量了幾眼來人，又低下頭慢吞吞地抬腳。

“你先上去?！毙焓烙裢屏怂蟊骋挥洝?/p>

楊清倒是吃了一驚，沒想到徐世玉的兒子都已經(jīng)這么大了，算一算倒也是。她走的時候他連路都不會走，這女人天天在外面吹噓自己生了個兒子，好像全天下就她一個人能生個帶把的。她轉(zhuǎn)過視線，從桶里把洋傘拿出來，徐世玉在后面叫了幾句，大概意思是她要再來搞她就找人把她的租戶轟走，有本事就試試看。她懶得搭理她，扶著把手下樓。又不是小孩子，連怎么走老房子的木樓梯都快忘記掉了。

決定放棄租房是在初春的時候。楊清報了個會計培訓(xùn)班，每個禮拜三晚上和禮拜六上午上課，上課的地方也在黃浦那一塊。因著上班的地方也在市中心，她想想晚上下了晚課還要再趕回浦東，干脆那兩天就住在那個小房間好了，省得來回跑。我自己來住那女人總沒話講了吧。話是這么說，到底是憋一口氣。她這個人這輩子就是這樣，也不知道像誰，為憋一口氣吃了許多虧，明知道不值得。

但天底下的事情就是這樣，不是曉得和不曉得的問題。

再來的時候，為住房間的事又跟徐世玉爭了一下午，鄰里都圍到樓梯間，要么就是把水籠頭關(guān)小，假模假樣地洗衣裳。男男女女，楊清都覺得好像有點(diǎn)眼熟，又一個都不記得了。她在心里暗搓搓想，其實人的壽命說短也不短，隔了這么久，活著的還不是同一票人。她在天臺上搓了兩塊抹布去打掃房間，里面還是揚(yáng)來那一股味道，楊清覺得是那種舊社會的味道，就算再過幾十年也散不掉。這地方就這樣，那床徐世玉本來已經(jīng)準(zhǔn)備睡了，她把那女人的被褥都拿到底樓，換了新的被頭被套，把飯桌的玻璃臺面拿下來當(dāng)寫字臺用。徐世玉堆在地上的東西她全都搬到門外面的小走廊里。徐世玉罵楊清真是個下作貨，無賴，年紀(jì)輕輕不學(xué)好就想著搶房子。楊清也不跟她多講，心里也有很多下流的字眼想罵她，不過是年紀(jì)輕臉皮薄，很多話講不出口。

等她洗好澡癱在床上，已經(jīng)累得話也講不動了，真是自作孽。徐世玉在旁邊“哐哐咚咚”地搬東西，那男孩子從樓上三兩步走下來，眼睛瞄了她幾下。她躺在床上，把手背在腦后，把眼珠朝下回看他。他長得不太像徐世玉，其實徐世玉還比她丈夫好看些。父親這一脈都不大好看，她小時候就頂討厭別人講她像爸。他磨磨嘰嘰地來移門邊的寫字臺，本來剛好放在床旁邊的角落里。

“楊文心，你磨嘰點(diǎn)啥！”徐世玉的聲音從樓上悶悶地傳下來。

楊清覺得他蠻老實的，也不太愛講話，可能這個年齡的男孩子就是這樣。他的頭發(fā)有點(diǎn)長了，遮住一點(diǎn)眼睛。他臺子上放了許多模型手辦，他一趟一趟往上面跑，一手拿一個，把它們運(yùn)上去。每上去兩趟就聽到徐世玉在講他。他再從樓上下來，跑到最后兩格的時候趔趄了一下。他好像知道有人在看他，顯得更毛毛躁躁，拿的時候不小心碰倒了另一個鎧甲戰(zhàn)士。她看著這男孩子，忽然間就覺得心里有點(diǎn)顫顫，講不清楚什么道理，就叫住他：“哎，你要是樓上地方擠，在這里寫作業(yè)也無所謂，隨便你。”

他沒說話，頓了一下，還是照樣把手辦給收拾掉，挪動桌子上樓了。楊清看著他走掉，從床上下來關(guān)燈。

到了禮拜三的時候，她上完夜課上樓，開鎖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屋子里亮著燈，楊文心撐著頭在寫字臺上做功課，習(xí)題冊攤了一桌，朝她看了一眼又低頭寫字。楊清把外衣脫掉，包扔在床尾。

“這么認(rèn)真……蠻好蠻好，我也有功課要做?！?/p>

她自言自語嘀咕了兩句，楊文心也不接話。她攤開筆記本在旁邊的桌子上寫。屋子里靜悄悄的，有一點(diǎn)弄堂外面走路的聲音，偶爾樓上的老木地板“咯噔”兩記的聲音?；剡^神的時候已經(jīng)快十二點(diǎn)了，便拿了毛巾衣服去洗澡，回來的時候楊文心還撐著頭。

她想到小的時候姆媽常講她，就看到寫寫寫，每天坐在寫字臺前面不知道在瞎七搭八想點(diǎn)什么東西。

“哎，你什么時候做好。”她把毛巾抖開來，掛在窗口的吊繩上。

楊文心看她一眼，嘴里像含著一顆橄欖似的回答：“還有一會兒?！?/p>

“所以我問你還要多久，我要睡了，你這燈開著影響我?！?/p>

“那我功課還沒做好啊。你自己講寫字臺可以放在這里。再說是你硬擠到我們家來?！彼^也不抬，最后一句話的聲音收小了，手里的筆嘩嘩地寫。剛剛明明還病怏怏的，真是一家門無賴。楊清心想。

她關(guān)了大燈，鉆進(jìn)被窩里，后悔自己也沒帶個眼罩來。臺燈的光太亮了，眼球前面都是一片橙黃，哪里睡得著。她睜著眼睛，天花板很低，上面的人稍許動動就有聲音。興許是她太累了，時針分針的罅隙似乎在眼前擴(kuò)張了，人陷在里面，迷迷糊糊的，就這樣塌陷了下去。半夢半醒間，像聽到了樓上樓下起夜的聲音。有那么一段時間，她分不出自己睡了多久，還是一直都沒有睡著。只覺得眼睛很疼，有那種細(xì)碎的條絮在眼球前浮上浮下，聽姆媽講那種東西叫“飛蚊癥”，越老越嚴(yán)重。她微微睜開一點(diǎn)眼睛，腦子有點(diǎn)空，思索著此刻是幾點(diǎn)，才發(fā)現(xiàn)那光線不是從前面而來，而是從后方窗簾布下漏進(jìn)來的，白天了。

屋子里靜得瘆人，老房子里的清晨，背景音永遠(yuǎn)被什么東西籠罩著，把房間和外界生生割開。那副背景也是靜的，然而兩種靜重疊起來，便叫清晨升起一股蓬勃的絕望。她覺得身體沉沉的，眼睛是睜著，四肢卻好像還沒蘇醒。這張床，讓人如此輕易地回到了過去無數(shù)個舊日頭，她忽然想起那天早晨，也是懵懵懂懂地半睡半醒間，聽到父母親在旁邊講話。父親的背影是糊的，窗簾下的余光打在他的襯衫上，浮著白茫茫的一片，只看見他的手臂在動……系紐扣，穿皮帶。母親還半躺在床上。

“所以我在跟你商量，好不好在外面租一個房子給你媽?！?/p>

她聽到時鐘秒針的聲音在房間里走。

“我不是不讓她睡床，但是地板我們?nèi)齻€人怎么擠。你看這個地方，五平米的地方，要住四個人，樓上還每天要……”

“反正我媽不能睡地板。要么你們住出去?！睏钋逵浀酶赣H講完這句話，頭也沒回，套上外衣“砰”一聲帶上了門。

楊清閉著眼睛，心頭一驚，她有點(diǎn)害怕，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又隱隱知道是什么事。她覺得很驚詫，還知道父親那一記摔門已經(jīng)是他能做的最狠的事了。

她把身體縮進(jìn)被褥里，不敢說話。悄悄抬頭往上看，母親的身體半倚在床頭上，鼻翼邊的褶皺一直耷拉到唇角——她很早就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屋子里靜悄悄的，楊清看到她的臉上濕答答的，有兩行眼淚覆在她顴骨邊的黃斑上。她從沒有見過母親哭。大概只過了幾秒，母親抹了一把臉，伸手去推她的身體，“好了，起來。要遲到了?！?/p>

樓上猛然傳來拖把撞在家具地面上的聲音。楊清一下子清醒了，枕頭上都是汗。她把臉上的頭發(fā)撫到額頭后面去，撫了一把臉。人果然是不會變的。二十年前姆媽就說徐世玉是勞碌命，每天早晨五點(diǎn)半定時定點(diǎn)拎著水桶上樓拖地板，故意把拖把往犄角旮旯、桌角櫥角里撞，來回地拖椅子，愣是不讓樓下也睡個好覺。徐世玉恨他們住進(jìn)來，讓她原本的兩間屋子縮減到樓上那一間，她不好過，楊清一家也別想好過。

真是報應(yīng)，這么勤勤懇懇，老公還不是天天在外面過夜。楊清惡毒地想，卻也沒有預(yù)料中的釋懷。姆媽那陣子在福州路的商店上班，明明每天六點(diǎn)多就下班了，總要磨蹭到七點(diǎn)多再回來。她后來跟楊清說，她就想拖一會兒，再拖一會兒，忙了一天一想到要回到那個家，覺得整個日頭都黑了。地獄一樣的日子，姆媽怎么受得了在這里過了六年。兩千個日夜。她不敢想，腦筋稍微鉆進(jìn)去一點(diǎn)，胃里的酸水就像開了閘。床邊的書桌上已經(jīng)空了，只亂亂地橫著幾支筆。

阿娘（祖母）從這個破屋子出去也就是兩個禮拜前的事，所以徐世玉要講她吃相難看，講她為了搶房子。楊清覺得這老太婆命還真好，活到那么老才頭一回進(jìn)醫(yī)院。上禮拜他們楊家一起去醫(yī)院看她。走的那天姆媽在柜子里拿出一件絳紫色的天絲上衣，楊清看了她好幾眼，到底忍不住問她，姆媽，儂也去??？她邊說邊往門外望了一眼，父親在客廳里坐著看手機(jī)，在本子上記醫(yī)院的地址。

母親沒講什么話，一邊穿一邊叫楊清幫她把后背的扣子扣上。

“胖了，套個衣服都能穿出一身汗?！彼陆?，嘆了口氣，“……算了，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很多事情我忘也忘記了。想了自己還要難過，不劃算的，對，我就當(dāng)給你爸面子?！?/p>

楊清想講自己不去了，往客廳望了一眼，到底還是沒講出口。她到現(xiàn)在都想不通，自己怎么還是去了。她老早就下了決心，這家人是死是活都跟她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大概是他們搬出來不久，父親家里要聚會，姆媽是鐵了心不肯去的，楊清也不肯去。但是父親不肯一個人回去。他有老婆有孩子，一個人回家算什么呢？不管母親怎么勸，楊清都躲在床后面不肯出來，她記得后來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哀求說自己不要去?？薜缴ぷ佣紗×耍矝]有人理會她。姆媽給她穿了白色玫瑰花的厚襪子，紅色的瑪麗珍鞋。她的眼淚滴滴答答掉在手上、白色連褲襪上，眼淚滴在上面像一塊塊斑點(diǎn)。姆媽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她覺得姆媽心里也很不忍，她臉色灰敗，低著頭，在旁邊側(cè)過身體不敢看她，最后發(fā)了狠把她抱出門外。她到底還是被強(qiáng)行拖走了，門“砰”地一下在身后關(guān)上，她還在歇斯底里地在樓梯間里叫著姆媽，姆媽……姆媽……在路上還是不停地哭，最后嗓子都啞了，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只好靠在父親的肩頭，覺得自己流出來的不是眼淚，是恨?？傻降资切『?，到了飯桌上就又累又餓，哭了幾個鐘頭的尊嚴(yán)全白哭了，沒有了，一個勁地低頭吃。楊家人乘機(jī)問她，你媽怎么沒來啊？父親笑著說她媽媽身體不太舒服。不對，是媽媽今天要上班，出門前不是這么講好的嗎？楊清糾正他。

大家都笑了，她也笑了。

……楊清站在醫(yī)院病房間的床頭看著阿娘。兒女圍了一圈，她覺得她跟從前在浙江路一樣，因著圍了一圈人，看起來也像個活佛。姆媽說楊清小時候就很奇怪，看到阿娘就跑，一聲也不肯叫的。阿娘逢人就講都是姆媽教唆的。姆媽說奇怪，我哪有跟你講過這種話，你那么小又不懂的咯，但你看到她就是死活不肯叫。楊清覺得姆媽說這話時其實還頗有點(diǎn)得意。

姆媽在邊上客氣適宜地跟這些親戚一個個打招呼，那么大方的模樣。臨了，她彎下腰好聲問阿娘：“媽，你好嗎，我們來看看你，感覺怎么樣，有什么不舒服都要跟護(hù)士講噢……”

祖母的頭動了動，她點(diǎn)點(diǎn)頭。

那一記短暫的點(diǎn)頭，讓楊清站在一米開外，忽然意識到過去的事就這樣輕易地被一筆勾銷了，被涂抹干凈了，沒有兇手，沒有被害人。繞了一圈，大家又都是和和氣氣的，沒有人可以證明當(dāng)時發(fā)生了什么，沒有人記得，也沒有人愿意記得。人是沒有興趣去惦記別人的苦難的，這是她長大以后才明白的事。她真為姆媽不值，她真想低頭在那人耳邊說，我來看看你死了沒有。

姆媽跟徐世玉也聊了一會兒，她就是有這種本事，什么事發(fā)生過都能像沒事人似的，把欠她的人都待得像自己人。徐世玉那天是一個人來的，一直坐在床邊上，不時湊到祖母耳邊，老太婆嘴唇皮上下翻了翻，吃力地講著話，徐世玉一直聽著，整張臉從眼睛到法令紋，一路都是笑瞇瞇的。楊清那天回去才曉得，她是在講：房子，以后都要留給孫子的。

楊清在弄堂底樓的洗澡房洗好澡，拿著面盆和銅吊上樓去。頭發(fā)上的水一路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她打了個寒戰(zhàn)。三樓天臺邊也有個簡陋的浴室，但是徐世玉早早就把熱水用完，天冷，熱水器要燒很久水才會熱。她依稀聽姆媽講過從前冬天一洗澡，熱水就沒有，她嘴上不說，曉得是徐世玉暗里把熱水器電線給拉了。洗衣裳的時候徐世玉不許她開熱水器，說浪費(fèi)家里的電，一個冬天下來手上都是凍瘡。楊清問姆媽為什么要嫁到這家，她跟楊清說覺得你爸人好，老實，家里窮一些就窮一些，也無所謂的。

楊清聳起肩膀，不讓肩頭的毛巾滑下來。她一路走到天臺，拿起銅吊倒了一點(diǎn)開水在面盆里，把內(nèi)衣褲放進(jìn)去洗。銅吊黃蠟蠟的側(cè)壁印出她的臉，有點(diǎn)走形的，疲憊又平平無奇的一張面孔。她看著自己，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三四十年后的樣子。她心里頭是有一點(diǎn)驚惶的，像縫衣針的尖端有一下沒一下地戳到肉上，只是講出來人家都要當(dāng)笑話一樣聽。木頭塞子有點(diǎn)松掉了，旁邊洗衣的阿姐叫她在木塞子外面包一層紗布，就好塞進(jìn)去了。她有時候挺佩服阿姐，這里的人各個都有一套生活的工夫，不是賺大錢的工夫，又是活著就少不得的。她道了謝。楊清知道他們臉上笑嘻嘻的，心里肯定覺得四號里這家真有意思，走了老的，來了小的。她也不氣惱做人的談資和笑話，大家都是彼此彼此，講話吃飯都做戲一樣。其實，她要是徐世玉的女兒，現(xiàn)在肯定要比做姆媽的女兒混得好。

阿姐洗好衣裳，端著搪瓷面盆下樓了，她還低著頭搓著胸罩。水沁入棉布，再被擠出來，真像生活對她的肆意揉搓。發(fā)尾的水串著線滴在臂上，一會兒就和盆里濺出的洗衣水匯在一起。她伸過手去拿銅吊加點(diǎn)熱水，轉(zhuǎn)過去的時候看到另一側(cè)映出的天臺東面，這才發(fā)現(xiàn)這寂寥的天臺上不止她一個人。

她放了一點(diǎn)熱水，扭頭看了他一眼。楊文心把手臂擱在天臺邊上，背對著她。天臺外的夜色透著黃澄澄的光，內(nèi)里是有一下沒一下的過水聲，汩汩的，從肩頭，從身側(cè)滑過去。冰涼的月亮滾過夜空，沿著遠(yuǎn)處的大街一直滾向深巷。在西南方有一座建筑的頂盛開著橙色的蓮花，終年如一日，楊清做完作業(yè)抬起頭就能看到那朵蓮花，燦然地綻放在夜里，投擲著一種不知名的倚望。楊文心的背影一動未動，融入這混沌的布景中，如同每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他看到的夜色，與她看到的相似嗎？她很想知道。她甚至有點(diǎn)想走過去，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往外望。她遲疑了一會兒，最終甩甩手，把手背在身側(cè)擦了擦，拿出邊上的小板凳在洗衣池邊上坐下。楊文心的背影便顯得高了，破球鞋隱在過長的校褲下面，邊緣被踩得臟臟的。耳邊是喧鬧的，喧鬧夾著沉默的寂靜。他襯衫的邊角被吹得一晃一晃，面前的燈火也被天臺的邊緣擋住了，徒留下那朵橙黃色的蓮花，幽幽地冒著熱。

她就這樣恍恍地發(fā)著呆，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阿力。

他是個沉默寡言溫和的人，興趣愛好不多，無非也就是打打游戲，拼拼模型。有時候周末，她會住到阿力在萬航渡路上的老公房里。楊清自己話也不多，兩個人在一起時常也沒有什么話好講。但楊清覺得他這樣就挺好，比很多會講話的人都要好。

周末的時候她會燒一些家常的小菜，兩個人一邊吃飯一邊看電影。她做飯的時候，他就從里屋走出來，倚在廚房的門邊上打游戲，時不時湊過來聞一下，或者把頭擱在她的肩膀上講講話。白天里她有時候會看他拼模型。銼刀、砂紙攤了一地，他先用剪刀慢慢地把模型板上的零部件都剪下來，有時候稍微動作粗一些，模型的關(guān)節(jié)上就多了兩道白白的印子，他跟她講這叫水口。她坐在邊上看他凝神拼接，覺得日頭過得很慢。阿力做得最久的一個大概做了半年有余，除了修補(bǔ)水口，在零件與零件的接縫處還有一條細(xì)細(xì)的痕跡，他要用補(bǔ)土去一點(diǎn)點(diǎn)填充這些微小的縫隙。他以對待藝術(shù)品的態(tài)度來看這些模型。盡管楊清一直沒辦法理解這種藝術(shù)，但至少，在他一點(diǎn)點(diǎn)把它們組裝起來的時候，有那么幾個時刻，她也感覺到了它們的美。他把做完的模型放在書架上，機(jī)械鎧甲泛著淡淡的光澤。他有點(diǎn)孩子氣地問，漂亮嗎？眼睛盯著她看。她點(diǎn)點(diǎn)頭，想講什么，喉嚨口又哽住，毛剌剌的，覺得有一種心定。畢竟，這個世界上唯屬于她的東西并不多。

楊清拿著面盆輕輕地下了樓，曬完衣服順便買了一盒炒面進(jìn)屋，買的時候她猶豫要不要多買一份，想想還是作罷。他還沒從天臺上下來，門口的球鞋，腳頭的地方已經(jīng)磨得一塌糊涂。床邊桌子上攤著一堆本子，考卷被壓在本子下面。楊清路過，伸出手移了一點(diǎn)點(diǎn)書的位置，七十八分，再一看，是滿分一百五十分制的。她頓了頓，把書重新移好，看來她們楊家也都不怎么聰明。剛吃幾口，楊文心跟他母親講了幾句話，從樓上下來了。他看了她一眼，把書理一理，坐下來寫字。在他回來這幾秒里，她已經(jīng)哧溜吸了幾大口面，整個炒面的味道迅速占領(lǐng)了小屋。楊文心有意無意地看了她好幾眼，做功課的心思都沒了。楊清覺得他可憐巴巴的，又有點(diǎn)好笑。

“哎，上學(xué)開心？”她咬了一口青菜問。

楊文心沒講話，表情悶悶的，有點(diǎn)不耐煩，“……不開心。”

“看你這樣子就是，在學(xué)校里肯定混不開?！睏钋鍝u搖頭。

男孩子始料不及，回頭狠狠瞪了她一眼，不再搭理她。

“想考什么大學(xué)??？”

他沒講話，有點(diǎn)愣神，在邊上轉(zhuǎn)筆，過了一會兒木木地吐出一句：“離家里遠(yuǎn)一點(diǎn)就行。”

“已經(jīng)十點(diǎn)半超過了哎。”楊清嘴里囫圇地含著食物講。

楊文心不睬她。

她在想不知道他跟徐世玉是不是睡在一張床上，但現(xiàn)在他都這么大了，還跟媽睡，到底有點(diǎn)怪的。她沒來的時候，徐世玉已經(jīng)到樓下睡了，這么想想，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有些事講不出口，也不好去多想，她搞不懂老早姆媽阿爸怎么生下她的，后來又像夾蔥油餅一樣三個人夾在一起睡。楊文心也是蔥油餅的夾心，只不過一邊總是少了一塊餅。她想姆媽那個年代的人真是能熬，能苦，這樣的空間，這樣沒有隱私，還是一日一日捱過來了。其實人最能捱的還是苦，從苦里走出去比捱苦難上千倍，像吹洋泡泡一樣，最后就蔫了，又收回一口氣，不敢叫它爆掉。在苦里待久了，也就聞不出苦味了。她把嘴里的面慢慢嚼碎，咽下去。有點(diǎn)咸，油齁味很重，但就是這樣吃起來才有味道。

“都十點(diǎn)半了，你媽馬上就要睡了吧……你考卷不給她簽名啦？”她拿起紙巾擦了擦嘴。

“誰讓你看我考卷了？”他一下子就變了臉，把筆扔在桌上，從椅子上轉(zhuǎn)過身來。

“你急什么啦，我又不是故意看的，我們姓楊的都不是讀書的料?！彼皖^繼續(xù)吃面。

楊文心用腳勾住椅子拖回原地，手腳很重地把書扔在桌角。

房間又靜了，楊清聽到窗外的蟲鳴聲，吱吱，吱吱，是這棟房子衰敗的心跳。

“我?guī)湍愫灻昧??！彼牭阶约赫f。

楊文心的筆停了一下，轉(zhuǎn)過頭看她，“……不要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轉(zhuǎn)過頭去，泄氣似的把卷子往邊上一扔：“你又不會簽我媽的名字?！?/p>

“你給我看啊?！彼酒饋聿亮瞬磷?，把紙巾扔進(jìn)剩下的炒面里，在盒子上打了個結(jié)扔在門外，“我很會模仿的好不好，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qū)ｉT幫人家簽名的?！彼验T關(guān)上，瞥了眼樓上的動靜，壓低聲音講，“你給我看她平時怎么寫的，我寫兩下就會了?！?/p>

楊文心猶疑不定，低頭又做了一會兒手頭的題目，還是從書包里抽出一張卷子給她，“喏?！?/p>

楊清問他再討了一張草稿紙，用水筆寫了幾遍給他看。

徐世玉。徐，世，玉。三橫王下加一點(diǎn)。她看著草稿紙上的字跡，心里毛糙糙的。楊文心走過來看，她看到他臉上很輕松，發(fā)現(xiàn)她在看他，又馬上屏住了。

她也自己簽過姆媽的名字，結(jié)果太緊張，改了很多遍，把卷子都磨破了，最后還被姆媽翻書包翻出來。她曉得姆媽心里苦，自己庸庸碌碌了一輩子，女兒又這么沒出息。她老早也是對自己抱著希望的，不知道哪一天就徹底絕望了。

“那你幫我簽吧?！睏钗男牡穆曇魪亩匣^來。

“你到現(xiàn)在都沒叫過我一聲，我為什么要幫你簽啊？”

他愣了一下，過了幾秒拿了卷子就別轉(zhuǎn)了面孔要走。楊清拉住他，“所以說你這樣怎么可能混得開……考卷給我?！?/p>

楊清拿過卷子，刷刷寫好，一邊寫一邊講：“讀書哪里會開心啦……講好了，下次就要收錢了?！?/p>

他不響，拿回卷子塞進(jìn)書包里，繼續(xù)做功課了。

這個月月末的時候，楊清偶然回來，發(fā)覺楊文心的臺燈外面多了個罩子。其實又無所謂，反正她有眼罩，加個燈罩還不是一樣。她心想，覺得楊文心也蠻傻的，怪不得一百五十分的卷子就考了個七十八分。

注冊會計師快讀完的時候，楊清在網(wǎng)上翻翻找找了很多飯店，想跟阿力出去吃一頓，結(jié)果那天結(jié)束走在小馬路上，他跟她講自己月底要外派去北京工作了。她“哦”了一聲，覺得自己怎么也應(yīng)該再講點(diǎn)什么，結(jié)果兩個人只是一路沉默著沿著萬航渡路走到公寓，在公寓門口站了一會兒，她改變主意說自己就不上去了。前一天剛下過小雨，馬路上濕答答的，上街沿下堆著很多建筑垃圾，有一塊寫著“Dream”的橙色牌子，大概是用來布置場地用的，別人扔掉了，落在陰溝洞邊上，還缺了一個角，陷在那邊。楊清站在邊上看了半天，還拿手機(jī)拍了一張照片，加一段深情的話就能發(fā)到網(wǎng)上了。她覺得這塊牌子老像是她的東西，又覺得就是她自己。

畢業(yè)前，不，再往前推進(jìn)些，她也以為自己可以像一塊被掛在商業(yè)街的廣告牌，也許每一個人曾經(jīng)都是這么想的。她把她從家里帶出來的那副天真帶到學(xué)校里，吃了虧，又照舊把這副天真帶到社會上，好像天真不要錢一樣。好比她原先以為會計這門活不曖昧，不糊涂，后來才曉得，上頭哪里多用了錢，什么地方做的事不清不楚，都要她去想辦法自己把賬做平。她到現(xiàn)在都沒搞清楚，這個世界上，哪一筆賬是算得清楚的？

她問阿力要去多久，他說不知道，也沒多一句安慰的話，就拉著她的手不說話了。楊清很想告訴他，你能不能不要走，我給你買了一個禮物哦。但她最后還對他講，你去吧，工作要緊。她還跟他講，我有假就來北京看你呀。他說好，但她其實希望他說，他會來上?？此?。

楊清覺得心里好像有點(diǎn)難過，又沒有那么難過，也許因為她從來沒有考慮過未來，只是過一天算一天。她還想動腦筋把房子租出去，就是不想讓徐世玉如意。但是她想了一夜，覺得還是算了。她到底還是搞不過她的。小時候她沒辦法幫姆媽，長大了還是沒什么辦法。

臨走的最后一天她把東西都打包好。楊文心在寫字臺邊玩手機(jī)，她覺得他有時候挺討嫌，有時候看看又覺得也沒那么挫氣。她叫了他一聲，哎。

“你喜不喜歡模型啊？”

“……什么模型？”他懷疑地看看她。

楊清從袋子里拿出一個很大的盒子。

“高達(dá)？！”他一下子就輕呼了一聲，走到她旁邊看，“是昆曼紗……你怎么會有的……”

她本來要把這個模型送給阿力的。它到得晚了，她本想再寄到北京去。她曾有很多個本想，但總是作了相反的決定。反正人世間的事到最后，大抵也都是一句“算了”。

“你喜歡的話就拿去好了，我也玩不來這種?！?/p>

他有點(diǎn)猶豫，沒敢接，眼睛來回又在盒子上掃了幾次。這份猶豫那么輕易地就讓楊清心中一動。她知道徐世玉在外面夸耀，實則是千辛萬苦才把他送進(jìn)這個私立高中。那是什么地方，一個月要供多少錢，那里的學(xué)生都住在什么地方，父母都是什么人，想也想得到。再看看楊文心……她看得出他過得不開心，這種不開心是沒有解藥的。也就是過一日算一日，像千千萬萬個無處述說的少年一樣。他的猶豫，也是她對生活的猶豫，對一切的猶豫。

“你到底要不要啊？”她把盒子朝他推了推，“以后沒人幫你簽名了，分?jǐn)?shù)考高一點(diǎn)，爛大學(xué)連食堂也很爛的……到時候你要后悔的，不要跟我一樣后悔?！?/p>

楊文心瞄她一眼，抱著那個模型盒子，低著頭不講話，雙腳在地上摩了兩下。又只剩下時鐘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楊清似乎聽到一句微弱的“謝謝”，像被囫圇吞下的橄欖一樣快速收進(jìn)了喉嚨。

她只是沒想到會以那樣的方式再碰到這個男孩子。其實之間只隔了一個月。那一個月是不平靜的一個月，動遷大隊挨家挨戶來通知了，那個病床上的老嫗也走掉了。楊清不得不再次感慨她命好，活了一輩子沒生過什么大病，一病就不痛不拖地解脫。而她們家的動遷，盼了這么多年，真的盼來了，倒是一點(diǎn)現(xiàn)實感都沒有。四月初，楊家?guī)讉€子女都回到了四號里，楊清和父親到的時候只聽到徐世玉在跟二叔吵。房間太小，幾個大人站在門廊邊。楊文心待在他母親旁邊不講話，眼睛盯著周圍的人。

“你們要把我們娘倆個往絕路上逼嗎？你娘怎么講的，房子給孫子，給孫子的?！彼檬持腹乔脫粼谧雷由?。她瞪著眼，眼皮有點(diǎn)往上吊，本來就瘦，一老臉上沒肉，顯得比從前更刻薄了。她刻薄了一輩子，楊清卻在忽然間覺得她那副腔調(diào)有點(diǎn)可憐。她爭了幾十年，快爭到頭了，結(jié)果祖母早不走晚不走，偏偏這個時候走掉了。人算不如天算，幾十年的盼頭功虧一簣。楊清一霎那有點(diǎn)疑惑了，她花了這么大工夫，這輩子竟然也沒有過得很好。那么人到底是要爭不要爭呢？

“大嫂，現(xiàn)在媽也已經(jīng)不在了，對，房間就是給我們幾個子女分。該你的就是你的，我們也不會吃掉你那份?！?/p>

“遺囑拿出來，她在醫(yī)院里怎么說的你們敢說沒聽見？！”

“徐世玉你輕一點(diǎn)好，拍戲啊?！睏钋逶跇堑览锖傲艘宦?，慢慢踱上來，“二叔，三叔好?！?/p>

“你沒有資格跟我講，輪得到你來插嘴？”她伸出手指讓楊清出去。

“滑稽，你不就是盼著阿娘把她那份給你們嘛，這下好了，千算萬算，現(xiàn)在人也不在了，我勸你積點(diǎn)陰德，做人不要太貪?！睏钋孱D了頓，“叫我說，你又不是楊家人，這么多年還讓你住在這里，蠻給你臉了?！?/p>

“清清！”父親用手拍了一記她的胳膊，“勿要講了?！?/p>

徐世玉的嘴顫了顫，往桌子上狠狠一推，“你們這幫濫三，楊清，你跟你娘一樣是個爛污胚。”

楊清笑了一聲，心里的石墩板重重地敲在胃里。她理理頭發(fā)，覺得自己現(xiàn)在不一樣了，已經(jīng)比從前鎮(zhèn)靜多了……她的目光穿過徐世玉投到她后面那個冰箱，就在冰箱這兒，徐世玉把她姆媽摁在門上，舉著手要抽她。那天下午，姆媽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放在茶幾上的五十塊錢沒有了，急得到處找。四號里的人都去居委會領(lǐng)米了，家里只有徐世玉和她丈夫。楊家都知道這個兒子是個賭鬼，他前腳剛走后腳茶幾上的錢就沒了。姆媽問徐世玉有沒有看到，結(jié)果就吵了起來。楊清的記憶已經(jīng)不深了，她只記得那幅固定的畫面，姆媽的頭發(fā)都散開了。徐世玉的手舉著，說她再講一句要請她吃耳光。姆媽嘴唇微微顫動，什么話都講不出。在不遠(yuǎn)處的床邊，在姆媽的眼睛里，她看到了恐懼、憤怒和無能為力。她跺著腳在床上大哭，但是床太軟了，她連站都站不穩(wěn)，她想要保護(hù)她，想要幫她……明明她離她這么近，她卻一步路都走不過去。為什么，明明她那旁邊圍了很多人，卻沒有一個人幫姆媽？在她劇烈的哭腔里，他們都在勸她不要搞了，女兒才這么小，算了，你不要搞了……

為什么沒有人幫幫她，為什么反而要叫她不要搞……那聲喊叫被淹沒在舊日混亂的人聲中，落在犄角旮旯的灰塵里，被拖把一并帶走了。這聲吶喊，如千千萬萬的吶喊一樣，沒有被世間任何人聽到，最后，被老房子的木頭吸收了，遙遠(yuǎn)又模糊，而在此刻又返還到她的心里。

“徐世玉。你知道這叫什么。”楊清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講，“這就是報應(yīng)。所以老天爺才讓你做寡婦，讓你男人年紀(jì)輕輕就腦溢血走掉……”

她眼前的最后一個畫面是靜音的，耳廓深處傳來一聲長鳴。樓梯的木紋在她眼前迅速地掠過，從左晃到右。她只記得她還沒講完，有人在她背后狠狠推了一下……后面的事，什么都記不得了。

楊清的腦子里都是姆媽的聲音，像小針扎在木掉的腿上一樣刺刺麻麻的。她看著左側(cè)紗窗上的網(wǎng)格子，有兩只飛蟲攀在上面。腳和綠色紗網(wǎng)格交錯在一起，陡然消失了。房間里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都變成了嗡嗡的耳鳴。要打飯了，她從床上坐起來，想想自己還真是命大，樓梯摔下去，右腿骨折，腦溝里有一點(diǎn)淤血，其他沒什么大礙。就是額頭到顴骨都是青的，碰到有點(diǎn)疼。姆媽罵她自作孽。

她知道姆媽罵歸罵，心里是難過的，這個地方過去折磨她，現(xiàn)在又折磨她的女兒。她一直這樣，一難過就會罵人，就大聲抱怨，什么武器都沒有，只能用憤怒來表達(dá)一點(diǎn)傷痛和迷惘。也沒有人再想講這個事。推她下來的人是楊文心，后來大人們在講。

老房子也有老房子的好，木頭的，要是水泥地就真的要命了。其實徐世玉說得沒錯，她是沒有講話的分，也沒有這個房子的分，他們的戶口早就遷走了，因為姆媽不想跟這個家里有任何瓜葛，這里的一分錢她都不想要。她不過是虛張聲勢，陪父親去把自己家里的東西拿掉而已。

她該說什么呢？姆媽講得沒錯，她是自作孽，是自作孽。

沒有憤怒，也沒有哀傷，每天按部就班地檢查、吃藥、拆線、換藥。姆媽和父親又去過兩次老房子，把以前的東西都清空賣了。有一日下午，她睡了午覺醒來，在床頭找藥的時候接到姆媽的電話，問她床沿上有個模型，是不是她的。

她說不是啊，又忽然想到什么，讓姆媽拍張照片給她看。

“房子都清空了嗎？其他人都走了？”

“都走掉了，徐世玉他們老早就走了，你二叔也來過了，我們要忙你的事，還是最后來清的，你爸說那把紅木椅子還有用……你們兩個都是這樣，所以我要問你這個是不是你的，一天到晚也老是買點(diǎn)奇出怪樣的東西……”

楊清靠在枕頭上，一邊聽著，一邊點(diǎn)開母親手機(jī)上發(fā)來的圖片。是一個灰綠色的帶翅翼的機(jī)器人，中等大小。她的目光從它的腳一直游移到背側(cè)的鎧甲。光是手臂就有幾十個零部件，不知道是拼了多久……她恍惚地想。旁邊窗簾縫里斜切進(jìn)來的兩道黃光，打在它的臂側(cè)，把顏色給烘淡了。

她關(guān)了圖片，把手機(jī)擱在被子上。

昆曼紗……好像是叫這個名字。

窗外漏進(jìn)一點(diǎn)風(fēng)，夾雜著醫(yī)院樓下賣油墩子的氣味。她打了個寒戰(zhàn)。明明已是三月了，卻感覺離春日遙遙無期。

魯一凡，生于上海。作品多見于《萌芽》。曾獲第11屆新概念大賽一等獎，第45屆香港青年文學(xué)獎，2019林語堂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