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堤
關于余秋雨岳麓書院講學的批評,已進入到第二輪,時間跨度將近一年,如果是在文革或者是在十九世紀的小說中,此時的主角很可能在幾個月之前就已經(jīng)悲慘地死去了。
余秋雨的生命力很頑強,他所承受的言辭的唾沫打破了以往的記錄。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否徹夜難眠,是否在夢中拿著槍對著批評者發(fā)出砰砰的聲音,但我知道,批評者現(xiàn)在卻是徹夜難眠,在夢里還在磨刀。據(jù)說已經(jīng)有人在為全面清算余秋雨作準備,夜以繼日地搜尋證據(jù),在各大圖書館查找文革期間余秋雨寫的文章和石一歌的一切材料,對余秋雨的言行的調(diào)查甚至已經(jīng)上溯到文革前、解放前,恨不能打聽到余秋雨從中小學到幼兒園到在母腹期間的胎動表現(xiàn),記錄下他所說過的每一句話。上海的黎煥頤先生已經(jīng)在中國青年報上查到了余秋雨中學時代寫的一篇《中學生也要反修》的文章(見三湘都市報2000年5月26日《余秋雨如何面對自己的“烙印”》),時間是六十年代初,這的確是白紙黑字的證據(jù)。余生也晚,沒能在當時讀過余秋雨的這篇杰作,感受不到余秋雨埋在中青報上這顆核彈的威力,但我后來在鄉(xiāng)村中學的墻壁上讀過其他人類似的文章。那個時候墻壁是文化最輝煌的載體,只要能貼紙的地方都被文字占領了,那樣的文字之中,錯別字最多的一篇一定是我寫的。黎煥頤先生那時的文字功夫可能比我好一點,錯別字可能比我少一點,但我絕不相信他自始至終沒有寫過同類型的文章或者思想?yún)R報。文革發(fā)生的那一年,我四歲,但我與余秋雨的差別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差別。那個時代在墻壁上發(fā)表文章的人,現(xiàn)在站出來諷刺批判那個時候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的人,這實在是有味。我有個中學同學,我親眼目睹他的批鄧大字報的威力,言辭無所不用其極,現(xiàn)在他是批余高手,從余秋雨的祖宗批起。還有我認得的某個領導,是文革干將,受批余文章的影響,大發(fā)感慨,說余秋雨真是文革打手。這些人把自己的過去都忘記了,對其丑惡卑劣的本性重新進行了裝修,值得注意和警覺。魯迅在《答有恒先生》一文中說:“我之得以偷生者,因為他們大多數(shù)不識字?!卑蠢碛嗲镉旮斞赴藯U子打不著邊,但余秋雨得以偷生,的確搭幫吾國人的不識字或不識文化,如果人人識得,每人對著余秋雨咳嗽一聲,不費吹灰之力,他就被各種胃氣給嗆死了。
余秋雨該不該批,該批。比如這講學的第二輪批評高潮的掀起,完全是他咎由自取。本來已月明風清、波平浪靜,他偏要平地起浪、碧海揚沙,以“孤身查案的受害者”身份向湖南文化人挑釁,并且將法學專家郝鐵川的話——這些文化人啊,有可能成為全國最后一個法盲群落,邊遠地區(qū)的農(nóng)民都不會這樣了——贈送給批評過自己的文化人,過頭又過分(見南方周末2000年4月28日《我對歷史事實從不謙虛》)。我不知道郝先生是不是余秋雨的法律顧問,也不知道郝先生的話是否是直接針對湖南文化人說的,如果是的話,勸余秋雨馬上解雇他,否則會給自己惹麻煩,因為他連起碼的以事實為憑據(jù)的法律常識都沒有,所謂的“法學專家”的冠冕也應摘下來。就我所知,湖南文化人中并沒有一個“法盲群落”存在,大多與書商沒有往來,在為數(shù)不多的批評者當中,又大多人品與文品兼優(yōu)。如果郝先生的話并非針對湖南的批評者而言,只是余秋雨隨意拉虎皮做大旗,那只能說余秋雨對湖南的批評者心存恐懼,內(nèi)心虛脫,有一種害怕和不安。我記得小時候看鄉(xiāng)下婦人打架,逼急了隨便拿起什么就往對方身上打,也不問打過去的東西是掃帚還是鋤頭、柴刀。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那是被一群餓狗追趕。余秋雨的自衛(wèi)還擊和掩護自己向精神叢林撤退的方式是不計后果的。
在中國,社會的自控能力比較弱,文化人的自控能力尤其弱,這種情況的形成有現(xiàn)實生存環(huán)境的關系,也有歷史傳統(tǒng)的關系,由于自控能力的薄弱,人對意識形態(tài)、價值標準和道德規(guī)范的承受力相對較低,因而常常會犯一些低級的錯誤,其表現(xiàn)令人失望。比如我對自己在余秋雨講學事件的言論上常常感到失望,內(nèi)心黑暗而空虛,仿佛被帶到某個游戲中,玩弄著一件純粹虛構的事件,這種情況導致了我對講學的爭論價值的恐慌以及對堅守內(nèi)在真實的文化人的整體人格的懷疑并由此波及到余秋雨及參與這一事件論爭的絕大多數(shù)人。
我對余秋雨的失望是因為他的言論的狂躁與放浪。
我對自我的失望是因為我一直聲稱學術演講的爭鳴應當止于學術,不能允許破壞性的偏離,而事實上我的言論已大大超出了學術的范圍,被迫游離于演講文本之外。這種偏離的負面效果是使沖突和矛盾轉(zhuǎn)移到問題的枝葉上,并對我賴以工作和生存的庭院構成輕謾和褻瀆,使之卷入到一場無休止的智力耗損運動,其陰影將影響到此后的學術發(fā)展和整體精神結構的重建,從事實上導致終極悖謬的出現(xiàn)。
我對參與論爭的絕大多數(shù)人的失望,是因為在這種尖銳的語言搏斗的游戲中,大多屈膝于個體的主觀感覺,從一開始就放棄了學術中立化的姿態(tài),背棄了文化學術批評應當從文本出發(fā)的原則,文化批評的純粹性受到質(zhì)疑。在第一個回合的批評之后,我曾對所有的批評言論進行過檢索,竟然發(fā)現(xiàn)極少是就演講文本作扎實而有深度的探掘,部分批評者甚至在沒有見到演講文本之前就已經(jīng)憤怒地將自己點燃。這種情況我們可以從朱漢民主編、由我編選的“岳麓書院世紀論壇叢書”(湖南大學版)中找到證明,這是一種令人遺憾的技巧性錯誤,其引出的嚴重后果是湖南文化批評群體形象的整體受損,呈現(xiàn)給外界的只是泡沫的光輝。
岳麓書院存在于世已有一千余年,它所擁有的不同方向的價值鏡面,能無限向度地照亮中國的學術文化史,它的生命神話從來也沒有湮滅過,其清晰的學術邏輯線索,構成了這座庭院的背景和主體。歷史上由文化哲學大師朱熹和張栻所創(chuàng)建的教學與學術會講體系,激發(fā)出了無數(shù)的話語的杰作,文化學術的聲音遍及整個空間,其引發(fā)的學術爭鳴何止千百次。借助史志,回過頭來檢視所有的論爭,無一不是圍繞學術文化的本體進行的,論爭是縱深的而不是橫陳的,更不是游離文本之外的臆斷,那種始終如一的向終極真理迫近的精神,就是這座庭院的整體精神。如今世事更變,星移物換,醇厚的古風再也難以追索到了。
難以追索并不是說不要去追索或者不屑于追索,走出絕望而空洞的迷津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觸及文化生命的事實,在悲愴之中抓住契機,捕獲每一次文化振蕩的閃光點,哪怕這種光點像螢蟲那樣微弱。平心而論余秋雨的演講并不是不可一觀的,雖無高論,但所提出的問題,值得焦慮和玩味。比如為什么到了二十世紀末,中華文化還不能以一種完整的群體人格形象屹立于當今世界之林?中華文化在二○二○年左右有不有可能像余秋雨斷言的那樣有一個大面積的復興?還有何為中華文化的尊嚴?到底應當通過什么方式去打通中華文化與世界文化的聯(lián)通渠道?這些都是緊扣文本的問題,是可以讓人重歷文化生命和精神生命里程的問題,在學術的旗幟下,這些問題都可以無限延拓。就是指望揪住余秋雨小辮子的人,其實也大可不必一味地大罵“文革余孽”,也可以從文本的角度出發(fā),尋找余秋雨屈從于荒謬時代的全部“罪惡”以及他言行的蛻變過程和內(nèi)心的苦難,將隱匿在文化散文中的虛妄的人格端出來。例如他在與岳麓書院相關的文化散文《千年庭院》中就有關于文革的敘述,文中說他是個置身事外的保守派,為“造反派”所鄙視,“根本不存在任何政治上的主動性”,是岳麓書院讓他從文革的喧騰中警醒過來。他的第一次岳麓書院之行,是他全部文化精神生涯之中最重要的一個背景,以此作為思想的跳板,開始了他的文化閱讀和文化書寫活動,由動亂所引發(fā)的內(nèi)心的極度的駭怕、痛楚和驚慌得到了舒展。然而,事隔數(shù)年,他的精神世界反而變得困窘貧苦,在運動中迷失了文化自我,曾經(jīng)使他“悟道得氣”的這座庭院突然喪失了牽制他的機緣,最終淪落至石一歌的成員,充當比造反派更可怕的文化劍客,這其中的戲劇性變化,是值得從文化學和社會學的層面上去解讀和追索的。
批余批到今天,怪異的噩夢纏繞著社會的文化空氣,變異的個體像跳蚤一樣藏在霉味的襤褸里,靈魂變得不真實。這個時候,哪個每天寫字的文化人若說自己喜歡余秋雨的書,必遭輕誣。朋友們買余秋雨的書都是偷偷地買,仿佛從前走進書店的探子,要在臉上貼一塊膏藥或者用半張廢報紙遮住臉。某次我當場逮住一個朋友買余秋雨的書,這人連忙慌不迭地解釋是買批評資料,這種精神和行為分離的現(xiàn)象,就像梵高割下自己的耳朵扔向妓女的床笫一樣令人震驚。由此也反映,這個社會是如何地惱恨余秋雨。至于這個文化人控制言論制高點的社會,如何蘊藏著對一個文化個體的迷亂,如何克隆和復制對一個文化個體殘酷的激情,使敘說和評述事物的語氣變得瘋狂,這是文革結束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值得反復研究的現(xiàn)象。一種惱恨因何而生?因何而繁殖?又究竟是哪一個層面的文化人惱恨?在余秋雨作為文化個體煙消云散之后,這種思索將不會消失。舍勒說過:人們往往羨慕自己并不擁有的東西,這種欲望使人產(chǎn)生惱恨的心理——一種在封閉環(huán)境中長期無能為力所造成的自我毒化和有害的分泌物。舍勒的話也許無法解釋整體精神瘋狂的文革行為,但可以解釋物欲橫流的時代的人性問題。我引述舍勒的言論并不是用來指責批余的文化人,那樣的話,就像余秋雨拿法學專家的話來對付他人一樣犯了方向性錯誤。我只想指證一種普遍的社會心態(tài),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余秋雨的與商業(yè)機構金錢掛鉤的親密媾合,甘心于被媒體追捉的文化秀態(tài),技巧性地服從于出版商家的正反炒作,自愿放棄純學術研究的邊緣表演以及張狂于紅塵,投機于亂世,出盡了吾國有限的文化風頭,這些不能不說是其中的大部分原因。文化秀很多人想做,強者在大地方做,弱者在小地方做,我也小打小鬧做過幾回,余秋雨是一個蹊蹺的高手,把秀做大了,把自己的快意發(fā)展到了最高,我惱恨自己做不大,其他的人也沒有做大。
當然惱恨余秋雨并不僅僅是因為秀做不大這么簡單,深層的屬性需要確證。語言相搏在某種時候是人品和文品的相搏,純粹的語言指責是不存在的。我喜歡看武打片子,常見江湖老大一方面到處拜把子,示德于人;另一方面總是潛心修練,力求武略炫眾。德和武都到了精妙處,各幫各派自然臣伏。跳開武打片子來看余秋雨,他的德行和武功兩方面都還未能到達服眾的地步,神諭沒有得到之前,人生張狂的方式就應當改變,最好將自己封閉在書齋里,不必故意向危潭的深處急奔,以致溺水,連稻草都抓不著,當然做到這一點是要有內(nèi)功的。做不到這一點也沒什么,古往今來有幾個文人做到了。做不到就不妨將尾巴夾起來做人,至少可以做到謙虛一點。而現(xiàn)在余秋雨連謙虛一點的姿態(tài)都不愿做,這就給自己設置了障礙機制,激發(fā)了別人的逆反心理。尤其是在文革的尾巴被人捉住之后,還以掩蔽和轉(zhuǎn)移視聽的方式說:“我一生可懺悔的事情很多,但恰恰在文革期間最少,”而且“正是在那十年,我磨煉出了承受苦難、抵拒誘惑、反對傷害的獨立人格,使我直到今天還能面對來勢洶洶的盜竊和誹謗絕不低頭?!蔽母锱c書的盜版是沒有關系的。一方已言之鑿鑿地舉證文革中的失品與失德,一方卻在說盜竊和誹謗,這中間所糾纏與回避的都是懺悔問題,是一種躲閃的文字游戲,它直接牽涉到誰是正義者誰是茍且者。貌似正義者的人要求余秋雨翦除自我,讓文化流氓洗心革面。這種人的語言同樣是張狂的,潛意識同樣是流氓的。余杰說:“假如所有中國人都不懺悔,那么中國的自由和正義只存在于‘過去和‘未來?!敝袊幕倪^去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自由與正義,而未來是未知的,余杰的虎皮拉得很大,但就像窗戶紙一捅就破。其實懺悔與否是人之自由,就是基督徒也有不懺悔的權力,于堅說余杰要求余秋雨懺悔,是粗暴地踐踏了自由和個人尊嚴,說得更簡練一點就是踐踏了人權。此話不無道理。于是乎余秋雨在“人權”的保護傘下的拒不懺悔,大抵是惱恨的根源。
余秋雨在岳麓書院講學時稱,至今尚未看到觸及靈魂的批評文章出來,這種對自身命運的激烈辯白顯得虛假無力。在當日陰冷的風雨中,我能感覺到他因內(nèi)心的寒冷而瑟瑟發(fā)抖,一個被人打成內(nèi)傷的人,嘴中強說不曾傷及一根汗毛,這難以承受的內(nèi)心與言行分裂的痛楚是暗無天日的。如果說當日還真的沒有有深度的批評文字出現(xiàn),那么如今的答案已令人驚訝,批評的陽具很堅挺,充滿激情和征服力,而且這樣的文字會越來越多。我想起老掉牙的電影經(jīng)常說的一句臺詞:“想哭就哭出來吧!”別的地方哭起來很沒文化,岳麓書院的大門始終向余秋雨敞開,他可以站在朱張講學的講堂里哭,也可以找一個歷史殘片的角落,抱著宋磚清瓦一次哭個夠,就像公元一九六六年的那個多事之秋,一個人躲在院內(nèi),從此有了覺悟。還有一句臺詞是莎士比亞戲劇《冬天的故事》中的:“因為我們現(xiàn)在是上等人了,應該寬宏大量些?!蔽母镞^去二十多年后,文化人找到了上等人的感覺,活得有了尊嚴,因此寬宏大量很有必要,要不然陰暗的心里又會重新孳生。歷次運動都是從文化人整文化人開始的,將異己的一部分往死里整,不整成蹲牛棚的下等人誓不罷休。余秋雨在《千年庭院》中也說過:“歷史上一切否定文化的舉動,總是要靠文化人自己來打頭陣?!庇嗲镉赀^去也許打過頭陣,才有這樣痛切的感悟。他接下來還說了一句:“但是按照毫無疑問的邏輯,很快就要否定到打頭陣的人自身?!敝挥刑熘溃裉炫嗟娜?,明天是否會被另外的人握住把柄往死里批。西諺說寬容是一種美德,中國的古語中類似的話多如牛毛,道理都懂,只是做起來不容易,得理不饒人的事多著呢。
我是一個矛盾體,站在余秋雨的立場我認為事情不要做絕了,站在批評者的立場,我認為越觸及靈魂越好。然而我終歸是個批評者,這些年我在批評人之前,就急著要上廁所,我娘說:“撒泡尿照照自己!”小時候我總以為自己比別人強,娘常用這句話糗我。由此,我建議每一個批評者在批評對方之前,尤其是在要求對方作歷史的懺悔之前,對自己的過去做適度的反觀,以免自己失品于前,詬人于后。
二○○○年五月三十日岳麓書院半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