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牧星
一九九九年三月,我住進湖南醫(y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yī)院老干病房,得知黎錦明先生與我同住一層樓,便立即前去看他。
走進他的病室,只見他半躺著,面容清瘦,顴骨高聳,雙目微閉,一頂絨帽蓋到了齊眉處。我輕聲喊:“黎先生,我是您的讀者,來看您了?!蔽艺f是他的讀者,是我在中學時期讀過他的作品,知道他是二三十年代的知名作家。這時,他的夫人符立志女士也在一旁叫他。他睜開眼睛,點了點頭,但說不出話來。他因吞咽困難,不能進食,靠輸液補充營養(yǎng)已有幾個月了。
此后,我經(jīng)常去病室看他。符女士贈我一冊《黎錦明中篇小說集》(收其中篇4部,1987年香港南方書屋出版),使我對他有了進一步了解。他早年在北京讀書,受過“五四”新文化的影響,隨后又得到魯迅先生的關(guān)懷與教誨。他的第一個短篇小說《僥幸》(后改題《小畫家》),是一九二四年在北京《晨報副刊》上發(fā)表的。從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三六年,僅十年間,他出版了短篇小說十部,中篇小說六部,文學論述三部,近百萬字,成就是可觀的。一九三○年他由田漢介紹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令人惋惜的是,他在解放后由于腦病等原因,基本上輟筆了。
錦明先生一九六六年六十一歲,是步入晚年遭受“文化大革命”這場劫難的。那時挨批挨斗,工資被克扣,每月僅有十五元生活費。而使他更為痛心的是多年的藏書和收集保存的資料被洗劫一空,他的著作也被當作“封、資、修”橫掃了。他曾憂心如焚地說:“不要文化,會亡國??!”他一度神經(jīng)錯亂,只身外出,流落他鄉(xiāng),家人和親友四處尋找,才把他領(lǐng)回來。直到粉碎“四人幫”,他才擺脫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后在黨的關(guān)懷下,在省、市政協(xié)的幫助下,他先從農(nóng)村搬到湘潭市居住,一九八六年又從湘潭遷到長沙,過上了寧靜的生活,精神的創(chuàng)痛也逐漸得到恢復,生病醫(yī)療也有了保障。他所在的單位湖南省人民政府參事室,對他住院治療是甚為關(guān)切和支持的。
錦明先生越到晚年,越懷念過去。他對于自己走過的文學道路是眷戀的,對于自己過去所寫的作品甚為珍愛。但他近百萬字作品,手頭僅剩孤零零的一頁。這還是“文革”中他從小女兒買回食鹽的包裝中發(fā)現(xiàn)的。他如獲至寶,將它用清水漂洗、去污、晾干、壓平,保存了下來,他以為這輩子只能留下這“一頁”了。但還幸運,一九八二年,他看到康詠秋先生收集、編選的他的小說選復印件(這個集子后名為《黎錦明小說選》,1983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真是喜出望外。他在該書序言中深情地寫道:“在文化大革命年代,我的這些東西自然是屬于‘四舊之列,成為橫掃對象。自此,家中片紙只字,蕩然無存,我不但與文學徹底絕緣,而且與文字也絕緣了。沒有‘四人幫的被粉碎,沒有十一屆三中全會的路線,我是根本不可能見到這些舊作的,當然更談不上重新出版了?!苯又?,他又說:“今天,我之所以有勇氣讓它與讀者見面,只不過是為了讓大家看看,在我國新文學曾經(jīng)走過的一段路程中,也曾有過我這樣的作品存在。它的價值,僅在于它曾經(jīng)跟隨新文學的前驅(qū)者做了一點吶喊助威的工作。”這自然是他的謙詞。他的作品在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貢獻,是值得后人認真研究的。
與此同時,錦明先生也常追憶魯迅先生對他的愛護與教育。一九八一年,為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由康詠秋先生為他代筆,回憶了他多次與魯迅先生交往、求教的情景。他第一次拜訪魯迅先生是在一九二七年一月三十一日,魯迅剛到廣州不久。他連當時魯迅房間的書堆了一地,讓他在桌子旁邊坐下,平易近人地同他交談的細節(jié),都記憶清晰。一九二七年十月,他以海陸豐農(nóng)民斗爭為背景、較早反映農(nóng)民運動的中篇小說《塵影》寫成,在“四·一二”政變后的嚴竣形勢下,出版社有顧慮,不敢出。魯迅看了原稿,對內(nèi)容作了肯定,欣然為之作序,熱情支持它的出版。一九三五年三月,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對黎錦明的作品作了中肯的評價,稱他為“湘中的作家”,作品中“蓬勃著楚人的敏感和熱情”,他深受鼓舞。一九九四年在他九十歲誕辰時,他的內(nèi)弟符蔭闿特意恭錄了魯迅在上述小說二集序中的一段文字,作為壽禮向他呈獻,他十分高興,將其掛在小廳顯眼的地方,經(jīng)常佇立凝視。
錦明先生到了晚年,體弱多病,但對生活仍是熱愛的。在湘潭市居住時,他常去公園鍛煉身體,去郵亭買雜志,并將看過的雜志十本一捆,編號,署上黎艮甫(幼年的名字),放進閣樓。也許是想留存?zhèn)溆冒?,可惜后來被人拿走。到長沙后,有較長一段時間由符女士攙扶,在院內(nèi)散步,行走不便時,坐輪椅在門外看云,看風景。晚上看電視,必看新聞聯(lián)播,也愛看人與自然一類欄目。他看到那具有野性的活潑可愛的動物,神情特別專注,好像完全陶醉在大自然中。
錦明先生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文革”中,兒女們受他的連累,吃苦不少,但如今都有了工作,有了幸福的家,使他放了心。他想給子女們留點什么。他一生儉樸,兩袖清風,物質(zhì)上談不上留下什么遺產(chǎn),他也從不朝這方面想。他認為,惟一值得留給兒女們的,是他失而復得的著作。于是,他將新近出版的中篇小說集,鄭重地簽上名,給每個子女和孫子輩各送了一冊。
一九九九年四月二日,黎錦明先生走完了他的人生,享年九十四歲。據(jù)他老伴符女士事后告訴我,她和子女們已將他的骨灰盒送回老家——湘潭縣石潭壩鄉(xiāng)長塘村,與他已故多年的老父親黎松安葬在一起。(黎松安老先生是晚清秀才,長于詩詞書法。他秉性剛直,一生不仕,潛心居家教育子女,其中八個兒子以后都成了專家、學者,人稱“湘潭黎氏八駿”,如黎錦熙、黎錦暉等)黎錦明從小熱愛父親,現(xiàn)在長年與父親相依相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