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蘇軾

張　景

春色濃如酒之際，讀到《蘇軾傳——智者在苦難中的超越》一書， 直欲酩酊數(shù)日。

這本書有著泛黃的古舊色調(diào)的封面，封面上按藤杖、坐盤石、醉態(tài)蕭然的畫像，以及酣墨淋漓、云煙滿紙的題字，對我來說如同故友召喚。一氣讀完，我又一次走近了蘇軾，一個曠世奇才，士大夫心儀神往的人格典范，民間婦孺喜聞樂道的豪士雅客，有一派剛直不屈的執(zhí)著風節(jié)、一顆善于解脫的智慧心靈和一副眼見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的善良心腸。蘇軾的魅力是一個謎，是因為他的身上包含了最大限度的人性的豐富性和發(fā)展的可能性，所以能使傳統(tǒng)文化通過他這個載體歷久彌新地在當代社會呈放光彩。人們對蘇軾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世界，冠之以“蘇?！敝Q。這雖然是片“汪洋渺彌、橫無涯際”的海，但至少我們可以“走近蘇軾”——這四個字是王水照先生去年年底在復(fù)旦時一次演講的題目，而由先生和其弟子崔銘所著的這本書則是我們走近蘇軾的極好向?qū)А?/p>

著述最忌隨人后，何況傳主是這樣一位曠代偉人?，F(xiàn)代為蘇軾作傳的人很多，最有影響的是林語堂先生，在他老辣恣肆的筆下活躍的完全是“林語堂式的蘇東坡”。又如曾棗莊的《蘇軾評傳》，再現(xiàn)的則是“學者眼中的蘇東坡”。在歷史學家那里，蘇軾是一個夾在北宋變法與反變法斗爭之間的政治家。在一般讀者的眼里，“一百個讀者眼里便有一百個蘇東坡”。這本書刻畫了這樣的蘇軾，“決不是一個道貌岸然、可望而不可即的圣賢，而是一個生活在現(xiàn)實之中，有血有肉、有著常人一樣喜怒哀樂的普通人”，“是現(xiàn)世性與超越性水乳交融在一起的一位智者”(結(jié)束語)。于是，傳記以平和親切的姿態(tài)、娓娓而談的方式一下子走近了蘇軾，也走近了普通讀者，同時，它令人耳目一新的地方實在很多。

“信史”與“戲說”

堅持“無一事無來歷”，是作者寫作的一個根本原則，此書因之可作蘇軾傳記的“信史”，這從“后記”中作者對蘇軾容貌的考訂中即可見一斑。在當代文壇特別是影視劇創(chuàng)作中，我們看到了太多與歷史真實相差甚遠的被“戲說”出的人物，其中大多數(shù)為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類。為文學家作傳記，其生動性不亞于“戲說”，而其嚴肅性又能作到事事皆有憑據(jù)的，非此書莫屬。作者能作到兩者的完美結(jié)合，“實在有賴于有關(guān)蘇軾的種種材料，在他本人和其他宋人的筆下，原已十分豐富、鮮活，無需我們再作太多的虛構(gòu)了”，然而這也與作者的寫作技巧相關(guān)。

如在體例安排上，全書十二章，下面并不分節(jié)列標題，而是自然分出若干段，用一句話或作概括或?qū)б?，類似于章回小說的寫法但亦不全同。這種別開生面的安排既能使全書眉目清晰，又能達到環(huán)環(huán)相扣、引人入勝之功。又如材料處理上，盡量避免冗長的介紹敘述，而出之以生動活潑的筆觸。以蘇軾的政治遭遇為例，蘇軾一生歷經(jīng)了北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個朝代，這是朝廷內(nèi)部政局多變、黨爭不斷的時代，蘇軾一生的坎坷經(jīng)歷是由他的政治命運決定的，然其身外的復(fù)雜政治勢態(tài)即使用皇皇巨著來闡釋也不嫌冗。傳記作者頗能舉重若輕，十分善于用場面描寫和人物對話來再現(xiàn)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神宗、曹太后、王安石、司馬光等人物雖著墨不多，也能栩栩如生。如第二章神宗召見蘇軾的問答、第五章神宗與祖母曹后的對話、第八章蘇軾與王安石的會面、第十章蘇軾與司馬光、程頤的矛盾，場面歷歷在目，人物聲情俱現(xiàn)，大可徑直搬入劇本。

“傳心”的藝術(shù)境界

蘇軾大量文學作品以原生態(tài)的形式成為他一生最真實的形象寫照，也成為后世接受他的直接媒介，那么，以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全書的基本構(gòu)架，引導(dǎo)我們追溯漫游于“蘇海”之間，應(yīng)是最恰當?shù)囊环N方式。著者取材的重點就放在蘇軾本人的作品，而恰好在這里著者發(fā)揮了自己的優(yōu)勢，以細膩靈敏的藝術(shù)感悟和流暢優(yōu)美的文筆將蘇軾的作品演繹得極其動人。如對于《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一詩，著者這樣寫道：“不曾飲酒為什么會突然覺得頭腦昏沉、神思恍惚?我的心已隨著你漸遠漸逝的身影一同離去。寂寞的歸途，你尚且可以一心系念家中的老父，而我，行走在異鄉(xiāng)的曠野，用什么來安慰心中的孤獨?”“呵，子由，今夜寒燈相對，你可會想起懷遠驛中我們曾經(jīng)相約的誓言?何時才能相見?何時才能一同聽夜雨蕭瑟連綿?”(第一章)我想，若蘇軾靈光重現(xiàn)于今日，從他筆下流出的白話新詩一定就是這樣了。這樣的例子在傳記中俯拾皆是，不僅與原作珠聯(lián)璧合，毫無佶屈聱牙之病，而且流轉(zhuǎn)生情，詩味濃郁，這是傳記深深感染打動讀者的一個重要原因。

想起馮煦曾評秦觀云：“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此語亦可借來評本傳記的作者：“他人之傳，傳才也；先生，傳心也”。在作者的筆下，我才明了為什么東坡的侍妾朝云每唱到《蝶戀花》詞中“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之句時，就淚滿衣襟，而東坡自朝云亡后終身不復(fù)聽此詞的原因：“蘇軾一生升降沉浮，忽南忽北，朝云為此而哭；人生在世，苦多樂少，歡娛稍縱又逝，朝云為此而哭；人命如紙，一呼一吸之間便有生離死別之虞，朝云為此而哭”。我也更能理解蘇軾終身難解的深刻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他戀戀不忘綠如藍的江水、翠掃空的峨嵋、不論錢的白魚紫筍，與弟弟的夜雨對床之約，甚至是與朋友對坐莊門吃瓜子炒豆的舊事，是呵，“鄉(xiāng)愁就是這樣一些瑣碎的日常經(jīng)驗，一種遙遠的親切溫暖的感覺，它融化在思鄉(xiāng)者的視覺、聽覺乃至味覺之中”。能真正走近蘇軾的人，方能契悟其中的委曲深衷。古今風流一脈，千載知音心曲，當令讀者唏噓。

典范意義的凸現(xiàn)

蘇軾性格與才能的多個側(cè)面及其一生命運起伏，均能在此傳記中得到大致完整全面的勾勒。蘇軾曾說過一種“八面受敵”讀書法，即：“每一書皆作數(shù)過盡之”，“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興亡治亂、圣賢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別作一次，求事跡故實、典章文物之類，亦如此?！比粲糜诮翊?，恐很多未必能當?shù)闷鸹虿缓线m。以此法來讀《蘇軾傳》，卻可別有收益。如要了解蘇軾一生行跡，但作此意求之，讀者即可追隨蘇軾踏遍宋朝杭、密、徐、湖、黃、穎、揚、定、惠、儋等州與汴京、鳳翔等地，歷覽大半個中國的風土人情、名勝古跡。經(jīng)了蘇軾的生花妙筆，再經(jīng)了傳記作者的發(fā)明，使讀者捧冊在手坐游興濃，得到山水與文學的雙重審美享受，不亦樂乎!如要了解蘇軾詞的創(chuàng)作情況，若連貫起第三章“現(xiàn)存蘇軾詞集表明，他從通判杭州開始填詞”，第四章“這時，蘇軾的詞的創(chuàng)作邁出了具有劃時代的一步”，第七章“面對滾滾東去的長江，蘇軾俯仰今古，浮相聯(lián)翩，寫下千古絕唱《念奴嬌赤壁懷古》”等若干段落，那么舉凡蘇詞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歷程、優(yōu)秀詞作的鑒賞、其繼承與突破、詞史上的定位、以詩為詞的特點及其評價等等，就盡皆包含在內(nèi)了。雖不可能達到學術(shù)著作的深度，但材料之全面、評論之公允、鑒賞之精微，足可當文學史來讀。又別作數(shù)次，求蘇軾儒釋道互融共攝的思想歷程、書法繪畫的理論創(chuàng)作成就之類，亦如此。

我相信《蘇軾傳》的廣受歡迎，是基于這部作品能在書中不同的部位不同程度地打動不同讀者的心靈。對于我來說，印象最深的莫過于作者對蘇軾與民眾之間深厚感情以及蘇軾在歷次挫折中不斷超越的描述。蘇軾在任地方官時捕蝗、治水、開湖、修堤，不辭辛勞，功莫大矣。他由衷歡喜地歌頌新式農(nóng)具龍骨車；他深切體會吳中田婦“忍見黃穗臥青泥”的悲苦；他在黃州時為救棄兒解囊相助，“若歲活得百個小兒，亦閑居一樂事也”；他在杭州處理民間訴訟時替制扇商畫扇以巧妙地解除其困境；他在常州退還由一老婦人不肖兒子賣給他的百年老屋，而一字不提及錢；他在海南?！暗珜づＪ敢挌w路”，黎族兒童口吹蔥葉跟出跟進；他在度嶺回朝、船赴常州時，運河兩岸成千上萬的百姓追隨瞻望，蘇軾曰：“莫看殺軾否?”此種情景在古代能得幾見，蘇軾身上所體現(xiàn)的愛民若子、民胞物與的精神在今天更是彌足珍貴。而蘇軾所達到的最高人生態(tài)度和精神境界，“其心靈世界中灑脫飄逸的氣度，睿智的理性風范，笑對人間盛衰的超曠”，是我不敢說亦無法在此篇短短書評中能夠說清的，將留待讀者諸君，對于現(xiàn)代人不堪重負日益枯瘠的心靈來說，那必定是極豐盈甘腴有無窮至味的精神盛宴。人類在困境中的不斷超越，是歷史與人生的永恒主題。正是在這個主題的意義上蘇軾成了典范，其作品成為不朽文學經(jīng)典的一個重要依據(jù)也即在此。正如本書結(jié)束語所寫：“蘇軾的意義和價值，并不僅僅在于他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的卓越成就，他的全部作品展現(xiàn)了一個可供人們感知、思索和效仿的活生生的真實人生，影響了無數(shù)后繼者的人生模式的選擇和文化性格的自我設(shè)計，從而使他與后世的讀者，建立了一種異乎尋常的親切動人的關(guān)系。”

本傳記附有十五六幅插圖，包括人物畫像、古跡圖片、字畫手跡等，圖文參照，相得益彰。為增強可讀性，作者還大量采輯了一些有趣的遺聞逸事，使讀者時時能發(fā)會心一笑。如堪稱美食家的蘇軾制出了東坡羹、東坡肉，盛贊“嶺南萬戶春”酒和“日啖三百顆”的荔枝，買不起羊肉，卻想出了令“眾狗不悅”的吃羊脊骨的辦法。如果人們能了解蘇軾的發(fā)明與贊美是產(chǎn)生于什么樣的艱苦環(huán)境里，在會心一笑的同時或日后吃到東坡菜時就一定能品出更加深厚的別樣滋味來。蘇軾是這樣一個機智風雅、善于諧謔、富有生活情趣的人，關(guān)于他的趣聞自然特別多，顏中其編注的《蘇東坡軼事匯編》就輯有一千一百多則，但作者選取故事的來源均來自宋人的筆記，雖未必可靠，但能確保其“保留著真實的時代風氣、氛圍和風俗習慣，有的固然屬于并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卻是有可能會發(fā)生的事情?！庇纱嗽僖淮巫C明作品的生動性與作者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嚴肅是并行不悖的，作品的趣味性與作者剪裁的功夫是緊密聯(lián)系的。當然其中也有作者有限度的虛構(gòu)、基于才情的發(fā)揮，讀者未必能完全認同作者對蘇軾作品的解讀，但都會承認這是一部極有特色有吸引力的傳記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