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煉
詩人孟猛對中文當代詩,有一句一語破的的評論:“瞎寫”。“瞎”,準確概括了許多作者“寫”的狀態(tài)和意識。那正是:沒有意識。我無意在此羅列對中國詩壇的諸多指責,只想指出一點——在我看來,正是大多數(shù)平庸之作的共同點——中文,被詩人忽略太久了。太多作品,僅僅“使用”中文這一工具,卻對讀者失去了藝術的信用:那些除了分行外一無所有的“話”,可以用任何語言來表達。而形式,透過段與節(jié)的單薄拼圖游戲,幾乎找不到令一首詩“非如此不可”的內在原因。這是不是荒誕:寫得像外語的中文詩人?或更清楚:寫不出中文的“中文詩人”。那個妄想中的“國際語言”,只不過是達意牽強的自己的語言。我說這是:在中文之外寫詩。寫給受不了中文這一特殊建筑材料折磨的翻譯家——現(xiàn)在,他可以放肆地做詩人了,反正原文一片真空。
曾被煞有介事討論的詩的“中國性”,是一個偽命題。什么是“中國”性?題材?主題?作家之國籍?語言之稱謂?特定政治履歷或文化背景?……此種種,與“寫”好一首詩有什么關系?詩,無須“出身論”式的戶口普查。它是語言的構成——被語言形式所實現(xiàn)的。也因此,二十世紀的中文詩人,深于(先于)任何政治與社會的困境,先天被置于一塊語言的死地:中文,這些方塊字,經(jīng)過兩千多年寫作之手的打磨,以古詩詞的格律形式,模鑄出一套如此完美的表現(xiàn)體系。它甚至像作曲一樣被規(guī)定下來:對仗與平仄,精雕細刻著視覺和聽覺的美;“意”與“境”,具體和抽象互相靜悄悄暗示;從“四聲八病”到煉字、煉句,令詩人學會謙卑:受限于自己語言的內在法規(guī)(局限和可能)。與其說詩人寫詩,不如說詩寫詩人;而一首七律的結構,幾乎就是一個精妙袖珍的宇宙模型。一個詩意的空間,其中的歲月流逝……“道可道非常道”,老子劈頭一句,已把中文發(fā)揮到了極致?!叭f里悲秋常做客,百年多病獨登臺”,杜甫一字一層地夯實了時、空中那羈旅之人——歷代詩人的祭奠,使語言成為高于我們的存在。說它是“死地”,因為給一座金字塔增添一毫米的高度,遠比在空地上踩出一行腳印困難得多。屈原、李白,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遙遠。事實上,創(chuàng)造古典奇跡的中文表現(xiàn)力,仍在現(xiàn)代寫作中延續(xù)。他們都活著,在參與對一首當代詩的評價。一個二十世紀的中文詩人,不可須臾忘記自己身上這寶貴又足以令人致命的空氣的重量。
本文的標題《中文之內》,借自埃利蒂斯簡明清澈的表述:詩,在“語言之內”。正與籠統(tǒng)含混的“中國性”相對,這里強調的是“中文性”,或者說,兩個層次上的文化個性:一、中文相對于其他語言的獨特;二、這個詩人(這首詩)的語言相對于其他詩人詩作的獨特?!拔摇⒂弥形?、寫詩”,意即:我的寫作,在中文傳統(tǒng)之內——取囊括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活的傳統(tǒng)”的概念——不是“復古”:因襲“傳統(tǒng)的”,甚至淪為古典美感的贗品。“中文性”,指那些使中文之所以是中文的內在因素。它應敞開向“未知”的方向——每個詩人對中文表現(xiàn)方式的再發(fā)現(xiàn)。這里,“出走”和“返回”像呼吸互相依存。當代經(jīng)驗提供了一種距離感,刺激我們領悟那早已蘊含于中文之內、卻迄今尚未充分發(fā)掘的。包括學習西方技巧,也不是簡單移植,而必須被我們獨創(chuàng)的語言所“吸附”。簡單地說,我們得向中文學習說話,學會說得好——因為在一行詩寫下之前,我們并不知要寫什么。因為,只有寫在詩內的,是唯一被抓住的現(xiàn)實。
作為詩人,我要求的是——持續(xù)地賦予形式。
爭論不休的“純詩”,對真正的詩人從來不是一個問題:基于語言的表意性,絕對的“純詩”是沒有的。但無論什么內容的詩,你都必須把它當作“純詩”來寫——追求節(jié)奏、結構、樂感、對比和運動、精確與和諧、空間的張力等等。“中文性”,體現(xiàn)在詩中,就是表現(xiàn)形式上的“純詩”因素。一個修飾詞“持續(xù)地”要求為每一首詩發(fā)明“它自己的”形式。猶如屈原的《天問》、《離騷》、《九歌》,詩體與其內涵的關系,就像地理特征與風景的關系。那已不是“最佳的”,幾乎是“唯一的”,甚至“必然”的。古今中外一切好詩都拒絕翻譯和闡釋,這證明了其“必然性”。
1989年,當我嘗試給寫作五年的組詩尋找一個總題,我長時間束手無策。什么能在《自在者說》、《與死亡對稱》等四部題目之上,創(chuàng)造另一個境界,并握緊整個二百頁作品之根?最后,是對中文文字的本能領悟救了我:我杜撰了一個“無字之字”——?!叭恕必灤┯凇叭铡薄仍谑澜缗c外在世界,相遇于語言初創(chuàng)的一剎那。這是不是,我們永遠的處境?——“字”,而不是“詞”,以其表現(xiàn)性、隱喻性,構成了我們通過中文“格物致知”的來源。無人稱、非時態(tài)、模糊詞性、自由移位、形似具體而其實抽象……字是基因,左右著整個中文語法關系、思維方式,以至生存形態(tài)。猶如雕塑家或建筑師,必須與他們的材料保持最高的默契——如何獨特地理解這一個個光潔、潤滑、明亮的字,蘊表意于表現(xiàn)?是對每個詩人第一層次的提問。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古典格律聽覺上的造型能力,至今仍是我們的啟示。相對于歐洲能“看見”聲響的拼音文字,中文的樂感隱身于視覺意象背后。但也許因為“隱”,而更深刻有力。我稱其為詩的“秘密能量”。在離開格律的“群體”依托后,當代中文,并未因“白話”失去了音樂性:“父親,從一年中切下這最黑的一個月/一月母親們盲目中一下午音樂”(拙作《死者的一月》)。不是排比句的簡單使用,是音樂的合聲與變奏。當代詩把“塑造”音樂的古老感覺還給了詩人自己,讓你找到自己身上的馬拉美、李商隱、李賀——如何從你耳中引出一條形象與意義的河流,讓眾多耳朵像聽夢中耳語似的聽到?這是第二層提問。
好像有一個神秘的誘惑,很久以來,我總是被組詩的形式所吸引:出國前的《禮魂》、《》,出國后的《面具與鱷魚》(六十首六行短詩)、《大海停止之外》,以及近三年來寫作、剛剛殺青的《同心圓》。其實,真正令我激動的是“結構”——不停賦予變幻的生存感受一個框架,使之顯形。同時,通過組詩中互相對比、沖突、呼應的詩體,刺激語言充分敞開。這可以簡略地認為是一種詩歌意識:建立詩的空間。源自一個中文字之內的“空間感”,經(jīng)意象、句子、一首詩、各首詩的關連,組成作品最根本的隱喻。長期的摸索讓我懂得:對空間形式的直覺,來自詩人對音樂形式的想象力。一部交響樂、一首民歌樸素的旋律,暗示著與內涵間巧妙的必然。我希望,這些呈現(xiàn)出我生命復雜的組詩,本質如一個字般剔透而自足。它們自身,就是一個層層遞進的“同心圓”,直到讓我“從岸邊眺望自己出?!?《大海停止之處》)——什么理由,讓一首詩被寫成“這樣”?第三層提問。
歸根結底,深植于中文之內的詩歌形式,不止要向人類當代意識敞開,而且,要敞開人類的當代意識。新文化運動的倉頡們,把“時、空”二字改造成了“時間”和“空間”,我們的“存在”曾起了什么變化?今天,重申那個星垂月涌、萬古如一的宇宙,又將對人類構成什么新的啟示?從中文語言開始,揭示這一文化資源的與眾“不同”,并非虛妄——例如一個動詞的巫術:無論人稱、時態(tài)怎樣變化,它始終黃金般穩(wěn)定地保持著原形。由此,歐洲語法竭力捕捉的“具體”,被一舉放棄。每個動作都是“處境”。每個處境涵蓋了古往今來一切動作者。這是幻象還是現(xiàn)實?幻象揭露了現(xiàn)實?亦或全部現(xiàn)實,被一個幻象寫盡?一個“共時”的語言,能夠更徹底地建立詩的空間——以刪去時間。像中文之內最可怕的兩個字“知道”——“道”都“知”了,還妄想什么解脫?一個人面對的,永遠是人類輪回其中的“不可能”。
豐富與深化“中文性”的程度,是評價一首中文詩的標準。只有在原文環(huán)境里,詩才不得不亮出它的胎記。每一條路都有人走過。你以什么質量,配側身于文學史上熠熠閃光的名字之間?想過嗎,什么是你的詩重新選擇的文學史?——回到翻譯,無論譯作多么成功(無論譯者是多好的詩人),它無力推翻原判:一首在原文中被認定空泛、平庸、重復之作。一定,不存在自身語言價值缺席的“世界性杰作”。
龐德譯中文古典詩,我稱之為“偉大的誤解”。這誤解,一面徹底刷新了二十世紀英詩的面貌;另一面,也給了中文一個全新的視角,以致某些中國詩人至今還以此招搖。但別忘了,正是中文古詩內輝煌的“中文性”,使“偉大的誤解”能夠發(fā)生。它,值,得,被,誤,解。我們呢?オ
楊煉,詩人,現(xiàn)居美國。主要著作有詩集《荒魂》、《地土》、《朝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