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眏子 費 勇
文學的澳門與澳門的文學饒眏子費 勇
內(nèi)容提要:本文對澳門文學的內(nèi)涵及歷史脈絡作了梳理,并提出澳門文學的特殊品格體現(xiàn)在對澳門歷史與現(xiàn)世的書寫,對"我是誰"這個身份問題的追問以及對"他是誰"這個跨文化問題的追問等三方面,藉這三方面的分析,對澳門文學的澳門性問題作了一定的思考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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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中葡聯(lián)合聲明發(fā)表以后,澳門這個只有20多平方公里40多萬人口的半島,日益為人們所關注,在中國眾多的區(qū)域文化中,哪個地區(qū)都沒有像它那樣,有如此復雜、多元的文化背景和內(nèi)涵。
澳門自1557年開埠,至今已有400多年的歷史。400多年前,澳門被歷史機遇推到東西文化交流的前沿,成為中西文化交匯的中介。作為中國人了解西方,西方人了解中國的第一個窗口,澳門在歷史上東西方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交流中起過重要的作用。至今,澳門地區(qū)仍保留有大量東西方歷史文化遺產(chǎn),包括名勝古跡和文獻資料,還有中西文化交融而形成的新的思想觀念和開放精神。面對澳門豐富的文化遺產(chǎn),有史學家斷言:"澳門可以當之無愧地列入世界歷史文化名城之列。"①"澳門文學"這一概念的界定以及對它內(nèi)涵的探索和研究,正是在這一背景中凸現(xiàn)出來的。80年代至90年代初,澳門本土文學界就曾為下列一些問題所纏繞:有沒有澳門文學?澳門有沒有自己的文學?什么是澳門文學的澳門性?澳門文學的品格應該是怎樣的?等等。于是,就有了文學資料的追尋,概念的界定,各種文學座談會、研討會的召開,以及文學刊物、社團的創(chuàng)辦等一系列引人注目的文學事件。其中特別重要的是1984年3月,《澳門日報》借舉辦"中國當代作家書畫展"期間,邀請香港十多位作家,與澳門文藝界人士座談,研討如何發(fā)展澳門文學,香港作家韓牧在會上提出"建立澳門文學形象"問題,得到與會者的支持。1986年,東亞大學(澳門大學前身)、《澳門日報》聯(lián)合舉辦"澳門文學座談會",約請香港、內(nèi)地作家同澳門本土作家一起,對澳門的古代文學和現(xiàn)代文學進行研討,會后,出版了第一本《澳門文學論集》。這次會議的召開,是在中葡聯(lián)合聲明發(fā)表的前一年,因而也被認為是澳門向過渡時期轉(zhuǎn)變的一個標志。之后,廣泛聯(lián)合澳門文化人的澳門筆會成立,1989年出版純文學刊物《澳門筆匯》。1989年5月,澳門五月詩社成,1990年出版《澳門現(xiàn)代詩刊》。1990年成立澳門中華詩詞學會,主編出版《鏡海詩詞》。這些文學社團、刊物的出現(xiàn),正是澳門文學在過渡時期轉(zhuǎn)變中走向繁榮、發(fā)展的體現(xiàn),也說明澳門本土作家正在從各個方面為"建立澳門文學形象"而努力。
90年代以來,除澳門以外,大陸、臺港等地也有關于澳門文學的論著出現(xiàn)。人們談論的問題已不是澳門有沒有文學?而是澳門有著怎樣的文學?早在16世紀中后期,就有詩人、作家來到澳門,創(chuàng)作了一些反映半島人們生活的文學作品,如中國偉大戲劇家湯顯祖、葡國著名詩人賈梅士,都先后來過澳門,并且創(chuàng)作了膾炙人口的詩章。此后,歷代避亂的文人學子不斷來澳,為澳門留下了相當豐厚的文學遺產(chǎn)。但是,在澳門,新文學的誕生,并不是在"五四"時期,而是遲至"九·一八"事件之后②。這主要是因為澳門地處邊緣,遠離中國政治、文化中心,也與澳門地區(qū)舊文學具有較大的影響有關,這就使澳門新文學一直缺乏一種強大的現(xiàn)代驅(qū)動力。特別是二三十年代以后,澳門的東西文化交流中介地位為香港所取代,它就日益為人們所淡忘,所以,今天從文學性的立場來談論澳門文學,空間并不太大,而如果從文化性立場研究澳門文學,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隱含著的許多具有前瞻性的東西,對于歷史學、社會學、比較文化與比較文學的研究,有不少啟示。澳門文學更多地具有文化學的色彩,從文化上解讀它,對當下本土文學創(chuàng)作,也會有所推進,就某種意義而言,它代表著一種建設方向,是本土意識覺醒的標志之一。
從澳門文壇的實際情況看,澳門文學包含了三方面的內(nèi)容,(1)中西文學中與澳門有關的創(chuàng)作。中國從明代開始即有許多文人到過澳門,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留下了"澳門形象",著名的如湯顯祖、屈大均、魏源、康有為、丘逢甲等。西方文人中最早到澳門的是葡萄牙大詩人賈梅士,其后有庇山耶、奧登等,以澳門為題材的小說也為數(shù)不少。(2)澳門本土的漢語文學。澳門本土的漢語文學,與內(nèi)地移民有密切關系,早期是明代的遺民,而后是清代的遺民,再往后又有因戰(zhàn)亂或種種政治原因而從大陸與東南亞或其他地方移居澳門的華人。古代的遺民為澳門的舊文學奠定堅實的基礎,時至今日,澳門的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仍十分活躍,一些年青的詩人可以一方面寫非常前衛(wèi)的"后現(xiàn)代詩",一方面又寫十分古雅的律詩和絕句。80年代以來,澳門的新文學發(fā)展迅速,詩歌、小說、散文、戲劇均有不少佳作,在整個漢語文學世界里越來越引人注目。(3)澳門"土生"葡文文學。"土生"(macaense)字面上的意思即"澳人",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混血族群,是幾百年來中葡文化交匯的產(chǎn)物,在他們身上,最能顯現(xiàn)澳門文化的多元性、詭異性。有學者將"土生"框定在三個導標之內(nèi),"一是語言,即個人或其家庭跟葡語有一定關系;其次是宗教,指個人或其家庭在一定程度上與天主教認同;最后是人種,即是個人或其家族有歐亞混血成員。"③必須承認,關于"土生"一詞的界定確實十分復雜,至今仍存在一定的模糊性,但近幾年從社會學、人類學、歷史文化學諸方面研究澳門土生的專著論文,在界定"土生"一詞時,都特別強調(diào)這個族群的"東方血緣"或"華夏血液",實際上指的是歐亞混血兒④。19世紀末,就有人收集過澳門的《土生歌謠》,發(fā)表在《大西洋國》及《復興》雜志上,但澳門的"土生"文學形成氣候,是在20世紀以后的事情,大約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出現(xiàn)了一批重要的作家和詩人。由于語言上的障礙,國內(nèi)對澳門"土生"文學的研究尚未真正開始,但事實上,撇開了"土生"文學,澳門文學的概念就是不完整的,而更重要的是,"土生"文學實為不可多得的《緣族群》的標本,其所包含的歷史積淀與文化意蘊,值得高度重視。
澳門獨特的存在狀態(tài),確實延擴了文學想象的空間。澳門本土文學創(chuàng)作對于澳門生存經(jīng)驗的書寫,為漢語文學也為葡語文學提供了獨一無二的文學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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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6世紀開始,在澳門這個狹小的空間,就出現(xiàn)了中葡兩國文學家抒寫澳門的詩篇,它們互不相關、各自發(fā)展,未見有很直接的交流與吸納。盡管葡萄牙人入踞、管治澳門的時間很長,澳門本土漢語文學秉承的依然是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這種"互相錯過"的文學現(xiàn)象,成為澳門文學史上的一種特殊的風景。
澳門原是一個小漁村,人文基礎薄弱,澳門文學的出現(xiàn),在古代,"主要是一種植入,而非根生"⑤。最早的澳門文學,是中國內(nèi)地來到澳門的作家創(chuàng)作的,早期在澳門留下詩作的有明代著名戲劇家湯顯祖,他于萬歷十八年(1590)貶官為廣東徐聞典史,于萬歷十九年(1591)十月曾到澳門⑥,寫了《香澳逢賈胡》、《聽香山譯者之一》、《聽香山譯者之二》、《香山驗香所采香口號》、《南海江》等詩篇,對當時澳門的風物、人情及華夷貿(mào)易等均有所反映。明末清初,有許多忠于明王室的仁人志士來澳,也有不少關于澳門的詩作留世,著名的有嶺南三大詩家之一屈大均,他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至康熙二十九年(1690)曾多次到澳門⑦,寫了一些描述澳門風物特色的詩歌,如《荼蘼花》二首、《澳門》六首和《詠西望洋》等,其中有詩句:"廣州諸舶口,最是澳門雄。外國頻挑釁,西洋久伏戎。"(《澳門》六首之一)表現(xiàn)詩人的憂國情懷。還有著名詩僧跡刪和尚(俗名方顓愷),是滿清入主中原后削發(fā)為僧的明末遺民,他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和康熙三十六年(1697)兩度游澳,留下十多首關于澳門的詩歌。清中葉宦游澳門或短暫來過澳門的詩人很多,佳作也多。其中清朝第一任同知印光任,就寫有澳門詩《濠鏡十景》十二首,乾隆年間的澳門同知張汝霖,也寫有澳門詩十六首。作為中國管理澳門事務的地方官,他們的詩作,除寫澳門風物外,也寄托有安守疆土的愿望。至嘉慶、道光年間,因中外交往頻繁,內(nèi)地到澳門的名人文士更多,著名《海國圖志》的編者魏源,就曾于道光年間來到嶺南,到過澳門,與當時駐澳門的葡萄牙主要管理官員會面,寫有長篇歌行《澳門花園聽夷女洋琴歌》。還有清道光年間以考據(jù)學聞名的大學者何紹基,也曾到香港、澳門游覽,留下《乘火輪船游澳門與香港作。往返三日,約水程二千里》一詩。此外,清末維新變法主角之一的康有為、臺灣省著名愛國抗日志士丘逢甲,也都到過澳門,有詩作留世。從歷史上看,自晚明到民國的200多年,澳門文學的作者,主要是歷代四方來澳的遺民、官員、文人學士,也有少數(shù)來澳的教徒。他們都是澳門的"過客",從各自不同的文化身份出發(fā),在詩作中對澳門的自然風光、人文景觀作種種藝術的投射,而不是從澳門文化的土壤上孕育出來的。
根據(jù)澳門學者鄭煒明的考證,在澳門名勝媽祖閣里,有石刻詩二十多首,其中也有澳門本地文人趙同義雍正年間寫的一首詩,還有趙化一族的后人趙元儒在乾嘉時候?qū)懙乃氖自娮鳍?。但因?shù)量極少,很難同外來文人的作品相比。在澳門,第一個本土詩人群體的崛起,是在民國初期出現(xiàn)的"雪社"詩人群,這是澳門文學史上第一個本土化作家群,主要成員有馮秋雪、馮印雪、劉草衣、梁產(chǎn)明、趙連城和周佩賢等,他們出版《雪社》詩刊,還出版詩詞合集《六出集》。"雪社"的出現(xiàn),說明澳門文學有了自己的"根",也有可能漸次形成自己的文學傳統(tǒng)。
如果說,澳門的文學的特點是"植入",從"植入"到"扎根"。那么,澳門的新文學卻有一個從"寄生"到"自主"然后走向繁榮的歷程。由于澳門舊文學影響力強,澳門新文學發(fā)展遲緩。"九·一八"以后,內(nèi)地一些愛國作家、學者避難到澳門,才點燃了澳門文壇新文學之火。50年代以后,澳門文學進入了一個探索發(fā)展的時期,本土的刊物《新園地》、《學聯(lián)報》、《澳門學生》,以及60年代出版的純文學刊物《紅豆》等,都有文學作品發(fā)表,出現(xiàn)了一些引人注目的當?shù)刈髡?如方菲(李成俊)、思放、梅萼華(李鵬翥)等。但因刊物稀少,不少澳門作者,稿件外投,"寄生"于香港。當時香港的《文藝世紀》、《海洋文藝》、《伴侶》、《當代文藝》等刊物,經(jīng)常發(fā)表澳門作者的作品⑨。直至80年代,隨著中國內(nèi)地的改革開放,中資機構(gòu)的介入,大大刺激了澳門的經(jīng)濟,大量的新移民從內(nèi)地、東南亞各國移居澳門,這種種的變化推動了澳門文學的發(fā)展,作家隊伍不斷壯大,"建立澳門文學形象",成為島內(nèi)作家的自覺要求,文學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繁榮的局面,出版的小說、散文、詩歌,數(shù)量很多。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特別突出的有魯茂的《白狼》和周桐的《錯愛》,還有林中英、梁荔玲、陶里等的短篇小說。在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比較引人注目的有魯茂的《望洋小品》、林中英、林蕙等七位女作家的散文集《七星篇》,以及林中英的散文集《人生大笑能幾回》、《眼色朦朧》,還有李鵬翥的《澳門古今》、徐敏的《鏡海情懷》等。同小說、散文比較,澳門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更為活躍的,澳門寫詩的人很多,有"詩島"之稱。詩歌創(chuàng)作在澳門社會生活中擁有自己獨立的地位,特別是1989年"五月詩社"成立之后,出版《澳門現(xiàn)代詩刊》和澳門詩人詩集,進一步推動了半島的詩歌創(chuàng)作。澳門知名的詩人中有土生土長的,如汪浩瀚、江思揚、懿靈;有北上的歸僑,如陶里、胡曉風、王文;有內(nèi)地來澳的新移民,如高戈(黃曉風)、淘空了、流星子等;還有學者型的詩人云惟利和葦明(鄭煒明)。他們的詩風不一,藝術趣味和追求也很不一樣,因而詩壇的詩作是多元的,呈現(xiàn)出交互共生的良好態(tài)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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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文學的特殊品格首先體現(xiàn)在對澳門歷史與現(xiàn)世的書寫。
至于文學書寫中的澳門,不同類型的作家有不同的書寫,從澳門歷史和現(xiàn)在的文學創(chuàng)作看,基本上有兩種類型,一為本土以外的作家,另一為生活在澳門的作家。前者對澳門的文學書寫基本上屬于旅行者,他們因為某種機緣與澳門相遇,并從中獲得一種靈感的激發(fā);還有的作者甚至不曾去過澳門,卻藉想象將澳門寫進自己的作品。這方面的例子可以舉出英國的奧登與中國的聞一多。奧登(W·H·Auden)1938年赴中國旅行期間曾短暫地游歷澳門,寫了一首名為《澳門》的詩,詩作犀利地揭示了澳門內(nèi)在的怪異與矛盾,掠過表面的場景,他捕捉到了一種遠離中心的生存狀態(tài)所包含著的荒謬本質(zhì)。而聞一多1925年寫的《澳門》則是另一種類型,聞一多并沒有去過澳門,他純?nèi)灰詮娏业拿褡迩閼褜拈T塑造成被迫離開了祖國母親的兒子,一心盼望著回到母親的懷抱:你可知"媽港"不是我的真名姓?……我離開你的襁褓太久了,母親!
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你依然保管著我的靈魂。
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請叫兒的乳名,叫一聲"澳門"!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澳門在這里已完全被定型為民族主義的情感符號,或者說,她的民族主義話語功能已得到充分的發(fā)揮。實際上,早在明清時代的一些文學作品中,澳門形象就已著上了民族主義色彩,只不過聞一多的詩流傳最廣,而且確實寫出了一般的中國民眾對于被分割出去的領土的典型態(tài)度,也可以說確立了大陸母體與被分割領土之間的基本模式:母親/兒女,以及他們之間的根本聯(lián)結(jié)關系:回歸。這一類型的作家有關澳門的文學書寫,寫作者與澳門之間都有一定的距離,也就是說,澳門對于寫作者來說,只是一種奇異的風景,或一種獨特的生存狀態(tài),或一種民族的恥辱標記。而后者則是以真正的本土立場去書寫澳門歷史與現(xiàn)世的澳門文學(有人把這一類的作品出現(xiàn)看作是嚴格意義上的澳門文學成立的標志)。在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有對于澳門歷史題材的挖掘,有對于澳門社會中各式人群的描繪,有對于澳門風光的深情吟詠,有對于澳門社會矛盾的揭露,等等,無論寫什么,無論怎么寫,寫作者與澳門之間總有一種很深的牽連,因為不管他們是新移民或老居民,澳門在當下與未來都是他們的家,是他們的安身之所。因而他們在對澳門進行文學書寫時,總是有意無意纏繞著這樣的追問:澳門到底意味著什么?
當他們在敷演歷史題材時,不僅僅是為了重現(xiàn)過去,更是為了捕捉到澳門的根。在澳門出生后來移居香港的韓牧在他的詩歌中用"炮臺"與"教堂"這兩個意象來象征澳門歷史的全部風貌:占領每一個山頂和高崗的不是炮臺就是教堂除了炮你的鐘聲最響炮是肉體對肉體的命令鐘聲,是一種悅耳的神的命令(韓牧《教堂教堂》)意識形態(tài)的滲透與軍事的殺戮,聯(lián)手進入澳門,那些冒險的傳奇、隱秘的欲望,咽啞成歷史的殘片,供后來者憑吊、冥想。而一些年青的詩人試圖用詩的語言去呈現(xiàn)在時間的煙塵中被掩埋或被修改了的歷史真相,如葦鳴、王和對銅馬像的省思,既有對歷史真相的追索,也寫出了歷史與現(xiàn)在的糾纏,從一個側(cè)面揭示澳門平靜的表面其實層疊著波瀾起伏的矛盾與抗爭至于澳門的現(xiàn)世女詩人懿靈透過欲望化的場景,揭示了澳門現(xiàn)世生活的緊張:平靜與流動之間,幻想與現(xiàn)實之間,真與假之間,文字觸摸的,竟是"一把握不住的蒼茫":燕子掠過流動的水和島上無數(shù)慌張的眼神描繪著海浪的淚痕(懿靈《流動島》)澳門確是一座流動著的島嶼,它曾經(jīng)糊里糊涂地成為葡萄牙人的管治區(qū),在幽昧的時光中度過了幾個世紀,多的是混雜的面容與匆匆來去的人影。當澳門的作家試圖以文字去重塑已逝的歷史以及展現(xiàn)正在進行的現(xiàn)在,實則反映了澳門人對身份認同的焦慮與渴望。也就是說,當他們藉文字去為已逝的時光及當下的面影造型時,他們其實已展開了一場身份自我確認的心靈之旅。說到底為澳門定位,其實就是在為自己定位,要為自己找到一個不再流動的安定之所。
澳門文學的特殊品格其次體現(xiàn)在對"我是誰"這個身份問題的追問。澳門本土的漢語文學中,尤其是新移民的詩歌中,不少作品觸及到身份認同的危機,并由此而產(chǎn)生漂泊、孤獨、浮游的感慨。不過,華人新移民的身份認同危機往往是由于環(huán)境的驟然變異而產(chǎn)生,并不影響本質(zhì)上的身份自我確認:我是中國人。也就是說,華人新移民所表現(xiàn)出來的身份問題,大抵上屬于情緒性的。
相比之下,土生葡人的身份問題卻是本質(zhì)性的,長期的,幾乎難以排解的。是中國人還是葡國人?這是每一個土生不斷自我追問的問題。事實上,他們既是中國人,又是葡國人,但同時,他們既非中國人,也非葡國人。我是誰?在澳門的土生文學中,真正成為一個問題。土生劇作家飛文基在他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劇本《見總統(tǒng)》中寫到土生的身份尷尬,劇中的土生人布治,在澳門出生,在葡國當過兵,背得出葡萄牙境內(nèi)所有河道和鐵路線,認識很多葡國朋友,但向葡國使館申領護照卻遭拒絕,作者在劇中讓布治提出這樣的疑問:我不是葡國人,又不是中國人,究竟是什么人?
身份焦慮與對未來的焦慮息息相關,尤其面對1999年的回歸中國,土生葡人的心靈震蕩可想而知。這在土生作家阿德(即若瑟·多斯·圣托斯·費雷拉)的詩中有所表達。另有許多作品對"我是誰"則有積極的回應,不再糾纏于"葡國人"還是"中國人"的選擇,而是坦然接受土生人邊緣的品性,對中葡兩方表現(xiàn)出雙重的認同:我父親來自葡國后山省,我母親中國道家的后人,我這兒呢,嗨,歐亞混血,百分之百的土生(澳門)人!(李安樂《知道我是誰?》)李安樂"澳門之子"的自我確認擺脫了"中"、"葡"之間的兩難,幾經(jīng)尋覓才驚覺,澳門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安身之所。在土生文學作品中,無論詩歌,還是小說,澳門往往被描繪成為美麗的花園,是根之所在。當然,對澳門的認同并不能完全消除土生族群內(nèi)心的不安,這在他們的一些作品中也有所反映。
澳門文學的特殊品格再次體現(xiàn)在對"他是誰"這個跨文化問題的追問。明清時代的中國文人透過澳門看到的是西洋,魏源《澳門花園聽夷女洋琴歌》一類的作品,顯現(xiàn)了一個中國士大夫?qū)ξ餮笏囆g的理解。"明清時代的澳門詩",確實是"當時澳門這處窗口"所進行的中西文化交流的反映灛伂姟6葡國詩人庇山耶的《中國二胡》一類的作品,折射出一個西方文化人對中國藝術的理解,澳門成為中西作家"互看"的中介,在"互看"中,相互嘗試著理解"他是誰",從而超越文化沖突而達臻文化融合。
澳門本土的漢語或葡語作品中,這類"互看"式的作品,即中國人寫土生葡人,葡人,土生葡人寫中國人的作品,十分引人注目。散文作品中,吳志良的《作別西天的云彩》和《大學新生的"洗禮"》兩篇散文,均取材于他在葡國的學習生活,前者寫他在葡國時生活在他周圍的親善的葡人,他和他們之間的友誼;后者寫葡國一些大學的所謂新生洗禮,作者對此顯然有自己的判斷。小說中"互看"式的作品尤為突出。魯茂的長篇小說《白狼》,即以一個身世如謎的中葡混血兒為主角,觸及澳門葡人生活中不為人知的側(cè)面。周桐的長篇《流星》以一個越南難民的眼光,觀察澳門的葡人家庭,另有許多新奇的發(fā)現(xiàn)。陶里的"百慕她的誘惑"等短篇小說,寫中葡戀愛、婚姻,涉及到對各自文化傳統(tǒng)的追尋,卻充滿神秘、懸疑的氣氛,似乎為澳門的華人與葡人之間長期缺乏交往作了印證,因為缺乏交往,因而各自成為對方神秘的對象。土生作家中,飛歷奇的長篇小說《愛情與小腳趾》、《大辮子的誘惑》,更是回溯到歷史的深處,再現(xiàn)不同時期澳門的葡人與華人的生活,他在作品中對華人和中華文化所持的態(tài)度,已不完全是一個"局外人"的視角和感知。土生女作家江蓮達的短篇小說《長衫》和《承諾》,女主角都是有跨文化意識的華人,表現(xiàn)出土生葡人對華人區(qū)生活及文化的關注,以及尋求理解的愿望。
不過,這類"互看"式的作品,真正能夠以凝重的歷史感與深厚的人文精神來省思澳門不同族群之間關系的,似乎尚未見到。大多數(shù)作品還是掠影式的,例如最常見的模式是青年男女的愛情、婚姻遭到雙方家庭的反對,或者表現(xiàn)中葡人民在生活中的相互同情與幫助。這種"沖突"或"融合"的展示是較表層的。因而,這類"互看"式的作品如同澳門歷史研究一樣,還只是剛剛浮出水面,它所蘊含著的更大的能量,正等待著人們進一步去挖掘與表現(xiàn)。
澳門文學雖然沒有像港臺文學那樣,擁有一些對整個現(xiàn)代漢語文學產(chǎn)生影響的作家作品如白先勇、金庸,但澳門文學仍有其自身的魅力,澳門的作家仍有值得注意的探索精神,除了上面提到的以外,澳門文學中對于當代社會現(xiàn)實的洞察,即對目前人類社會遭遇的某些共同難題如商業(yè)化、都市化、核戰(zhàn)爭、環(huán)境污染等的洞察,從一個側(cè)面顯示出澳門"小地方大文化"的風姿,以及澳門作家掠過澳門視野尋求"當代性"的努力。陶里、林中英、魯茂、周桐、汪浩瀚、胡曉風、淘空了、凌鈍、葦鳴、高戈、流星子、馮剛毅、懿靈、林蕙、梯亞、寂然等一大批作家,或小說,或詩歌,或散文,多年來辛勤耕耘,為澳門文學的建構(gòu)作了貢獻,而《澳門筆匯》、《澳門現(xiàn)代詩刊》、《蜉蝣體》等文學雜志幾經(jīng)風雨,仍不斷發(fā)出澳門的文學聲音。1999年的回歸,為澳門文學的進一步發(fā)展帶來契機,使澳門作家置身于更廣闊的文學背景,尤其是世界性的漢語文學背景,從而使澳門文學既立足于本土又有厚重的民族基礎與世界意識。
①章文欽:《澳門與中華歷史文化》,澳門基金會出版,1995年2月,274-275頁。
②李成俊:《香港、澳門、中國現(xiàn)代文學》,載《澳門文學論集》,澳門文化學會,澳門日報出版社,1988年3月。
③賈淵、陸凌梭:《臺風之鄉(xiāng)-澳門土生族群動態(tài)》,澳門文化司署1995年出版,第15頁。
④《文化雜志》中文版第二十期"澳門土生人"論文特輯,澳門文化司署出版,1994年第3季。⑤劉登翰:《文化視野中的澳門及其文學》,《澳門文學概觀》,鷺江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24頁。⑥參見錢謙益《湯遂昌傳》。
⑦參考曹思健:《屈大均澳門詩考釋》,《珠海學報》第3期,香港珠海書院1970年6月。
⑧鄭煒明:《16世紀末至20世紀前期的澳門文學》,《澳門文學概觀》,鷺江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63頁。
⑨參見凌鈍編輯的《澳門離岸文學拾遺》(上下冊),澳門基金會出版,1995年5月。
灛伂娬攣那:《明清時代澳門詩所反映的中西文化交流》,《文化雜志》中文版第二十四期,澳門文化司署出版,1995年第4季。
〔作者單位:廣州暨南大學中文系〕責任編輯:楊世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