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修己
好像一條河,被山擋住了,過不去了。
但是拐個彎,又可以奔騰向前,說不定還頗顯波浪壯闊。我覺得世紀末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正像這河,從"幾千人擠在一小塊地盤"的似難有出路的困惑中,只拐了一彎,又看到開闊的前景了。
近年來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正有一種"向外拐彎"的趨向。這指的是前一時期強調"內在批評"、"文本研究",唱過了"把文學還給文學"之后,現(xiàn)在又反過來,注重"外在批評"了。1997年第一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上,發(fā)表錢理群的《我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大綱》。這個《大綱》除保留要對作品作細讀外,主要提出影響20世紀文學發(fā)展的三大文化背景(要素),即出版文化、校園文化和政治文化,以此作為他的研究重點。錢先生的方向是有代表性的,如今已成果初顯。不但有《20世紀中國文學與大學文化叢書》的編撰,有研究出版業(yè)與現(xiàn)代文學關系的文章發(fā)表;而且先后有幾部專著問世,如《20世紀中國文學發(fā)生論》(欒梅健)、《稿酬怎樣攪動文壇》(魯湘元)等。人們開始不滿于對"外在批評"的忽視,認為"自從80年代中期向內轉以后,對文學的外部描寫和研究便不屑一顧"的現(xiàn)象,應該改變。此外,關于地域文化、宗教文化與現(xiàn)代文學的關系,也是近年來的研究熱點,成果更多。這個彎拐得很大,幾乎是折返。但反者,道之動也,這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繼續(xù)前行的新潮流,并且反映了思維方式的變化。此前是從"文學從屬于政治"的單向度思維,走進"文學就是文學"的另一個單向度思維。現(xiàn)在的折返不是走回頭路,而是走向更加開放的多向度思維。
還有一事應該一提,那就是對"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研究和編纂,也成熱點。既有寫法新穎、學術個性鮮明的《百年中國文學總系》(謝冕等主編),又有幾部作為面向21世紀教改研究項目的《20世紀中國文學史》問世。這同樣代表學科發(fā)展的一種趨向,一種擴展的趨向,即打通近、現(xiàn)、當代文學,在較長的時段里考察文學發(fā)展的歷史狀況。
無論是拐彎、折返或擴展,現(xiàn)在都只能說是剛開個頭。前景開闊卻也引出了一系列有待探討的問題。這里我只能舉一個例子來談談。自從把《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編纂付諸實施,注意到了百年文學的多民族性(重視記述少數(shù)民族的文學)、多地區(qū)性(包含臺港澳文學)、多品種性(雅俗文學一齊入史),便感到待開發(fā)的領域真多,要深入絕不輕松。我甚至產生這樣的疑問:經過幾十年的努力,編了200多部各類型的現(xiàn)代文學史著,我們已經把中國現(xiàn)代文學或20世紀中國文學的面目描述清楚了嗎?它的面目真的就像這200多部里寫的這種樣子嗎?
首先,為什么現(xiàn)代文學史里不記"五四"后的舊體詩詞、戲曲等傳統(tǒng)形式的變化發(fā)展和成就?現(xiàn)在可以不必來爭論這些舊形式的作品可否入史,現(xiàn)在更重要的是要回答:中國古典文學與現(xiàn)代文學的交替究竟取了什么形式?是"一刀切",即古典文學時期結束后,便是白話文學的一統(tǒng)天下了;還是"交叉式",即舊體文學退出主流地位后,并不立即消亡,還有一個"慣性滑行"階段,在這個階段,新舊兩種形式并存、交叉,此消彼長。文學革命或文化革命,不同于政治制度的變革,可以用打碎舊政權機器,消滅舊勢力的方式。文化領域只對一些迷信、偽科學用消滅的方式而大部分文化的變革不能用消滅的方式,因為舊文化中含有人類創(chuàng)造的優(yōu)秀精神成果,它有很強的延續(xù)性、繼承性,不能簡單地拋棄,只能用揚棄的方法,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把舊文化中的精華汲取、包容、融化到新文化之中,才能說是文化革命的成功。不論"五四"新文學家們口頭上怎樣高喊打倒舊文學,實際上他們也是取了吸取、包容、融化舊文學精華的路子,來創(chuàng)造新文學的。這個過程因為歷史的曲折,至今不能說最終完成了。就詩而言,這就造成這樣的局面:一方面是白話新詩成了主流,但新詩藝術仍在探索過程中,其影響力尚有限,使新詩不能完全取代舊詩詞。另一方面一些有古代文化修養(yǎng)者,便繼續(xù)使用舊詩詞形式,創(chuàng)作了不少好作品。不承認這種創(chuàng)造,不讓它入史,正是"五四"文學革命中形而上學、絕對化思想的繼續(xù)。就戲曲而言,被錢玄同批得一錢不值的這一品種,同樣在繼續(xù)發(fā)展。它在文學方面,一是改編、新編傳統(tǒng)的戲曲題材和劇目,一是用戲曲形式表現(xiàn)現(xiàn)代生活,創(chuàng)作"現(xiàn)代戲"。顯然,這種變革也不是要消滅、拋棄舊形式,而是保留其尚有生命力的部分,從表現(xiàn)現(xiàn)代生活,滿足現(xiàn)代人審美需求出發(fā),加以改造,包括融進可用的外來形式,使轉化為一種既與傳統(tǒng)形式保持聯(lián)系,又已經不是舊形式的新品種。這種革命不妨稱為"轉型"?,F(xiàn)代文學史不記載這些變革的過程和成果,又怎能如實反映文化變革的情狀和規(guī)律,真實反映歷史的更迭?"一刀切"既不符合歷史實際,迷信這種直線的、僵硬的歷史發(fā)展模式,造成青年思想簡單、僵化,其害甚大,可謂殷鑒不遠,在"文革"之世!
和戲曲一樣,本世紀初在城市里繁榮起來的通俗小說(如鴛鴦蝴蝶派的小說),也受到"五四"新文學家們的猛烈抨擊,長期被排除出現(xiàn)代文學史?,F(xiàn)在的問題也已經不是文學史里可否讓雅俗文學"雙翼齊飛"了,現(xiàn)在要問的是,歷史真如我們寫的那樣單純、劃一嗎?所謂通俗小說(或"舊派小說")其實就是本世紀初中國社會加速城市化中興盛起來的市民文學,這是最能反映20世紀中國社會轉型的文學。分析它的成就和缺陷,分析它與中國市民階層的關系,描述它的命運、它在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的曲折遭遇,并探究其因,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重要課題。由于市民文學的發(fā)展貫串于20世紀的整個一百年中,有自已獨立的、鮮明的線索,如何確定其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中的地位,怎樣處理它與啟蒙文學、革命文學的關系,也是個有待研究的大課題。
還有對現(xiàn)代多民族文學的記載,現(xiàn)在還只能用"大拼盤"式,好像各民族文學處于一種互相冷漠、互不相關的并列關系。尚未能把它們之間或緊或松地互相糾纏和互相滲透融合的狀態(tài)寫出來。雖然早已有人認識到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難分難解的"拉拉扯扯"的關系,只因缺乏深入研究,現(xiàn)在尚不能在文學史里充分描畫各民族文學自然地匯于一體的情狀。這的確不易,因為各民族文學發(fā)展程度差異很大。在本世紀文學中,既有已具有現(xiàn)代形態(tài)、正在"走向世界文學"的新分子,又有仍靠口耳相傳或基本屬于古代形態(tài)的因素。這正是本世紀中國社會發(fā)展不平衡的表現(xiàn),是我們的重要國情,把現(xiàn)代文學史寫得那么單純、劃一,有背實情。我們絕不抹殺"五四"文學革命劃時代的意義,但也要寫出"五四"后既有北京、上海等地掀起的啟蒙文學熱潮,又有非中心地區(qū)和邊遠地區(qū)仍保守、沉寂的文化狀態(tài),這才是真實的中國,這才是真實的中國文學。
以上認識如能成立,那就說明寫了200多部還沒有把"五四"后新舊文學交替的真實歷史情狀,把現(xiàn)代文學的復雜的、多成份的、不平衡的歷史面貌寫出來?,F(xiàn)代文學史真該重寫,而且要把這些多種多樣的成分融會貫通起來,形成一個互斥互吸的大系統(tǒng),還真要有理論上的大氣魄,善于運籌調度的大手筆。這有相當?shù)碾y度,首先需要更新觀念。要改變文學史等于作家作品史的觀念。作家作品無疑是文學史的主要內容,但文學史還要反映一個時代文學的全貌。要改變唯中心的觀念。文化中心的動態(tài)是研究的重點;但也要研究非中心,才能看清中心掀起的風暴的實際影響和效應,兩相照應,才能寫出歷史的真貌。要改變"成為王敗為寇"的觀念。要寫好歷史的主流,寫好代表歷史發(fā)展方向的主導力量;但又要從客觀實際出發(fā),做出自己的評價,不能只依據(jù)主流派的觀點來寫史。要改變歷史"清一色"的觀念。凡把歷史寫成單純的"清一色",寫成只有一種運動模式,這樣的歷史其真實可靠性應該懷疑。要絕對尊重歷史的本來面目,如實寫出其復雜性、多成份和差異性。這許多觀念的更新又有賴于思維方式的進一步轉變,從絕對而相對,從單向而多向,從一維而多維,從分析方法而系統(tǒng)方法。這才可能把對現(xiàn)代文學的認識,把現(xiàn)代文學史或20世紀文學史的編纂,提高到一個新水平。
再說一句,本文僅僅是舉了一個例子,若論整個學科的發(fā)展,問題當不止這些。所以在這河流的拐彎道上,自不免有一種任重道遠的感慨。我們的學科畢竟還年輕,道路又很曲折,真正的發(fā)展只能說還在改革開放后這20年。為了搶回失去的時間,大家日夜兼程地趕路,缺少學術研究所需要的日積月累,梳捋推敲,深思熟慮的功夫。20年來成果數(shù)量雖多,但品流不一而少精品。特別要指出,對撥亂反正的深刻性還是認識不足。撥亂反正有兩個層次,表層的是推倒"四人幫"對新文學的誣蔑,這比較容易。深層的是清除我們自己血液里所受影響的毒素,這比較困難,因為涉及世界觀,且由來已久。早在1954年批判胡適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不是導向加強求證,反而助長了無須求證的風氣,為學術研究的主觀隨意性開閘。1958年在"拔白旗插紅旗"運動中,將許多前人的學術建樹斥為資產階級"偽科學",主張不需要深厚的學養(yǎng)和起碼的積累,只要敢于"解放思想"、"打破常規(guī)",就能迅速出成果,實現(xiàn)學術的"大躍進"。所謂"解放思想",實為放縱主觀隨意性;所要打破的"常規(guī)",則本是人們在長期科研實踐中總結的,為保證研究的科學性,以求得可靠科學結論的途徑和方法,也就是學術規(guī)范。在本來就重理論輕史實,重見解輕證明的特定歷史氛圍中,經過一次次這樣的"運動",更增加了思想的混亂,主觀隨意性被披上了一件"革命精神"的外衣,流毒很廣。這為后來"文革"中唯心主義形而上學的登峰造極準備了條件??梢姄軄y的"亂",有久遠的歷史,且程度不同地深入到我們的肌體中。而反正,是要反回到辯證唯物主義。這都是相當艱難的。在撥亂反正尚未達到一定的深度時,急遽變化的中國社會又開始了經濟的轉型。在巨大商潮的沖擊下,急功近利的浮躁之風強勁地襲來,于是板凳不坐一回冷,文章敢寫整篇空,出現(xiàn)了學術"泡沫化"現(xiàn)象。此時,無論引進的西方二戰(zhàn)后流行的學術流派,還是土生土長的國內時興學說,其要旨均在提倡主觀性或主體性。在這樣的背景下,時尚喜炫新斗奇,極端的例子雖屬個別,但造成學風虛浮則有普遍性。我們的學科處于學術陣地的脆弱部位,容易受影響。所以雖然成果豐碩,其中也凝結著同行們的智慧和辛苦,卻往往不完美,不完善,恰似煮了一鍋夾生飯。
因此,我認為清除主觀隨意性,端正學風,提倡遵循學術規(guī)范,是當前我們學科求發(fā)展,并為順利完成歷史使命,所首先要強調的問題??赡軙幸环枷攵窢帯=窈?要把注意力和工作重心轉到求質量上,戒急戒躁,沉穩(wěn)些,堅韌些,去開創(chuàng)新世紀學科發(fā)展的新局面!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責任編輯:王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