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波

夏鎮(zhèn)

一誰也無法想象，這場家庭風(fēng)波的起因竟然是因為他的名字。

江城是個旅游城市。一百多年前，這個地方出過一個大人物，據(jù)說當(dāng)時也是殺人如麻的，但在一百多年后他卻自然而然成了這塊土地上的“文化”?！拔幕边@兩個字當(dāng)今最走俏，也最普及。你在任何一個城市走，人們都會突然指著一棵樹或一座石橋什么的對你說出一段極富文化味的話來，說某某某(當(dāng)然必是大人物!)何年何月曾在這里讀過書(或拉過尿)呢。讓不經(jīng)意的你頓時肅然起敬。然而我說的江城的“文化味”卻又有更深一層的含義。在這里，哪怕是一塊石頭，一條小河，也大到與宗教有關(guān)，與朝代興衰有關(guān)，都居然背著幾百年、幾千年的歷史，比我們誰都要靈得多。

為此，江城得天獨厚，成了中外有名的旅游城市。每年來這里的游客多達(dá)五百萬人次———我說“人次”，是因為常常有人自己來了后喝彩不迭，回去后拖著家人再來。這叫回頭客。這里的回頭客多多。更令其他旅游城市望其項背的是，幾乎所有的中央委員都來過此地，可見，江城確實魅力無窮。

然而更有魅力的還是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江城的女市長陸子秋。

陸子秋今年四十歲了。按中國人的說法，女人四十豆腐渣。不過現(xiàn)在改革開放，大家都很容易接受新觀念。按外國人的說法，四十歲的女人正值第二次青春。此話確也不假，陸子秋是個公認(rèn)的極有光彩的女人，倒不是在于她的眼睛如何黑眉毛如何彎膚色如何白，若如此說又顯得俗了，她的光彩來自她獨特的氣質(zhì)和風(fēng)度。她出身名門，父母都是大學(xué)教授，從小頗有教養(yǎng)，又就讀于名牌大學(xué)，深得個中三昧，走上仕途之前還是個業(yè)余作者，受過文學(xué)熏陶。這就讓她與眾不同。有人私下評論，陸子秋過馬路時永遠(yuǎn)不會出事，她身上好像能煥發(fā)出一種優(yōu)雅超群的氣息。且不管此說有否拍馬之嫌，陸子秋的確讓人叫絕。有一種美是不以歲月為轉(zhuǎn)移的，她就屬于這一類幸運的女人。

老實說，大凡聰明能干的女人都長得不怎么樣，漂亮的女人又往往不聰明。這或許是因為上帝在搞平衡，大家弄碗飯吃。因此過去有人開玩笑，說不漂亮的女人才去搞文學(xué)和當(dāng)官?，F(xiàn)在女作家們已經(jīng)平反，至少封面上的玉照已一個比一個漂亮。只有女干部們進步不快，電視里出現(xiàn)的鏡頭依然慘不忍睹。當(dāng)然這與電視臺那幫小子大有關(guān)系———拍會議鏡頭既無紀(jì)念品又無飯吃，于是心不在焉亂晃一通交差。不管怎么說，在一大堆不漂亮甚至是很不漂亮、馬虎乃至粗糲的參照物的參照下，陸子秋更加顯得極其精致鶴立雞群。據(jù)說，當(dāng)初選她來當(dāng)這個城市的市長時的依據(jù)之一就是她的漂亮，因為一個很有權(quán)威的領(lǐng)導(dǎo)說了一句話：旅游城市的市長應(yīng)該和旅游城市一樣。當(dāng)然，這是民間傳說，作不得準(zhǔn)的，從來沒聽過組織部選拔干部有這一說。

然而陸子秋確實不負(fù)眾望。首先，有這樣一位風(fēng)姿綽約有女人味的女人當(dāng)市長總是令人愉快而溫婉的，更何況她很平民化，這從她不去住市長書記們集中的桃花新村而挑選住在我們這個地區(qū)上就可看出端倪。她最愛站在自己大樓門口和哪位剛買菜回來的老太太閑聊今天的市場行情，當(dāng)然，也會身著白色網(wǎng)球服與年齡相仿的市委書記在球場上奔跑跳躍。這使江城的領(lǐng)導(dǎo)班子空前的團結(jié)，創(chuàng)下了市長與市委書記步調(diào)一致的新局面。其次，她的瀟灑，她的學(xué)識，她的人情味，她齊整而得體的服裝，她的柔和而親切的微笑，甚至包括她那高知父母給她取的這個富有藝術(shù)性的名字……令許多海外巨商、省市領(lǐng)導(dǎo)包括中央領(lǐng)導(dǎo)都異口同聲稱贊。這是這個城市的福祉。她上任兩年多來，僅大項目就引進了好幾個，更別說另有許多方便之處。這些優(yōu)勢讓鄰近幾個市眼熱得很，開人大時，代表們也嚷嚷著要引進女市長，哪怕是個副的也行。

這一切自然讓陸子秋得意。這是一個成功者的得意，更是一個女人的得意。女人———哪怕是做了官的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男人有的是野心，而女人有的是虛榮心，男人喜歡人們聽命于他，女人則喜歡人們表揚她。何況陸子秋是個很女人化的女人。

然而，這人所皆知的得意，只是人們能見到的呈現(xiàn)在生活表面的東西，實際上，陸子秋的內(nèi)心的煩惱比她所管轄的子民還要多。而最最讓她煩惱的是她丈夫的名字。

二

男主人公叫胡廁———對，就是那個“廁所”的“廁”。這是因為他媽媽很不合時宜地將他錯生在廁所里———出生地是由不得每個人挑選的，若是能挑，大家全去挑金鑾殿，當(dāng)時的胡廁也別無選擇。他也絕沒想到他今后的一生故事竟會跟這出生地有關(guān)。但事實就是這樣，從四十二年前的十月十三日起，命運就開始主宰著胡廁。

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田里的番茄已經(jīng)受過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霜凍，莊稼長得又軟又青，那正是農(nóng)家最悠閑的日子。那天晚上，他媽原來已經(jīng)是躺在床上的，好端端的突然肚子疼起來，似乎要大解，于是也不哼一聲自個兒扶著墻摸到了廁所，農(nóng)家的廁所都在屋外，用很簡陋的幾塊木板搭著。當(dāng)她剛邁上一只腳時她搖晃了一下，頓時感到事情有些不對勁，也許她在最后的一剎那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于是她狼嚎似的喊叫起來。然而，顯然后果已無可挽回，當(dāng)胡廁的父親驚慌失措光著腳奔到那里時，看見一個大胖小子正在地上游動，活像一只濕塌塌的小狗……

或許女人生孩子的感覺就是大解的感覺———許多年以后他常常這樣揣想，因為他老是在報上看到如此之類的報道，這些女人總是陰差陽錯地將孩子生在廁所里，于是引出許多熱心人的愛心奉獻(xiàn)。還有一個更絕，竟將孩子生在正在開動的火車車廂的廁所里，不消說，孩子坐滑梯似的溜到了火車軌道上，等到做母親的大哭起來，列車員發(fā)覺，火車早已開出了好幾里地……趕緊再回來尋找，那小子居然還躺在鐵軌上手舞足蹈，連皮都沒碰破一點……

這么一想，他不僅寬容母親而且很感激母親了，至少，她沒將他生在火車或者輪船的廁所里，他可不希望一問世就來個出生入死。這場驚險只在他的左額角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凹，那是因為當(dāng)時他摔在廁所邊的一塊墊腳石上。

ナ顧不能原諒的倒是父親。他父親是個能人，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致富能手”，他會將糧票收來換成谷，將谷挑去碾成米，將米挑去換成魚，再將魚挑去賣掉……倒騰來倒騰去，錢就從人家的兜里跑到他的兜里去了。正是這么個聰明人一定要給他的寶貝兒子取這么個不聰明的名字。害得小時候同學(xué)們老拿他取笑。為這胡廁沒少跟人家打架。其實他是個善良的孩子，小小年紀(jì)背著書包在街上玩，看到有老人背著米在走，他會立即跑上去，將米馱在背上一直送到老人家里。然而，為了保護他的“名譽權(quán)”，他打起架來簡直像一只憤怒的小野貓。對方人多勢眾的時候，吃虧的常常是他。有一次扯開了半只耳朵，還有一次損失了一條新褲子，那是過年時媽媽給他買的，上學(xué)時才舍得穿，是穿給人家看的。這損失太讓人傷心了，氣得他回家朝老爹撒氣，吵著要改名。母親拗不過他，也幫著求情。她這輩子老覺得在這件事上對不起兒子。想想吧，他今后還要讀書，小學(xué)，初中，高中，大學(xué)……家里往后有出頭之日的可能就是他啦。能讓人家一輩子取笑嗎?干嗎要讓他背著這臭廁所?老爹倒笑哈哈的挺有民主作風(fēng)，面對一片抗議浪潮他看上去顯得出奇安詳，他一面淡淡地笑一面聽，一道光線從他的腦門上滑下來，經(jīng)過挺直的鼻子，照在他深沉寬厚的下巴上。

“你們說叫什么好聽?”“叫小狗小牛也比它好聽?！彼f?！鞍⒐钒⑴Ｌ嗔?。”“叫大富或者大貴。”他媽說。女人就想圖個吉利讓兒子喜歡。

“也太多了，你叫富不見得就發(fā)財，你叫貴不見得就做官，做人最要緊的是平實?！薄蘸蠛鷰肫穑系倪@幾句話說得很有哲學(xué)味兒。

“兒子，還是這個名字好，廁所里的是臭的，也是香的，種田人誰也少不了它，它是莊稼人的寶貝。”還寶貝什么呢!他苦笑了。罷罷，人家生在早上的叫旭東，生在晚上的叫晚晴，生在飛機上的叫航生，誰叫他生在那么個好地方呢?這是命。

這個名字就這樣很不情愿地沿用了下來。

慢慢地，胡廁開始體會到它的好處。首先是它的獨特，走遍天下沒有同名的，叫起來與眾不同。后來去查字典，發(fā)現(xiàn)它不僅作“廁所”解，還作謙詞“參與”解，譬如說，當(dāng)老師的向人介紹自己的職業(yè)，就說“廁身教育界”。真夠高雅的!原來世上最俗的也就是最雅的!這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讓他欣喜若狂了好幾天。

可惜這一偉大的發(fā)現(xiàn)來不及告訴父親。為了讓兒子坐在寬敞明亮的高等學(xué)府里，他必須弄到錢。但那年月興割尾巴，不能倒騰糧票了。父親只好駕著一只運糞船橫沖直撞進三江口。那里水流湍急，每年總要翻幾條船死幾個人。但他自告奮勇攬這個危險活兒。原因僅僅是干這活兒可以多記幾個工分。白天他走街串戶到處淘糞，到了晚上，隨便找一家商店的屋檐，躺下，身下墊幾張舊報紙，將破草帽蓋在臉上。終于有一天，他沒能闖過三江口……

從此以后，胡廁決心堅定不移用“胡廁”。當(dāng)他再向人們介紹自己名字時已顯得很坦然。當(dāng)然，他這樣介紹時，都會引來一場哄堂大笑：你什么不好叫干嗎叫這個?而他每一次都笑嘻嘻地反問：既然什么都好叫為什么就不能叫這個?胡廁就這樣從“胡廁”的反對派成了“胡廁”的鐵桿捍衛(wèi)派。

文化大革命中，一陣風(fēng)似的大家都興改名，他同室的一個同學(xué)原來叫王資興，當(dāng)然屬大逆不道，立即改成王衛(wèi)彪，另一個原來叫張克紅，更是罪該萬死，慌忙改成張造反，只有他巍然不動。倒也沒有人來破他的“四舊”。除了覺得這名字怪怪的，誰也說不出這個名字算是姓“社”還是姓“資”。

更滑稽的還在后頭呢!過了若干年后，林彪死在溫都爾汗大沙漠里，當(dāng)年的天之驕子造反派一個個成了說清楚對象，這兩個同學(xué)趕時髦趕得后悔莫及，這時已經(jīng)作興身份證，再想改名可是千難萬難呢。

這個時候，胡廁終于讀懂什么叫“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

一個人叫什么，本來實在算不了什么，用外國人的話說是“隱私權(quán)”，誰也不能侵犯。他活了四十多年，也就這么叫過來了，娶妻生子，一如常人，活得瀟灑快樂。再也想不到四十年之后，在他戴上了度數(shù)更新的眼鏡，頭發(fā)也開始脫落的今天，這個名字竟成了舉家不寧的導(dǎo)火線。

三

說句良心話，兩人談戀愛時，陸子秋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yán)重性，她念政治系，當(dāng)時聽同寢室的女同學(xué)說了關(guān)于胡廁名字的由來，覺得很有趣，咯咯咯笑了一陣子，第二天特意跑到中文系去看這個人。這一看可謂是一見鐘情———我們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這名字的奇特使她注意到了這個奇特的人，正是因了這個名字才有了這個婚姻。她喜歡這個男人，并不在乎他叫什么，既沒有胡廁沉重的滄桑感也沒有有些人的反感———年輕人是比較單純的。單純是優(yōu)點也是缺點，她沒有想到在幾十年以后的今天，這個署名問題突然會變得尖銳復(fù)雜起來。

眾所周知，在任何一個國家里，總統(tǒng)、省長、市長之類都是個名人。他們猶如明星，隨便走到哪里總有一大幫記者跟著，然后在每天的報紙及電視上亮相。同樣，為了滿足人們的好奇心(更為了報紙的發(fā)行量!)，他的家人也隨之被曝光。譬如說董建華一當(dāng)上香港特首，他太太立即被采訪見報，克林頓一上臺，希拉里立即被拉到了前臺。公眾輿論也很厲害，有時一篇文章能讓你一步登天，有時則以口誅筆伐，讓你弄得聲名狼藉。為此，為了保證丈夫的前程，家人言談舉止都十分小心，董建華太太擺出低調(diào)，聲明她今后的主要興趣是為他煲湯，極有個性的希拉里也不得不收斂銳氣，脫下她喜歡穿的長褲換上了裙子。

同樣，隨著陸子秋的上升，胡廁也在一夜之間變得令人矚目，許多人開始打聽新市長的丈夫是誰。當(dāng)然，這里面除了好奇外還有個中國國情：開后門時迂回戰(zhàn)術(shù)的需要。這一來，胡廁本來無關(guān)大局的名字頓時變得十分的引人注目甚至格格不入了。

使事情變得更復(fù)雜化的因素還有胡廁梗直的性格。

一當(dāng)上市長，胡廁就和陸子秋約法三章：要么不做官，要做你就做個好官。陸子秋自然十分贊同。她不是一個貪婪的人。問題出在兩個人對“好官”的理解不一樣。于是多多少少的起了一些矛盾。

譬如說，許多要說情的人認(rèn)為辦公室不方便，就都按全國通用辦法找上門來。有一段時間，我們這幢房子成了全市最熱鬧的場所。來訪者陸續(xù)不絕，門開門關(guān)，弄得全樓不得安寧。最苦的當(dāng)然是她的先生，常常是陸子秋還未進門，沙發(fā)里已坐了一大排。這些人都因某種原因沾點親帶點故，使你輕不得重不得。胡廁只好放下自己的事，笑容滿面做男招待。他們毫無顧忌看著你吃飯，看著你剔牙，看著你上廁所……有一搭沒一搭陪你磨牙，非磨到女市長回家不可。深夜走完，留下一屋的香煙味一地的瓜子殼，活像電影院散場，胡廁還得花上半個小時做清潔工。每天垃圾筒里最大的垃圾包準(zhǔn)是他丟出來的。

陸子秋雖然也不習(xí)慣這些，但為了表示平易近人，只好心慈手軟，背后皺皺眉作罷。然胡廁卻決不妥協(xié)，這個書呆子認(rèn)為這是黨風(fēng)不純的表現(xiàn)。更何況做“小工”弄得他精疲力竭，連備課的時間也沒有———更嚴(yán)重的是連做愛的時間也沒有。這兩大影響于他來說都非同小可。于是有一天，胡廁自作主張在單元房的門上貼上一張紙：此處沒有后門，有事請到辦公室。

這可真是新聞。那一天得著消息，我們大樓全體居民川流不息趕去看這一道風(fēng)景，連東樓那位八十多歲的老太也不辭勞苦拄著手杖爬了四層樓———哇!黑字紅紙，夠絕的。

還真擋了不少人。不過也得罪了不少人。外面說什么話的都有。陸子秋有點吃不消了。夫妻倆關(guān)起門來說悄悄話。一個說，你存心要我不得選票?另一個說，這不是不正之

風(fēng)嗎?他正大光明為什么不到市府大樓去說?再譬如送禮。那時正近年底，正是送禮公關(guān)的大好時機。凡是到陸子秋家送禮的人一律吃了閉門羹。謝絕了一般人倒也罷了，偏偏得罪了不該得罪的。

這天，胡廁正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所有女名人的丈夫都一樣，他們每天都得忙著處理家里一大堆事———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兩個干部模樣的人，氣喘吁吁的，腳下是兩個沉甸甸的含金量很高的大筐子。我們是某某報社的。人家笑著自我介紹，過年了，給市長送點年貨。沒等他們把話說完，胡廁便將手一拱：對不起，我家不收禮。說著砰的關(guān)上了門。搞得那兩個干部面面相覷。

當(dāng)天人家老總滿肚子牢騷找到她，說了整整一個下午，翻來覆去一句話：陸市長你對我們報紙有什么意見盡管說，我們一定改正。弄得陸子秋莫名其妙。直至回家聽胡廁說起才恍然大悟。陸子秋呻吟一聲幾乎要暈倒過去。她深知這些記者們?yōu)榱巳魏我环N能夠引起大家注意的事，不知制造過多少次風(fēng)波。

不出所料，惡果漸漸地顯現(xiàn)出來了，不過開始的時候只是以一種戲謔的形式出現(xiàn)。先是那家晚報以頭版位置刊登了一篇長通訊《女市長的賢內(nèi)助》，不僅說到那獨特的貼在她家門口的紅紙(報紙詼諧地稱它為“門神”)，說到無數(shù)被拒之門外的送禮人，而且用很大的篇幅介紹了胡廁名字的來歷，說到廁所，說到左額上那個深凹———這才是文章的用意所在。老總要報一箭之仇了。

果然，這天的報紙被一搶而空。那天晚餐的桌上，幾乎家家都在津津樂道著這件事。幾乎所有的老百姓都知道他們市長的丈夫是生在廁所里的。胡廁做夢也沒想到，一夜醒來，他的知名度已大大超過他做市長的夫人。

那些日子簡直成了他倆的災(zāi)難日，不斷有人會在她的面前帶著意味深長的口氣說：噢，那天晚報介紹你先生的文章我看到了。含蓄一點的會說：不錯不錯，寫得很感人……直率一點的則說：他真的叫這個名字?真的嗎?!哎呀……而胡廁所在的學(xué)校則成了熱鬧非凡的參觀地，常常有人出現(xiàn)在胡廁上課的教室面前，望著，望著，不停地望著。害得那些意志不堅定的中學(xué)生們也好奇地朝他們望著。

還有一次更絕，他和陸子秋到市場上去買菜，集市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令人驚奇的寂靜，所有人的兩只眼睛在看了女市長后都緊緊地盯在了胡廁的左額角，仿佛是在驗明正身。這陣勢只有中央首長駕到時才有，讓一向老到的陸子秋也有點招架不住。幸好胡廁是個很沉得住氣的男人，他悠然自得地挑選蔬菜，在肉攤邊停留了好一會，還在水產(chǎn)柜買了兩條帶魚。也許是他的神情起了定力，他們沒有碰到尷尬事，只是在水果攤旁邊，他們碰上了一個涂著厚厚口紅的半熟不熟的女人，她突然停下，口里與女市長打著招呼，眼睛卻不識趣的瞟著胡廁問：你是不是真的叫……這個時候胡廁只能一言不發(fā)，居高臨下地看一看對方，宛如一個紳士看一個叫花子，然后挽起陸子秋的胳膊，把她從這一窘境中拖開。

更大的不幸還在后頭!從此以后，干部中常常有人有意無意地在來賓面前介紹(這些人中有不少是吃過胡廁閉門羹的)：我們的陸市長有一個賢內(nèi)助，報上還專門介紹過呢。女市長是引人注目的，市長的丈夫理所當(dāng)然是很多人好奇的內(nèi)容，這一提頭，不論是出于好奇還是出于禮節(jié)，來賓總是立即轉(zhuǎn)過身來，順?biāo)浦塾脽崆械目谖菃枺耗阆壬谀睦锕ぷ?叫什么名字?這個時候你還不能表現(xiàn)出尷尬，還得臉帶微笑。機靈的陸子秋不得不使用公關(guān)書上教的辦法，咳幾聲或顧左右而言他……事情就是這樣顯得不可收拾，你既不能胡說八道，又不能實話實說?；钕衲切╇娨暲镅莸谋坷锉繗獾那楣?jié)。

如果不是那天發(fā)生的一起意外，我想這個令人哭笑不得的風(fēng)波大概會慢慢過去，所有新聞都會變成舊聞。說到底，那位老總做的還是正面文章，他只是想小小教訓(xùn)一下胡廁而不是想和市長過不去。問題是有人接過

去又繼續(xù)做文章。

四

那一天，省里來了一位副書記視察工作———他就是我們上文說到的提出旅游城市市長必須和旅游城市相配的那個領(lǐng)導(dǎo)。

陸子秋知道他要來，很是興奮。幾天前就讓秘書們做各種準(zhǔn)備。陸子秋倒并不是個拍馬的人，不過她也聽說過流傳很廣的那個民間傳說，因此心底里認(rèn)定他是自己的恩師。這一天陸子秋仔細(xì)打扮了一下，原本她總將頭發(fā)挽到腦后，今天特意盤到了頭頂，這讓她顯得更有青春氣息，她又挑了一套淺灰色的套裝，淺灰色很適合今天這個場合。最后她還淡淡地化了一下妝，若有若無的那種，既莊重又精神，十分符合她的身份。

匯報很順利。結(jié)束后，按慣例，由市委書記和市長陪同去江城大酒店進餐。領(lǐng)導(dǎo)顯然對江城的工作表示滿意。他很高興，尤其是旁邊坐著個可人的女市長，氣氛更顯融洽。一高興大家就多喝了幾杯。多喝幾杯后更放松，一放松就把話題也放開了，穿插進許多輕松愉快的小話題。就在這時，領(lǐng)導(dǎo)得意地說到當(dāng)年選拔江城市長時的那句名言。因為江城的工作做得好證明了他選拔干部理論的對頭。

這個時候市委書記不失時機笑吟吟地站起來說話了：來來來，我給書記敬一杯，這一杯是代表江城人民感謝書記給我們送來了個好市長。您隨意我干完。

市委書記一仰脖干了一杯，將杯底朝大家一照，然后轉(zhuǎn)向陸子秋說：我們子秋同志也應(yīng)該給書記敬一杯，書記是我們子秋同志的伯樂。千里馬好尋，伯樂難得。

陸子秋臉紅紅地站起來，她從來不喝酒，不過今天是非敬不可。

她剛敬完，市委書記捧著一杯酒又站起來了：來來來，這一杯是我代表江城人民敬子秋同志的先生的，沒有這個賢內(nèi)助的支持就沒有我們的好市長。你代你代。

又來了！陸子秋臉上仍然笑著，心里卻咯噔了一下。今天她不能裝咳也不能裝糊涂，她惟一能做的是盡量縮短這個時間。謝謝。她說。這杯酒她喝得比上一杯還快。

但是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省里來的副書記已經(jīng)笑容可掬親切地將臉轉(zhuǎn)向了他所關(guān)心的下屬：家里很支持?不錯不錯，他在哪里工作?沒等她想出適當(dāng)?shù)脑拋恚赃叺氖形瘯泤s又將話題接上了，書記大概多喝了酒，今天的話特別多：她的先生是中學(xué)教師，相當(dāng)優(yōu)秀，是我們?nèi)懈刹考覍俚陌駱?，報上還登過他的事跡。老李，他回頭叫市委辦公室主任，你找找那張報。

還用找嗎?沒等陸子秋阻攔，幾乎變戲法似的，一眨眼，這張報紙已從辦公室主任那黑皮包里轉(zhuǎn)到了省里書記的手里……看來，人家早就準(zhǔn)備好了。

一點不錯，這就是女人和男人的區(qū)別———女人面對要出席的重要場合，首先考慮的是穿什么，而男人面對要出席的重要場合，首先考慮的是說什么。

陸子秋還是雍容大度地笑著，不過臉上的肌肉有些發(fā)緊，而且已經(jīng)變了顏色。

那天陸子秋醉了。最后是辦公室主任開車將她送回家。胡廁打開門，看到平素從不喝酒的妻子醉成這個樣子驚異萬分。怎么啦?他問，怎么回事?老練的主任當(dāng)然知道怎么回事，但他只是抱歉地笑笑什么也沒說，只說：給她吃只橘子，橘子解酒。你家里有沒有?沒有我去拿些來。

陸子秋到后半夜才醒過來，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胡廁憂慮的臉。他連衣服都沒脫就一直坐在床邊守著。

“你嘔了?！彼f。“嘔吐是很傷人的?！薄八??！彼秃攘艘粴夂蟛耪f出晚上發(fā)生的事。她很傷心，最傷心的是她最敬重的恩師知道了這個笑柄。老人家當(dāng)時笑得幾乎噴飯……

她嘆了一口氣：“你的名字也實在稀奇。誰聽了都覺得好笑?！薄翱磥硎俏业拿趾α四恪！彼f?！拔业奶欤悴槐叵蛭业狼?。”“不過你的那位書記是別有用心，故意出

·１４８·你的洋相?！彼终f。

陸子秋微感驚訝，驚訝一個普通中學(xué)教師的洞察力，實際上還不僅僅是洞察力，還是一種無所不能的直覺。在今天晚上之前，連她都不敢相信，那個平時和她一起親親熱熱打網(wǎng)球的書記，竟會對她有如此勢不可擋的敵意。她總以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團結(jié)的奇跡。

“你太紅了，比書記還紅，奪了人家的戲?！彼忠豢诮右豢诤人?。這會兒喝水不是因為口渴而是為了思考胡廁的話。

她也許不愿相信這點，但她知道，胡廁說得有理。普天下的書記和市長都有矛盾，有矛盾是正常的，沒矛盾是不正常的。

她遲疑了一下，“干脆，換個名字，諧音也行。比方說……”他聳聳肩膀打斷她：“有這個必要嗎?如果人家要攻擊你，總會找出缺口來。”她不吱聲了，繼續(xù)喝水，房間里只有她發(fā)出的喝水聲。外面夜霧愈來愈濃，使得月色也朦朧起來，除了他家的燈光外，整個世界漆黑一片。

五

說也奇怪，那天考察的消息飛快傳開，有消息靈通人士活靈活現(xiàn)說出飯桌上省里書記的哈哈大笑。領(lǐng)導(dǎo)的一言一行本來就會牽動許多風(fēng)云，于是本來已經(jīng)漸漸隱去的胡廁名字的風(fēng)波再次在市民的飯桌上掀起高潮。

這一次的群眾評議明顯比上一次有了理論深度，若是說，原來人們說著胡廁這個名字時只是覺得好玩，現(xiàn)在則認(rèn)為是有損城市形象了。這說法乍聽有點荒唐，不過細(xì)想起來也有道理，我們常常說“城市形象工程”，這個詞里其實包容了許多?！靶蜗蟆?，用很學(xué)者化的解說是“能引起人們的思想或感情活動的具體形態(tài)和姿態(tài)”。這句話其實包含了客體和主體兩層含義，一個城市的形象，從客體來說比較好描述，你街道多寬，經(jīng)濟多繁榮，交通多發(fā)達(dá)，但是“主體”就難以把握了。它指的是每一個旅游者到達(dá)這個城市后的心目中的感受，這里面的內(nèi)容數(shù)不勝數(shù)：出租車司機宰客、飯店里吃出一只蒼蠅、商場門口濃妝艷抹做“托兒”的女人……都會敗壞旅游者的情緒。而眾多形象中，市長(包括市長的丈夫!)卻絕對是這個城市的形象，而且是個很主要的形象。

不消說，這種議論的受害者首當(dāng)其沖是陸子秋，雖然她依然頭發(fā)一絲不亂，灰套裝也很整齊，舉目四顧，總覺得有人用奇怪的目光在注視她，以至她懷疑自己臉上有什么不雅，不得不抬手摸一摸臉。這使她一向充沛的自信心大打折扣。譬如說那天上午，市委召開大會，書記正在講話，她下決心將注意力集中到臺上，但卻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中間當(dāng)人們哄堂大笑時，她卻又莫名其妙愣了一下，以為與她有關(guān)。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肥體胖的女人悄悄地走了進來，她是陸子秋大學(xué)時的同學(xué)，原來的婦女主任，后來因心臟病一直在家病休?？匆婈懽忧锏呐赃呌袀€空位子，朝她點了點頭，滑進椅子坐了下來。大概是覺得遲到了不好意思，她斜過身子輕輕和陸子秋搭著話。問孩子，問身體，問家里的水仙開了沒有，最后她做出一副善良關(guān)心的樣子，告訴她許多民間正在流行的關(guān)于胡廁名字來歷的版本，越說越玄，甚至有人說她媽將他生在糞坑里了，撈出來時滿頭滿嘴都是糞……當(dāng)然，她不忘補充一句，她是絕不相信這種謠傳的，她說這都是早上做氣功時聽來的，為了治病，她每天早上四點去公園了，比上班還積極。最后她還用感慨的口吻說，你可千萬別理睬那些，那些人全是吃飽了撐的。她說她覺得陸子秋蒼老了不少，真的，半個月之前看到她，還挺精神的呢!唉，不是就為了胡廁的事嗎?我看他倒老樣子，好像還年輕了許多，男人呀就是大大咧咧———后面這句話說得慷慨激昂。

婦女主任的這番話，足以在陸子秋身上埋下夫妻不和的火種。那天晚上下班回家，她就一古腦兒將這些天受到的窩囊氣倒了出來，并再次將改名提到了議事日程上來。

問題是當(dāng)事人胡廁對此議題的重要性認(rèn)識不足。他那天在回家的路上，從一個外地口音的黑臉膛女人手里買來半斤面粉，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有攤面餅吃了，那曾經(jīng)是陸子秋最愛吃的，那時他倆都在一個山村中學(xué)里當(dāng)孩子王，那個山村小得沒有一家小吃店。疼愛老婆的胡廁專門向人家學(xué)了一手?jǐn)偯骘灥暮檬炙?，他甚至能在里面加進三種餡還使它薄得像張紙。當(dāng)陸子秋一本正經(jīng)和他商量這政界大事時，他正在專心致志地將雞蛋和蝦米攪拌進去。因此頭也不抬笑嘻嘻地和她開著玩笑：“情況有那么嚴(yán)重?你真的相信那個胖女人的話?”“你別大意，有時，一次小小的火山爆發(fā)會影響到全人類的進程。”他放聲大笑起來：“我的改名對世界那么重要?老天!這可是我媽生我時沒有想到的，要不然她一定拼命也去找個好地方?！薄拔也幌矚g這種對話。”她有點惱怒了，“至少，我可以讓人家少一個借口?！薄爱?dāng)初你找我時怎么沒想到?幾十年過去，保修期過了?！薄爱?dāng)初是當(dāng)初，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當(dāng)初我又不是市長?！边@句話刺傷他了。男人最要緊的是臉面。他停止了攪拌，嘲諷地抬起頭望著她：“當(dāng)初你是市長你就不找我了是不是?”陸子秋臉紅了。她不能說，在他們的關(guān)系中，現(xiàn)在確實有一個新的因素起著決定性作用。

“你到底改不改?”“厲害。我的女人從來沒有你這種口氣與我說話。”“你不要打岔?！薄叭绻艺f不改呢?”“那就說明你自私?！薄安粚?，不是我自私，我只是覺得整個事情十分可笑。我今年已經(jīng)四十二歲了，人生也算經(jīng)歷了一大半，我不會再去人云亦云?！薄翱墒悄嵌际菫榱宋??！薄澳切嵲诟銢]有關(guān)系，如果你認(rèn)為真的有關(guān)系，我兩分鐘之內(nèi)就可退出，你在這里做你的市長，我可以到任何地方繼續(xù)教我的書?！彼喼睂λ墓虉?zhí)忍無可忍，突然站起來，決定出去，這是她在生氣時常用的辦法。然而她從他身邊走過時被他一把摟住了腰：“別生氣了，那多無聊。今天我給你攤面餅，你最愛吃的。”但是她用力掙脫他的手，一言不發(fā)，抬腿就走。只剩下他呆呆地站著，好久，才狠狠地握著拳頭捶了一下桌子，然后將尚未完工的杰作一巴掌掃到了冰柜里。

陸子秋游蕩到夜半更深才回來。直到她渾身冰氣躺到胡廁的身邊，夫婦倆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明顯的兩人被失眠弄得精疲力竭。整整一夜，兩個人都在思考著。陸子秋覺得，重要的是要讓他意識到名字對她及整個城市的重大影響。而胡廁的思緒要比陸子秋復(fù)雜得多，今天的爭執(zhí)令他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因為它勾起了他許多回憶，這種回憶讓這個男子產(chǎn)生了一種少有的悲痛感，以至他感到一種奇怪而空洞的感覺漸漸充滿了他的胃部……

在以后的好幾個星期里，他們停止了對話。他教他的書，她當(dāng)她的市長。只不過她在外就餐的時間越來越多，他幫學(xué)生補課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沒有一個教師能夠像他那樣對工作廢寢忘食，高興得那些家長寫了好幾封表揚信。如果有一天他們不得不坐在一起吃飯，他倆也都像不認(rèn)識似的一聲不吭，當(dāng)一個人的筷子伸向一碟紅燒肉，那么另一個人的筷子一定回避到青菜或者豆腐里，兩個人如此壁壘森嚴(yán)，甚至喝湯也不會將勺子舀到一個盆里去。

這段冰凍期在他倆的婚史里顯得史無前例的漫長。局勢很不明朗，看不出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還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

那段日子，城市是冬季的，平靜里有著冷清。人們對他倆之間的危機卻毫無察覺，因為生活在他們外面，痛苦在他們里面。面對大眾他倆一如既往，若是有人來家做客，他倆都會一起在客廳里陪客人坐上半個小時，天南地北地聊著，從科幻小說到晚報新聞，從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出國訪問到克林頓的緋聞案……整個對話相當(dāng)輕松。然而，一旦客人散去，房間里立即恢復(fù)冷凍狀態(tài)，她拿起一張報紙翻著，模糊的詞句跳來跳去，成為毫無意義的單字，而他最習(xí)慣的姿勢是靠著沙發(fā)看電視，漫無目的地看著，最后連看什么也不知道。

社會上關(guān)于名字的大討論繼續(xù)轟轟烈烈深入進行著。只不過人們分成兩大派，一派為“熱愛女市長俱樂部”，一派為“保護隱私權(quán)俱樂部”。前一派的主要成員為機關(guān)大院內(nèi)干部，稱為“大院派”，后一派成員主要為學(xué)生及他們的家長，稱為“學(xué)校派”。這時的爭論已經(jīng)從形而下提高到形而上了。

而當(dāng)他倆再聽著這些傳聞時，兩人都表現(xiàn)出無動于衷似的沉著。

假如一切到此為止，也算說得過去。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又有一個大人物來到了江城。

六

這一次來的是個全國著名的理論家。毫無例外，這個理論家在逗留江城期間也聽到了這一場關(guān)于胡廁名字的爭論。

“他真的叫胡廁?”客人當(dāng)時正在喝湯，舉著的湯匙姿態(tài)優(yōu)雅地停在了半空，先是很懷疑地反問，“這名字是他自己改的還是父母取的?”當(dāng)被確認(rèn)后才拍案驚奇，“這個名字很好，很好。宋代有一個名臣也叫‘廁，而且也姓‘胡，這個大人是浙江永康人，因做官清正后來被老百姓立為‘胡公大帝，修了廟宇至今香火不斷。連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表揚過他，讓所有的共產(chǎn)黨員都向他學(xué)習(xí)?！崩碚摷耶吘故抢碚摷?，說起來有根有蒂。

此話一出，舉桌大驚，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那么，這位胡……難道也是出生在……”“對，也是出生在廁所里?！崩碚摷野贌o禁忌，爽快地笑了，“看來這是歷史的巧合，他那個一字不識的父親其實與千余年前的古人一脈相通?！崩碚摷沂悄菢拥囊环N人：人文的一切對他來說都不陌生，他總是在文學(xué)、歷史、音樂、服飾、建筑、宗教、美食、愛情等玄機里翻掘覓食，過人的理解力和驚人的知識儲備使他具有絕對權(quán)威。因此人們總是對他們深信不疑。通常的情況是，這樣的人認(rèn)可的每一個價值絕對是價值。何況這個理論家還擔(dān)任著全國一家有名的理論刊物的主編。

不消說，這最新研究出來的理論成果風(fēng)似的傳開了。哇!我們女市長丈夫的名字多么的有文化味呀!怪不得我們的女市長那么的了不起!全市人民再一次無比激動?！按笤号伞焙汀皩W(xué)校派”一夜之間實現(xiàn)了革命的大聯(lián)合。女市長的支持率一下子提高了十個百分點。胡廁則再一次成了明星級人物，當(dāng)他走在街頭時常有不相識的年輕女郎朝著他微笑，以至他周身發(fā)熱臉上卻感到冷颼颼的……

真是不可思議，大自然一高興，把這對夫妻像兩根弦一樣調(diào)得如此和諧，他們始終將為交換靈感而生活在對方的名字里。我更加相信“姻緣”一說了。

那段日子，心里最甜酸苦辣難以形容的是陸子秋。她的思索是那樣無章可循、無所歸依地流走，以至好幾次想主動與胡廁打招呼和好卻都鼓不起勇氣來。與她同樣尷尬的還有那位市委書記———自從那個理論家走了以后，他就再也沒有在外賓面前介紹過女市長丈夫的名字，也沒有再和女市長打過網(wǎng)球。

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馬路新聞。

責(zé)編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