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化的冰淇淋

小　坪

下崗了，就鼓搗了這只冰柜，在這冰柜林立的三叉路口占據(jù)立錐之地，混口飯吃，生意并不好，無聊時就審視街上的匆匆行人，久了，那目光就有些淡淡然，木木然，偶爾，也翻翻一本叫《人性的弱點》的小冊子，也只是翻翻而已。

“你沒有回家的路費怎么著?我都下崗了!”

“你家鄉(xiāng)遭水災了怎么著?我都下崗了!”

以各種理由乞求施舍的手伸過來，令他煩透了。“沒有，沒有，我都下崗了。”他兇神惡煞地驅趕著乞討者的同時，總會說:“我都下崗了?！彼坪踹@是拒人千里的當然的理由。

好像是前天吧，也如現(xiàn)在這么一個暑氣蒸騰的正午，他剛剛做成了一筆生意，一個包工頭一下子買走了50支冰淇淋，他凈掙21元。心情便少有的好，正埋頭整理冰柜內的東西。

一只瘦小的黑手伸過來:“叔叔，行行好吧!”

“去去去!我都——”抬頭見是個柳條般纖弱的小女孩，穿著一條已沾滿灰暗污穢的紫色衣裙，一雙十分突出的大眼睛充滿著乞討的神情，50米外的地方還立著一位駝背的身著油坊里的抹布般破衣的老太太，正向他這里張望著。他想起了百里外家鄉(xiāng)的老奶奶，猶豫了一下，從剛剛賺到的21元錢中抽出那張零頭塊票，遞給女孩，這是他擺攤以來第一次施舍。小女孩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歡快地向那老太太跑去。

今天整整一上午，生意紋絲不動。他正毫無用心地翻看那本《人性的弱點》的小冊子。那只瘦小的黑手再次伸過來:“叔叔，買支冰淇淋。”是那個穿紫色衣裙的小女孩，此刻可能有什么事情令她高興著，滿是菜色的臉上顯出少有的紅潤?！百I冰淇淋?”他以為沒聽清楚。“是的，買一支冰淇淋，喏，這是一塊錢?！毙∨⒄f著遞過來一把縐巴巴的角票。

接過角票的同時，他放下小冊子，從冰柜內拿出一支冰淇淋。

小女孩麻利地接住冰淇淋，小心地拆開。天太熱，冰淇淋有些溶化，部分冰漬沾在了包裝紙上。小女孩用小小的舌尖細細地舔干凈，卷了幾下舌頭，才不舍地將包裝紙丟在垃圾桶里，然后高舉著那支冰淇淋，向不遠處穿著油坊里抹布般的破衣的老太太奔去。

“等等，還少了兩角錢?！彼白⌒∨?。

“不會的，我給了一塊錢。”小女孩返回來，認真地說。

“你看嘛!”他當著她的面數(shù)了一遍。

“真的有一塊錢，我都數(shù)過三遍了?！毙∨⒅钡卣f。

“你的意思是我吞了?！彼岣吡寺曇?。

“我就是給了一塊錢?！彼龍猿种?。

“你這個小叫花子，沒錢就別買冰淇淋!”他吼罵起來。

“你罵人!”她委屈地哭了。

他們的爭吵引來了不少人。有人用含混的目光看他，有人用鄙視的目光看她。

他漲紅了臉:“你看你們看，只有八角錢嘛!我不可能為了兩角錢欺侮一個叫花子的，前天她向我討錢，我還給過她一塊錢呢?！?/p>

她也漲紅了臉:“各位叔叔伯伯，我沒有撒謊，我真的給了他一塊錢，我父母在前兩個月的那場大水中沖沒了，我和奶奶一路乞討到這里，今天是我奶奶七十歲生日，我想買支冰淇淋送給她。我是個叫花子，可討歸討，買東西是買東西，我沒少這位叔叔的錢啊!”她哭得更傷心了。

越來越多的人圍上來，越來越多的人把批評的目光投向了他。他哪里受得住冤枉氣，奮力地解釋著。

人們把正確送給了強者:“算了，不就兩角錢嗎?”

人們把同情送給了弱者:“怪可憐的，快把冰淇淋拿走吧。”

“叭噠!”溶化的冰淇淋掉在了地上，掉在地上的聲音瞬間被大街上的噪音淹沒了。

小女孩大哭著扭頭沖出了人群。

人們搖搖頭開始散去。他憤憤地拿起那本小冊子用力一甩，一張兩角紙票飄了出來，在空間打幾個轉，輕輕地落在冰柜上。他懵住了，喧鬧的大街頃刻變得闃寂無聲。那只溶化的冰淇淋掉在地上的聲音卻異常清晰起來，如一只炸裂的鼓音撞擊著他麻木的心。他意識到了什么，立即向小女孩遠去的方向追去……

(曾小坪摘自1998年8月15日《人民公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