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學軍
(一)
又拐進了一條小胡同。女孩發(fā)現(xiàn)男孩尾隨其后。事實上一出校門女孩就覺察到身后的這條尾巴。好像在哪里見過,但想不起來。她預感到今天可能會發(fā)生什么事。
男孩走近,女孩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慍怒的目光和蒼白的臉對著男孩:“干嘛老跟著我?!”
男孩卻異常鎮(zhèn)靜,默默望著女孩:“你是米嗎……三班的米?”
女孩冷冷盯著他。她想起來了,他是同年級的,二班或者一班的。
女孩的冷漠并未使男孩尷尬。他從書包里掏出一張報紙朝女孩揚了揚:“你是報上的米?”
晚報上的確有米的照片。還有她七十多歲的老奶奶和癱瘓在床10年的爸爸?!澳阌惺裁词?”米的口氣略為軟了些,但依然很冷漠。
男孩說:“想和你……交個朋友!”
又是這一套,又來這一套。米轉(zhuǎn)身就走,走進小巷里那道墻體斑駁的小窄門并將門關上的一瞬,她知道那男孩一直站在原處,盯著她的背影看。
男孩朝一個地方走去。很模糊,卻又有一種牽引……當一片白亮的水域撲入眼簾時,他終于明白這就是自己要來的地方:東湖。
十年了。水臟了一些,東湖依舊一碧萬頃,微波吻岸。男孩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幕,突然感到喉嚨發(fā)澀,胸口憋得厲害,他把食指和中指含在嘴里,尖利而高亢的唿哨劃過寬廣而寧靜的水面……
(二)
米托著腮幫呆呆地看桌上攤開的晚報。圖片上站在爸爸和奶奶中間正微笑著的米,卻掩飾不了她的悒郁。
十年了。米什么時候快活過呢,多想做一個關于太陽的夢,但從未有過……夜靜得讓人憂傷。米聽見外屋洗澡水的響聲摻雜著奶奶的絮叨,奶奶又在替爸爸洗澡了。年已七旬的奶奶和年近不惑的爸爸!十年來,他們就這樣在每個寧靜的夜晚合奏著這支苦痛無奈的小夜曲:絮絮叨叨中,奶奶給爸爸洗澡、敷藥、扶上床……
米的目光定格在晚報上,一行標題赫然入眼:《十年如一日祖孫兩代伺候親人;人間真情在,殷殷愛心讓人唏噓》。無疑,記者的文采好極了,但這卻是米最深的傷痛。
十年了,爸爸癱床,母親出走,奶奶欲哭無淚。十年來,她不記得自己有過一次歡欣……她恨!恨那個惡作劇的小男孩。
父親就是因他而殘的……
平靜的生活被那位文筆不錯的記者打破了,晚報上的這篇文章引來了三三兩兩的造訪者。包括那個男孩!
(三)
男孩走進報社的大門。社長問清原因,微笑著問男孩:“這對你很重要嗎?”男孩說我要核實一下,請幫幫忙。男孩邊說邊掏煙。男孩撕煙盒封口的動作很笨拙。社長笑笑。
男孩被帶到資料室。他終于如愿在塵埃和蛛網(wǎng)下找到十年前晚報的合訂本。男孩一頁頁搜尋。他的目光嚴肅而憂郁。
男孩返回學校的路上,已是正午。初夏和煦的陽光在綠葉掩映的校園跳躍。男孩舉著一張復印資料擋著太陽,朝教室張望,整幢樓只有自己所在的高三年級靜悄悄的。高考開始倒計時,大家都在忙。
男孩有些不安。但擔心的事情還是出現(xiàn)了,班主任應老師硬板的面孔阻在眼前。事實上男孩整個上午都曠課,男孩從沒有過這樣的事情。應老師為這個“特等生”的異常舉動如坐針氈,感到不可理喻。
“你跟我到辦公室來!”應老師吼道。
應老師對男孩一直頂在頭上的復印資料沒有留意。這使男孩釋然地吐了一口氣。但一秒鐘后男孩又緊張起來:迎面,走來了米!
米卻沒有正眼看他,就擦肩而過。
男孩不知道,米直到這一刻,才一下弄清這男孩的廬山真面目:原來是他,本校剛選定的北大保送生候選人之一,二班的曉!
當然不用說,另一名候選人就是米自己……
(四)
辦公室里,當應老師的手去動那張復印資料時,男孩以一種從未有過的迅捷,將它搶到手里并塞進懷中。
“有多重要呢,難道會重要到幫助你上北大?你揮霍掉整整一個上午的寶貴時間!”應老師頓了一下,提高聲音說:“你的競爭對手比你想象的強大得多,她凄慘的家境和她人窮志堅的品格,完全有可能將你頂翻!知道她的名字嗎,她叫米。”
男孩飛揚起眉毛,一絲亮光從男孩的眼里一閃而過。
回家的路上,一種燥熱和激動襲向男孩,男孩昂起頭,朝著藍湛湛的天吹出一聲唿哨,尖利、高亢,追趕著遠去的鴿群。
到家了。而一個重大的決定在路上就想好了,而促成這個決定的唯一理由,此刻就揣在自己的懷里。
“爸?!甭曇艉茌p。父親嗯了一聲,仍埋頭在報紙里。
“爸,你看看這……”兒子把那張晚報遞過去。
“嗯,很感人?!备赣H說,有點不以為然:“三天前我就讀過了的?!薄鞍?,你不能再讀一遍?”男孩忽然吼起來。
父親奇怪地望了兒子一眼,問道:“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男孩飛快地從懷里掏出那份復印資料,舉到父親的鼻尖:“爸,你說實話,這上面的小男孩是不是我?”
父親的目光一下定住。這條消息他太熟悉了,十年過去,卻怎么也抹不去那段記憶。但他不知道兒子從哪里弄到這條消息,用意是什么。父親盯著兒子的眼睛,眼神一刻比一刻嚴厲起來。
兒子卻以從未有過的堅毅和沉著,迎視著父親的目光。
長長的對視和沉默過后,父親最先移開目光,一只溫暖的大手撫摸著孩子的頭,輕輕地:“孩子,別去想,這不關我們的事,好嗎?”
男孩一臉的悲涼。他搖搖頭,躲開父親的手,轉(zhuǎn)身奔進自己的小屋,砰地關上了門。一聲長長的唿哨傳出來,傳出來……
(五)
男孩敲開了米的家門。
男孩編出來的造訪理由很簡單,也很有說服力:自己也有一位癱瘓在床的父親,自己只是受父親之托前來看看。
“米,同學來了也不招呼一聲,這么沒禮貌!”米的父親喊道。米不置可否地笑笑。男孩打量四周。兩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煤煙熏黑的墻體剝落著。這是個相當貧困也非常普通的城市家庭。
他的目光停留在病人身上。這個壯健卻不能行走的中年男人斜躺在舊毯子里,一對劍眉下是一雙堅毅豁達的眼睛。
男孩的目光最后落在他露出一大塊頭皮的右腦頂,那兒光潔白亮,閃著讓男孩恐懼和悲傷的光澤……男孩淚光一閃,站起來告辭。
米送男孩出來。米自始至終盯著男孩的眼睛,什么話也不說……
男孩第三次來到米家,米正色說:“就要高考了。可你為什么不好好復習,成天往我家鉆干嘛?你不怕誤了高考?”
男孩笑道:“我是保送人北大的兩個候選人之一……但另一個是誰,我就不知道了?!?/p>
米笑起來,笑得非常動人,說:“是本小姐……你還來嗎?”
男孩沒有說話,只狡黠地眨眨眼,慢慢把食指和中指伸進嘴里含住,吹出一聲輕柔而短促的唿哨聲。
(六)
又是一個星期天,男孩來了,帶著洗發(fā)精、摩絲和香皂。進門他就嚷嚷:“奶奶,今天把叔叔交給我吧,我來幫叔叔洗澡,在家我每天都幫爸爸洗,熟手熟腳,放心吧!”
男孩燒好了熱水,拿浴巾,搬澡盆。爸爸的屋門關上了,片刻傳來嘩嘩的水聲……里屋,男孩看見,這中年男人肩闊背圓,胸肌發(fā)達,全身透出陽剛之氣。男孩驚訝他竟然如此健壯!如果……男孩嘆口氣。
男孩開始給他洗頭。輕撫著那塊不再長毛發(fā)的頭皮處,男孩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這就是那個被石頭撞擊的部位嗎,叔叔?”男孩問。
“嗯。是水底的一塊有尖棱的巖石。”
“叔叔,請告訴我,十年來,你后悔過嗎?”
“要是后悔,當時我就不會跳下去了,也不會活到今天……”“可是,那孩子是惡作劇啊!”
“這些,后來我也知道了……他畢竟是個孩子,我不會責怪他的?!?/p>
“可一個惡作劇毀了你的一生啊!”
“但他是孩子,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長久的沉默。一顆很大,很燙的淚掉下來,掉在中年男人寬闊的背上。男孩是機智的,他手里的毛巾在同一刻動作起來,給他搓背。
米一直豎著耳朵在聽里屋的對話……
(七)
學校這幾天正在緊張地開會。最后的結果出來了:是米,還是男孩去北大,必須通過考試成績定,誰的成績好誰就去!
考試如期舉行。米和男孩同時進入考場。
米從一開始壓根兒就沒有朝男孩這邊看一眼。米在全力以赴做考題。米的想法很簡單:論實力,自己差男孩一大截;但不要輸?shù)锰珣K吧!男孩是在考試結束前的最后一分鐘交的卷。米也是。
一看答卷,班主任應老師失聲叫起來:男孩完了,徹底考砸了,他的答卷80%答錯了,并且是故意答錯的。上北大的,是米!
走廊外,全體男生和女生都一聲不吭地望著米,望著男孩。
“現(xiàn)代愛情故事,太悲壯了,為了喜歡的人,情愿自殺……哈!真?zhèn)ゴ?”一聲怪論,引來一片笑聲。
米怒目而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男孩,沉甸甸的淚在米的眼里閃動,閃動,就是掉不下來……
(八)
男孩應約來到校園后的楓林。米一襲如雪白裙,站在青枝綠葉中。
“能告訴我,你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做?這中間的那個特別的原因,你愿意親口對我說嗎?”米很憂傷。
男孩清澈的眼睛片刻不離地注視著米。米抬起頭來,看著男孩,說:“你不愿意說,是不是?請認真看這封信……我先走了!”
男孩打開信封,一行行遒勁的字跳入眼簾:“孩子,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誰,你的唿哨吹得真好聽,十年前我就聽到過了……請聽我說,孩子,如果你不想再斷送一個女孩子——一個不錯的女孩子的一生,那么,你就與她拼出全部的實力,去考北大!我說的是米,我的女兒……一位希望你像男子漢一樣挺立起來的叔叔:米的爸爸?!?/p>
大滴大滴的淚,嗒嗒地滴在信紙上……
男孩又來到東湖旁。手里,是那張復印著資料的紙。復印效果非常好,每一個字都很清晰:“本報1986年12月30日訊昨天,東湖邊一個八歲的兒童佯裝落水并大聲呼救,一位過往男子入水相救,不幸頭部撞擊水底石頭,經(jīng)送醫(yī)院確診,該男子將終身致殘……惡作劇兒童與其父迅速逃離現(xiàn)場……”
男孩將雪白的復印著資料的紙疊成一只船,輕輕放入湖中。
起風了。夜風把紙船吹向湖心……淚眼迷朦中,男孩吹響了唿哨。
尖利、凄涼哀婉的唿哨聲掠過湖面,傳出去很遠很遠……
(黎欣摘自《新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