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庚
60年代的時候,我剛上小學四年級。班里準備成立一支小足球隊,并提議全體小隊員一人買一雙白色球鞋,而且是要上海產(chǎn)的回力牌,這是當時的名牌貨。
提議通過的第二天,10名小隊員都買回了白色的球鞋,唯獨我這個球隊隊長,得到的卻是父親的嚴詞拒絕:“沒有錢買球鞋!”
父母親在解放后的第一次人口生育高峰期間,接連生下我們兄妹5人。由于孩子多,間隔年齡短,母親又辭去了工作,全家靠父親一人的工資,家境十分貧困。盡管母親精打細算,卻月月入不敷出。我想與同學們一樣買雙白球鞋的愿望,只能是個美麗的肥皂泡。
當時10歲的我,絲毫未能體會父母的苦楚。當父親拎著飯盒,微駝著背上班去后、我纏著母親,非讓她拿錢給我去買雙白球鞋不可。乘母親一時不備,我從抽屜內(nèi)將唯一的5元錢抓到了手中,轉身就跑:“你不給我錢,我自己去買!”母親一把沒有抓住我,急了,赤著腳追了出來。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上課鈴聲響后,班主任古凡老師沒有像往常那樣準時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古凡老師是個知識非常淵博的人,1958年反右時從九江下放來校,妻子帶著女兒離他而去,陪伴他的,是堆滿了半個房間的各種各樣的書籍。我看到母親跑進了他的辦公室,他會怎么樣呢?
古凡老師神情嚴肅,往常那雙炯炯有神的眼中射出嚴厲的目光,直刺在我臉上。他一聲未吭,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嚅動著,但又沒有發(fā)出聲音。我低垂著頭走出座位,走上講臺,把捏在手心的5元錢交給了古凡老師。
母親從古凡老師手中接過錢,道謝著退出教室。這時,我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淚水奪眶而出,伏在課桌上大哭起來。
放學后,古凡老師拉著我的手,送我回家。在家中,他和父親談了許久。那晚,父親沒有責罵我,而且,意外地答應下月發(fā)薪時,一定給我買雙白色的回力牌球鞋。
回力牌白色球鞋終于買來了。平時,我非常愛惜,上學去的路上,常常脫下來綁在腰上,只有當踢足球賽時才穿上它。
半年后的一個星期天,我們足球隊去鄰縣永修踢球,以二比O大勝而歸?;丶业穆飞?,天色很晚了,半路中在趟一條小河時,綁在腰上的球鞋帶忽然松了,球鞋一下掉入河水中,沖入激流。我一直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等醒悟過來時,那雙心愛的球鞋已無影無蹤。我一下驚呆了,呆如木雞,站在河水邊,一動不動。天色漸漸暗下來,我仍不敢回家,坐在岸邊,望著河水發(fā)呆、夜風吹得人一陣陣發(fā)抖。
我遭到了父親有生以來最嚴厲的一頓揍,但唯有這次挨打時,我沒流一滴淚。第二天,我沒有去學校上課,兩條腿又紅又腫,半夜里發(fā)了一夜燒。我躺在床上,突然門被人推開,我的足球隊員們歡笑著,手中捧著一雙嶄新的白色球鞋。我抬起頭,一眼望見走在他們身后的古凡老師,他滿面慈容,微笑著說:“收下吧,這是同學們的一片真誠心意!”
(摘自1997年1月31日《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