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福忠
進入二十世紀后,英國的傳統(tǒng)小說創(chuàng)作受到了不斷沖擊和嚴重挑戰(zhàn)。寫小說不再是創(chuàng)造引人入勝的故事,不再是在引人人勝的故事里塑造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虛構(gòu)人物形象。勇于探新的年輕一代作家急于宣泄自我,表達個人對工業(yè)化社會的所見所聞所想,不惜擯棄傳統(tǒng)手法,從語言、結(jié)構(gòu)和敘述手法,都采用了新的形式,如當今已被認可并推崇的心理獨白、意識流、結(jié)構(gòu)主義,等等。因此,當時英國一些堅持傳統(tǒng)小說寫作的著名小說家,如高爾斯華綏、班納特,甚至包括較早一點的托馬斯·哈代,都不僅沒有守住陣地,連他們已取得的累累實績也被淹沒了許多。用我們常用的辯證法說法,這也許該稱之為一種傾向掩蓋了另一種傾向吧。
康拉德似乎是一個很有代表性的例外。他是目前已有定論且聲譽很高的英國現(xiàn)代派作家。他不僅寫故事,索性采取更古老的文學表現(xiàn)手法一一講故事。所不同的是,他的故事不是由民間藝人來講,而是由一名他虛構(gòu)出來的名叫馬洛的水手從容道來。他的幾部傳世之作,如中篇小說《水仙號上的黑水手》和《黑暗深處》等,都是這樣講出來的。值得注意的是,他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吉姆爺》時,依然請那個馬洛水手來講,于是《吉姆爺》成了一部前無先例的講出來的書。這使批評家們難以接受,指責康拉德說:根本無法指望任何人老是講個沒完沒了,而別人就一直有耐心聽到底。
對這個并不太難回答的問題,康拉德考慮了十六年才作出反應。這是康拉德的耐心。他先得看看讀者接受情況如何。只要讀者歡迎,《吉姆爺》就不會被人忘記,作者的辯護也才有底氣兒??道乱膊粺o擔憂,怕不慎重的爭辯反會使他被拉人傳統(tǒng)的寫作之列。他和當時新派小說家,如詹姆斯·喬伊斯,弗吉尼亞·武爾芙和E.M.福斯特等人沒法相比。他們都是學者派小說家。他只是一個水手。他因為對海上生活情有獨鐘,從波蘭來島國英格蘭當水手。他的母語是波蘭語;通過刻苦學習,英語的眼力不錯,筆力還可以,口語卻相當夾生。據(jù)說他寫小說出名后進出上層社會的社交圈子時仍很木訥。他是那種大智若愚的人物。他硬是把他母語中斯拉夫語系消化進英語中,或者說把英語單詞寫進斯拉夫語系中,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英語文體。他讓一個又一個子句和短語套在一個母句中,像一串串葡萄,嘟嘟嚕嚕的,讓人讀著喘不過氣兒來,以至如今仍有相當?shù)淖x者嫌康拉德煩氣??道潞芮宄膬?yōu)勢是豐富的海上生活。他太愛大海了,以獨特的眼光收集了許多海上生活的故事;他太愛水手這一行,用常人沒有的穿透力體會著人與大海的依戀關(guān)系。揚長避短是聰明人的行為。
十六年之后,《吉姆爺》在美國出版,康拉德借寫前言的機會,重提那筆舊帳,并用輕描淡寫的口氣回答批評他的人說:只要故事講得有趣。
在進一步試解康拉德創(chuàng)作《吉姆爺》方方面面之前,不妨把本書中的故事梗概說一說:主人公吉姆的一生似乎只在為一個失誤活著,為另一個失誤去死。實際上,他一生只犯了一個刻骨銘心的錯誤:本能的一跳。在這本能的一跳之前,他在帕特納號上做大副,年輕有為,雄心勃勃,決心在這個世界上混出個模樣。在一次遠航中,滿載一船香客的帕特納號將要沉沒時,他對以船長為首的船上官員不顧乘客性命,拼命去爭奪有限的幾只救生艇的行為,極為鄙視,不屑和他們?yōu)槲?。他決意和一船香客共患難。但是,在最后的關(guān)鍵時刻,他被恐懼和混亂嚇破了膽,那致命的一跳在本能的驅(qū)使下終于發(fā)生:他到底還是跳到了他曾經(jīng)厭惡過的同伴中。但帕特納號并沒有沉沒。一船香客由一艘法國商船解救。吉姆和他的同伴成為航海史上最沒有責任感的丑聞人物,法庭因此判他們失職罪,沒收所有航海證件。吉姆為逃避輿論,從一地躲到另一地,最后和一群幾乎與世隔絕的土著人和睦相處,贏得尊敬,成為“爺”;但在正得意時,他又犯下錯誤,引咎請罪,演出一幕悲劇。
作者在這里似乎在探討本能的行為和行為的結(jié)果之間的問題。在本能支配下犯的失誤一般容易博得人們的原諒,尤其容易在自己良心上求得平衡:我并非故意。但是吉姆不能這么簡單地對待自己。他懼怕公眾輿論,也無法原諒自己,因而躲了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有批評家說吉姆的這種行為是感覺到了文明社會的威脅。吉姆是一個掌握了相當現(xiàn)代技術(shù)的文明人,反倒害怕得要躲避現(xiàn)代文明?這種解釋似乎不大適合說明吉姆的這種逃遁行為。
一般說來,能成為作者代表性作品的,其中都有作者的自傳成份和最希望闡述的思想,如曹雪芹之于《紅樓夢》,托爾斯泰之于《戰(zhàn)爭與和平》,狄更斯之于《大衛(wèi)·科珀菲爾》,等等??道率且幻麅?yōu)秀的水手,一干十六年,當過水手、二副、大副,最后當上了船長。一個水手能實現(xiàn)的目標,他全做到了。他對水手這個行業(yè)有很深刻的理解:超人的勇敢,面對強大的對手(大海)毫無畏懼;嚴密的紀律,任何時候都要服從以船為單位的集體;堅忍不拔的毅力,任何環(huán)境下都力爭最后的勝利,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強烈的責任感,無論何時何地都要記住水手的職責。這最后一點尤其要多說幾句。這是西方十八世紀發(fā)源于哲學、流行于文學的一個命題。隨著封建主義的急速消亡,佃戶不再僅僅是對地主負責,爵爺也不再是絕對服從君主。在資本主義一天天壯大發(fā)展的環(huán)境里,以人為中心的社會結(jié)構(gòu)正在成熟,因此做人的責任也就空前重要了。英國十九世紀著名小說家喬治·愛略特、安東尼·特羅洛普,甚至二十世紀的存在主義法國作家薩特,都利用小說探討過“責任”并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吉姆是康拉德苦心經(jīng)營的一個水手精英。吉姆被剝奪航海權(quán)利,不啻丟掉了他精神上的和物質(zhì)上的整個王國。一艘在茫茫大海上行進的船,是水手的烏托邦。水手是烏托邦里的主宰,紀律,道德和責任。一次成功的航行意味著他對烏托邦的一次成功的統(tǒng)治。然而,這一切全讓那本能的一跳毀了,可謂多年的經(jīng)營毀于瞬間。這本能的一跳對于別人,如帕特納號上的船長以及別的水手,只是本能的一跳。但對于心氣兒極高的吉姆來說,它是一個致命的錯誤;它不止破壞了他做水手的信念,更攪亂了他做人的準則。于是,康拉德給他的主人公吉姆打了一個形象生動、富有哲理的比喻:“一只美麗的蝴蝶可以落在一小堆臟土上一動不動,可是一個普通的人決不會呆在他的糞便上一動不動?!?/p>
更何況吉姆本來是不打算一輩子當一個普通人的,而這下似乎他連普通人也做不成了!由此看來,吉姆的逃遁行為不是躲避什么,而是尋找什么。他漸漸明白他是那種繼續(xù)朝前走的人,在走的道路上尋找失去的什么東西。
有的批評家又由此認為康拉德筆下的吉姆是一個道德自我完成的形象。這雖不失為一家之說,但這中間有一個關(guān)鍵問題需要弄清楚:道德的是非?!暗赖伦晕彝瓿伞钡奶岱ê翢o疑問包含了“是”,是褒譽的,贊揚的,提倡的。最著名的例子是托爾斯泰名著《復活》里的涅赫留朵夫。此公因早年的荒唐生活把一個純潔少女推到犯罪的道路;等他修煉得滿腹仁義道德時,又決意吃苦受罪,拯救別人的同時也拯救自己。吉姆顯然不屬涅赫留朵夫一類文學形象。他沒有拯救的對象。他的錯誤并非故意鑄成。他的道德只是水手的道德,還沒法用普通意義上的社會道德來衡量。吉姆只是按照作者設(shè)計的人生朝前走。
吉姆按照康拉德的設(shè)計走著,終于走進了一個遠離文明社會的土著人群體里并暫時停留下來了。吉姆發(fā)現(xiàn)土著人需要烏托邦式的統(tǒng)治,需要原始的俠義和勇敢,需要水手的人格和道德。吉姆激動了興奮了,在土著人面前盡情地展示著他作為水手的所有魅力和魄力,使世仇的宗族結(jié)盟,使反叛的對手稱臣,最終贏得了所有土著人的尊敬和愛戴,被他們尊為“圖安”,也就是開化人類眼中的“爺”。他在他們中間活得如魚得水,找回了他在廣闊海洋上掌船前進的那種君主式的威儀和信心。他這時的感覺是這樣的:“當有人使你天天都明白了你的存在對另一個人來說是必要的——你瞧,是絕對必要的,那你就對你的行為有不同的看法了?!?/p>
康拉德不動聲色地給我們講著他的主人公吉姆的故事,讓讀者看到了吉姆的一種自覺性,一種從我做起的行為,一種由職業(yè)道德演化出的做人境界,使吉姆這個人物漸漸顯示出了一種不凡的力量,為他最后的那種沉默中的爆發(fā)積蓄了巨大的動力。這不僅來自康拉德講故事的高超藝術(shù),也來自康拉德的身世。他的祖國在歷史上曾多次遭受異族的侵略和壓迫。他父親是一個積極的民族主義者,曾因參加波蘭獨立運動被沙皇政府流放??道聝簳r就從父親身上感受到了革命者必具的自覺性和自律精神。起義的失敗也使他日后認識到缺乏普遍的自覺性和自律精神,個別的自覺性和自律精神往往會夭折和流產(chǎn)。因此,從我做起的先導作用尤其重要。
白人吉姆做了土著人的“爺”,似乎遠離了他曾拉下的糞便——那本能的一跳。然而他忽略了一個人生的常識性現(xiàn)象:人要吃飯就要排泄,這是一種反復終生的行為,在某個特定時刻定睛看去,誰又都可能永遠呆在自己的糞便上。對于狂熱的理想主義者來說,眾人習以為常的視點,往往會成為他們的盲點。他的盲點必須把眾人的視點吸引住才有基礎(chǔ);否則,踩著這樣的盲點,他就會干出盲目的悲壯舉動。
白人布朗的海盜幫襲擊土著人失利,被土著人圍困起來,死在臨頭。出于對土著部落的安定團結(jié)(也許還有對白種人的潛在的認同?),吉姆爺憑借他的身份和影響,請求酋長多拉明放布朗海盜幫一條生路,并以他的生命擔保布朗幫不會再來襲擊土著人。然而布朗幫在撤出包圍后趁土著人不備立即殺了回馬槍,致使許多土著人喪生,酋長多拉明的兒子也在劫難逃。吉姆爺對同種人的輕信給他帶來致命的一擊,本能一跳的錯誤從他的記憶里再度出現(xiàn),逼迫他重新審視他的生活:為了一次沖動的一跳這么一個小問題,他已經(jīng)從一個世界隱退了,而今另一個他親手造就的世界,又在他頭頂上塌下來,破滅了!
布朗是一個劣跡累累的海盜頭目,是一個蹲在他的糞便上再不打算離開的人。但是遠離自己糞便的吉姆爺不愿意顧及這點。他屬于繼續(xù)朝前走的超前人物,既然不肯在第一次犯下的錯誤上滯留,當然更不會在第二個錯誤上蹲下。為了已贏得的“爺”的尊嚴和權(quán)威,他義無返顧地朝前走,走到了酋長多拉明跟前,面對冷冰的槍口,臉不變色心不跳,將命補過。隨著酋長多拉明的槍聲,吉姆爺?shù)拇髩K頭身軀轟然倒下了。飲彈的吉姆爺這時不過二十四五歲。
值嗎?讀者不禁會問。這是吉姆爺?shù)乃茉煺呖道聭摶卮鸬膯栴}??道略诮o我們講故事,說“值”與“不值”只是讓那個水手馬洛動動嘴唇的事——稍稍一動即可。但在這點上,康拉德十分珍惜水手馬洛的唾沫,真仿佛就是多說這么一兩個字,馬洛就會口干舌燥似的。實際上,這里涉及了康拉德的一個重大的創(chuàng)作原則。
我在英國諾丁漢大學英語系進修時,有幸聆聽過著名學者阿諾德·卡特教授分析康拉德的作品。他說,康拉德的作品好比蔥頭,讀者盡管讀下去,剝了一層又一層,滿懷著希望要剝出康拉德在下一層隱藏了什么,但等把蔥頭剝到最后時,讀者看到的仍是蔥頭!是非曲直呢?康拉德不管不顧地留給讀者了。
康拉德的著名水手馬洛何嘗不是這樣把故事娓娓道來?
只要故事有趣。這話講得太有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