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樹立
去年出版了一本新書《科學的終結——科學沒落時代面臨的知識極限》。作者詹恩·霍根以專業(yè)科學作者的身份遍訪當今世界級科學名家,廣泛展示了目前西方科學界的惶惑心情。全書以各門學科的“終結”為徑,譜出了一曲觸目驚心的終結曲??茖W是不是真的已經(jīng)到了葬玉埋香的時候?今天面對現(xiàn)代科學這一人類文明有史以來的空前建樹以及空前破壞,這也許是一切思想者都無法回避的彷徨。
霍根出生于一九五五年。七十年代初在大學里主修英語專業(yè),一度醉心于現(xiàn)代文學批評。一天深夜,求索詹姆斯·喬伊斯《尤里西斯》的另類詮釋太久,咖啡又喝多了,忽而陷入精神危機。這些睿智之士為了弄清此書的意義,已經(jīng)爭論了幾十年,而現(xiàn)代文學卻教導說:意義多種多樣,盡可自由發(fā)揮,自行詮釋。莎弗克的《伊締帕斯·勒克斯》、但丁的《地獄篇》、甚至還有《圣經(jīng)》,其意義都可無窮歸結,永無止境。那么,所有這些傳世巨著豈不都成了一時興起的游戲之作,不能當真?可人們還是沒完沒了地爭論下去,究竟所為何來?我們這位科學作家由此恍然大悟,所有這些鍥而不舍的意義求索本身都是鏡花水月,只能是對這些本身并無意義的文本的一種反諷,一種玩世不恭的嘲弄。
由于這一小小頓悟(mini-epiphany),他開始游離文科,另外選修物理、微積分等理科課程??茖W的嚴格精密及其意義明確的答案,使他頓然悟覺另外一個堅實可靠的世界,得以回到了真正的心靈家園。顯然,科學理論經(jīng)過實驗檢驗和邏輯論證,與客觀實在緊密一致,因而得以深入事物本質和自然奧秘。它不僅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而且行之有效,切實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歷史行程,不像文學藝術、哲學、宗教那樣徒托空言,于事無補。于是,經(jīng)過這一次科學女神的顯靈,他終于背離文學,皈依科學,最后成了《科學美國人》雜志的一位編內科學作者,也和專業(yè)科學家一起共享了幾個世紀以來的科學之夢。
這個夢,濫觴于十七世紀的伽利略—牛頓科學革命。牛頓以絕對不可分的原子構成萬物,由介乎其間的引力作用,在絕對空間與絕對時間中按嚴格規(guī)定的軌道永恒運行不止。這只能是一個絕對超越的先驗創(chuàng)造,以供人類從外面觀察、探索和仰慕,恰合牛頓為“創(chuàng)世紀”提供注解之初衷。及至經(jīng)典物理學最終完成的十八世紀末,拉普拉斯已可傲然宣稱,天體力學足以解決往古來今萬事萬物的運行軌跡,不再需要上帝這個“假說”了。再到上個世紀末,熱力學和電磁理論相繼完成,物理學家們更加躊躇滿志:科學大廈已經(jīng)建成,只剩下一些修修補補的雜活了。時尚所至,孔德以科學為標尺重新盱衡歷史,斷言人類歷經(jīng)神學時代、哲學時代而最后迎來了足以解決一切人間疑難的科學時代。恩格斯也宣稱,自哥白尼以來科學即遵循時間與距離平方成正比的加速度定律,大踏步地一往無前??茖W不僅是古希臘以來全部基督教文明的最高成就,也是它最堅固的堡壘,即使其它部分統(tǒng)統(tǒng)頹敗凋零,科學大廈仍將巍然屹立,維系這種文明于不墜。
本世紀經(jīng)典科學有了新的突破。愛因斯坦以新的引力論把牛頓的各個絕對項連成一氣:空間與時間構成四維時空場,物質只是能量(運動)的凝聚,運動則是時空曲率或場強變化。這是一個嶄新的四維連續(xù)宇宙(也深合“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之古意),取代了牛頓三維離散的原子宇宙。這是一次新的科學革命,宇宙觀革命,但不曾觸及上帝預先創(chuàng)成外在世界的根本前提。愛翁瀟灑放達,未必有牛頓那樣虔誠的宗教情懷,卻也深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他心儀的名言“上帝不玩骰子”盡管不無調侃,也是發(fā)自內心的堅定信念,甚至不惜動用手杖進行捍衛(wèi)。他所總結的西方科學成就的兩個基礎,即形式邏輯體系和求索因果關系的系統(tǒng)實驗,充分顯示了近代科學的本質:把經(jīng)驗納入理性。從牛頓到愛因斯坦,前赴后繼地把這種科學推上了理性的頂峰,共同編織了一個完美的理性之夢。
到本世紀六十年代,英國小說作家兼科學組織工作者查爾斯·斯諾發(fā)表他的“兩種文化”論而引發(fā)了文學、科學兩界之間一場持續(xù)多年的論戰(zhàn)。他堅持,科學文化不同于文學文化或人文文化,是歷時的,也即“積累的、組合的、集合的、共意的、注定了必然穿越時間而進步”,因而構成了對人類思想最珍貴的貢獻;而另類文化則是共時的,“非積累、非組合的,不能拋棄但也不能體現(xiàn)自己的過去”,因而“只是個人內在所固有的”,“必須通過否定而表現(xiàn)出來”。正因如此,只有科學才能解決人類面臨的種種問題——貧富懸殊、社會動蕩甚至新的世界大戰(zhàn)危機。這雖然只不過是十八世紀以來科學之夢的簡單重復,卻在二次戰(zhàn)后特有的思想迷茫中也吸引了一大批同情者。這位斯諾由此而聲名大噪,遠遠超出于他作為小說家的原有聲名,并且儼然成了“兩種文化”的發(fā)明人。當我們這位科學作家在校園里編織他的夢時,雖然沒有提及愛翁,夢之所寄卻靈犀相通,對于現(xiàn)代文學“必須通過否定”也即反諷而表現(xiàn),可謂所見略同。
其實,早在十八世紀末理性主義浪潮方興未艾之際,西班牙畫家弗郎西斯科·哥雅即以“理性之夢召來妖魔鬼怪”為題作了一幅浮雕,隱喻理性在政治上反而招致了拿破侖的血腥戰(zhàn)爭??茖W在以后兩個世紀中卻自管高歌猛進,使這個夢愈演愈烈。今天,終于輪到由它自身來破釋這個夢的時候了。
愛因斯坦在完成他的宏觀引力論(廣義相對論)之后,進而求索也把微觀世界包羅在內的“統(tǒng)一場”,試圖就此一舉而破解從天體到微粒的終極宇宙之謎。但是他不幸迎面遇上了一個致命的障礙——描述微觀粒子行為的量子力學。“量子”(quantum)意謂不可再分的最小份額,電磁波輻射只能按照這一最小份額跳躍而行,并不完全均勻連續(xù)。是故微觀世界的物質與能量都是一身而二任,既是粒子又是波,似乎蓄意復辟牛頓的原子不可分以報復愛翁完整和諧的連續(xù)宇宙。波粒二象性使能量輻射中的光子、電子行蹤無定,所處位置只有概然性而無確定性,端視人們以何種方式進行觀察。其主要創(chuàng)始人尼爾斯·玻爾更進而把這一“不確定原理”引申為“互補原理”,不僅波粒二象互相依存又互相排斥,觀察主體與客體或人與自然也是一樣,猶如無所不在的陰陽相生相克。于是,這個小小量子就像魔鬼撒旦,生來就與上帝作對,以其存在表明他老人家也并不是那么完美無缺。
愛翁的“統(tǒng)一場論”意在實現(xiàn)這兩大理論之間的統(tǒng)一,但二者分別描述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宏觀引力“萬有”,均勻連續(xù)地遍布宇內,微弱而長程;微觀粒子相互作用力(電磁力與核力)則以量子形態(tài)發(fā)射,強勁而短程。兩大理論方枘圓鑿,互不相容,建立不起一幅統(tǒng)一的宇宙圖像。愛因斯坦堅信二象性只是表象,背后必有更基本的規(guī)律在,“上帝不玩骰子”,量子力學并不完備。玻爾則堅持人也參與自然現(xiàn)象的創(chuàng)造,所謂“實在”實為天人所共締,毋需一位造物主預先排定一切。他從東方哲學中引出:“在自然大舞臺上我們既是觀眾,又是演員。”與愛翁理性之夢不同,他訴諸人的心性,從內心出發(fā)意會外在世界,實屬另類文化理念。兩位大師的根本理念的南轅北轍,引發(fā)了長達三十年的所謂AB(Albert-Bohr)之爭,堪稱一場世紀大論戰(zhàn)。最后勝負見仁見智,但愛翁的統(tǒng)一夢卻分明破滅,徒令絕世才華虛擲而抱恨終天。有人歸因于他的老年昏聵以及半宗教沉迷,不為無因。斯諾見不及此,殊不知在他大頌科學理性的時候,理性已經(jīng)陷入了重重圍困之中。
霍根八十年代末開始他這種專業(yè)記者生涯之際,迎面就碰上了這個世紀大難題。他最早會見的羅杰·彭羅斯和斯蒂芬·霍金,恰好就是AB論戰(zhàn)兩造的繼承人,正在演出的它的續(xù)集Rs(Roger-Stephen)之爭。彭羅斯繼承愛翁量子力學“不完備”之想,試圖以引力子在波粒二象的更深層次上完成大統(tǒng)一;對于宏觀宇宙則認定量子引力引起時空不對稱,導致宇宙以大爆炸始而以大收縮終,從而發(fā)展了愛翁的時空曲率變化解?;艚鹄^續(xù)以二象性為基本實在,粒子可同時處于不同位置、貓可同時處于既生又死;他的“量子宇宙”既無邊界也談不到始終,只是許多可能面相之一。他標榜實證主義,但求理論預言測量結果,不知道另外的超越“實在”,嘲笑愛翁念念不忘的上帝只能是個“隨時都在玩骰子的大賭徒”。
這個逐求終極答案的爭論,前景究竟如何?使霍根大吃一驚的是,竟然也陷入了同現(xiàn)代文學一模一樣的絕境。在物質底層結構方面,最新的“超弦理論”以無窮小的弦狀環(huán)子代替點狀粒子,別開生面,深得同行的支持。只是這種弦子實在太小了,超出了經(jīng)驗科學的可能范圍。而粒子物理學須臾不可或缺的加速器也愈來愈大,終于超出了社會容忍的限度,從根本上斷送了這門學科的生路。大宇宙的探索方面,境況更糟。一九九○年一個討論會上,霍根傾聽了霍金的量子宇宙:小尺度的量子不確定性引起物質、能量以及時空結構漲落不定,宇宙將被“蛀”出洞來,從而打通了距離遙遠的時空區(qū)域,使我們可能忽而滑進一個蛀洞,忽而出現(xiàn)于遠星系的另一端……整個討論會也充滿了類似一些海外大奇談,什么宇宙如同一個土豆、一顆蠶豆或者一粒質子之類。聽這些當代天才們完全背棄理性而一本正經(jīng)地爭吵不休,霍根感到又崇高又荒唐?!坝钪鎸W”云乎哉?
至于愛翁所謂科學的另一邏輯基礎又如何呢?一九三一年哥德爾早已論證演繹推理不完備,不能保證所有系統(tǒng)的真理性;后來圖靈進而證明有限的時間內無法確定一個數(shù)學命題的真?zhèn)?。近年IBM數(shù)學家葛雷高里·柴依亭提出“算法信息論”:問題愈是復雜,所需基礎公理也愈多,則數(shù)學命題愈是遠離絕對真理。柴依亭由此得出,由于自然界深處所隱藏的不定性和隨機性,數(shù)學邏輯已經(jīng)從根本上背棄了柏拉圖理念世界。今天還想用幾千年前古人所發(fā)明的幾條邏輯規(guī)則去規(guī)范千秋萬世的科學,豈不是癡人說夢?而近代科學之所以贏得無上尊榮,恰恰首先在于這個基礎,在于經(jīng)驗的邏輯化。缺乏實驗基礎還可以推之于未來,邏輯基礎則無此退路,只能刻不容緩地標志著整個科學大廈的坍塌。
所有這一切,似乎都是那個量子小鬼搗的鬼。在一次專題討論會議上,我們這位科學作家的科學夢,終于化為一枕黃梁。與會者對量子力學的意義各唱各的調,既不求互相了解,更不要什么共識。于是,繼那次頓悟之后他又一次悟覺:當代科學與當代文學一樣,也已淪為消極反諷,成了與文學同聲相應的“反諷科學”(irony science)。反諷文學冷嘲熱諷,從反面暴露現(xiàn)實的荒謬和文本的空洞,反諷科學也同樣嘲弄客觀實在飄忽不定、客觀真理不可捉摸。在霍根看來,諸如量子不確定、邏輯不完備、不可測、非決定、混沌、復雜性等等,都是對科學理性知識的反諷。與文學略有不同者,科學家不擅諷刺作家的尖刻促狹,大都自以為還是在嚴肅地探求真理,屬于“素樸反諷科學家”。但結果一樣,都只能從反面提醒科學的困境,并無任何積極的建設作用。
粒子物理學和宇宙學探討宇宙的最小和最大,還只是外部世界的前沿。當霍根轉向另外一個人類心靈的內在世界,他才來到了全部自然科學的真正極限??茖W歸根到底只是人類意識、精神或者心靈的產物,它也能認識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嗎?正像“上帝能不能造出一塊他自己舉不起來的石頭?”科學能不能認識它不能認識的東西呢?
意識研究始于英國生物學家弗朗西斯·克雷克,他在一九五三年因參與提出DNA的雙螺旋結構、揭示遺傳密碼而榮獲諾貝爾獎。以后即轉向意識問題,試圖沿著以往成功的道路,也像雙螺旋模型之揭示遺傳秘密那樣,為大腦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結構也提出一個類似的模型,以揭開人類意識這個“黑箱”。他以“注意力”為意識的關鍵部分,其取向的改變必然對應于大腦內部某些神經(jīng)元簇的開關活動。由此人的一切意識乃至靈魂,都不外是一包神經(jīng)元的相互關系和作用。他的新書定名為《使人震驚的假說》?;舾ㄗh把其中的修飾詞改為“令人沮喪的”,以為不外把意識還原為神經(jīng)活動的老一套還原論。在一九九四年一次有關的討論會上,克雷克果然遇到了致命的挑戰(zhàn)。澳大利亞哲學家戴維·查默引人矚目地提出,神經(jīng)元作用有限,不足以揭示聲波沖擊耳膜何以會產生樂感。人腦不等于人心,對人腦無論知道多少,也不能跨越這個物理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間的鴻溝。后來克雷克承認意識問題比遺傳問題復雜得多,神經(jīng)科學家知道有關色感的神經(jīng)活動,仍然無法知道你看紅色的感受同我的是否一樣。在心靈面前,他感到束手無策。
馬文·明斯基更為明達。他是人工智能最早的創(chuàng)始之一,本來也相信大腦只不過是可用電腦復制的復雜機器。但他性格多變,看法靈活多變,逐漸發(fā)現(xiàn)大腦包括多層次網(wǎng)絡設備,具有高度特異化的不同結構,以分別應付各種不同的問題和需要,不可能歸結為一組原則、公理或數(shù)學程序儲存于軟盤之中。他嘲笑還原論者都人了“物理魔”,只有后期弗洛伊德才真正認識人心的錯綜復雜。他也曾希望知道一位音樂家演奏時的感受,但不可能,任何人都無法了解另一個人的內心感受。于是,心靈也如同文學文本,唯一正確的詮釋只能來自文本自身,任何其他人都無法越俎代庖。將來即使真的造出了比人還聰明的機器人,也只能是一種玩物或怪物,充其量也只是外星人一樣的另一物種,猶如飛機并非飛鳥一樣。因此,兩顆心靈永遠無法相通,“你是否有意識”的問題永遠無法解決。就像兩千多年前那場有名的爭論一樣:莊子感受了游魚的悠哉游哉,惠子質疑:“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反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這段“安知魚之樂—安知我不知”的佳話,也成了這個問題最經(jīng)典的表述。果然如此,則只是經(jīng)典科學的高度簡化和理想化造成了斯諾所謂“組合、集合、共意”的表象,當科學深入到表象之下,豈不也同文學一樣,“只是個人內在所固有的”?
歷經(jīng)這許多訪談,霍根感到一種“我知之矣”的大徹大悟。于是,他放棄了一貫遵循的寫作原則——客觀報道訪談內容,是非善惡留待讀者自行判斷,甩掉了這層“客觀性”帷幕,站到前臺來公開訴說自己的真實感受。他生不逢時,無復斯諾的幸運,不能再回歸科學童年時代的天真爛漫了。他的命運只能從一個夢魘滑到另一個夢魘,輾轉于兩種文化的夾縫之中。
他自認是個理性主義者,可又不甘于淺嘗輒止?,F(xiàn)在他只好撇開理性,試圖另辟蹊徑,找出這一片凄凄慘慘背后的意蘊。他想起多年前的一次神秘體驗。那天他仰臥草地,忽而心潮起伏,沖擊內心的隱秘角落,感到自己已經(jīng)超然物外,成了天地之間唯一有意識的存在。這時他又喜又懼:放縱這種狂喜就會掉進遺忘的深淵不能自拔,因而又為這種極度孤獨而恐懼。后來反復思索這一體驗,他對存在的秘密若有所悟:超越存在對自己的神性也有同樣的恐懼,為了逃避孤獨,“他”才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和人類。
但這樣一個世界,不可能是造物主一次性行動的結果。他翻出了世紀之初一位天主教士的“創(chuàng)造進化論”:上帝全程參與歷史進化,從原始爛泥直到生命和意識,逐步走向全神或超人,即上帝和世界的相互完成。這樣,上帝只能是一種變化的方式和過程,不能擁有終極存在和終極答案。世界本身只能若真若幻,人類只能不斷重復哈姆雷特問題:Tobe or not to be?也即惠勒的“彼來于比”。這樣的上帝,只能說他時時都在大玩骰子。人類的無窮求索也只能像兔子追逐自己的尾巴,終極答案只是另一個初始問題:終結就是開始,答案就是問題。至此,科學真成了七十多年前梁啟超歐游的觀感,只是沙漠中迷途旅客遠遠望見的“大黑影”。任公此言未免言之過早,其時世紀大論戰(zhàn)尚未展開,科學之夢方酣,我們這些迷途的旅客們還需要繼續(xù)摸索七十年,才能看清楚一些這個“大黑影”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霍根這一次偶爾人靜忘我的經(jīng)歷,使他體驗了一點與天地共存、與萬物為一的意境。從向外求索轉而返求諸己,使他也覺察了明斯基所說的多種心靈。他的理性心靈告訴他所有這些都是胡說八道,他更關切的是人間的功名利欲??墒撬硗獾男撵`,有的喜歡現(xiàn)代文藝批評、抽象畫和朦朧詩,有的專看占星術欄目和外星人的消息,還有的相信上帝顯靈。由此他悟出了上帝的困惑:理性不可恃,完成不了自己的創(chuàng)造物,那么人類又何所皈依?還有什么可以置信的?——這也正是他這首終曲的結語。
到此為止,霍根依然是個理性主義者。他的一切困惑,都來自理性本身或者它所招致的妖魔鬼怪。他有點慧根,瞥見了一個廣闊的心靈家園,可是擺脫不了創(chuàng)世主無所不在的陰影。他還跳不出理性的局域,離不開斯賓諾莎所謂人的內心神性的外化。他覺察了這種“神性”的外向征伐、誅求無度,使天人兩分的文化構架趨向惡性對抗,摧毀著人類的外在環(huán)境和內在自然??墒撬也坏交貧w心性之路,徒然又一次觸犯偷嘗禁果的天條,就此陷入萬劫不復的困惑彷徨。真不知道,他將怎樣繼續(xù)他這一卓有成效的專業(yè)工作呢?
(John Horgan,The End of Science:FacingtheLimits ofKnowledgeintheTwiligttoftheScientific Age.Helix Books,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