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燕
一九九三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妮·莫里森的長篇小說《寵兒》說的是一個看似荒唐詭異的殘暴故事:黑人女奴塞絲在逃跑的過程中親手扼殺了自己的女兒,為了不讓她繼續(xù)奴隸悲慘的命運。十幾年后鬼嬰還魂前來陽間索債。
莫里森無疑是個講故事的好手,絲絲縷縷從故事各個角落噴吐出來的痛苦、災難、愛和力量在極富魅力的語言表達和敘述操作中交織成網,使你身陷其中不能不去透視詩意敘述后面潛埋的富于質感的歷史和對人類精神洞幽入微的體察。與黑人精神文化有著天然聯(lián)系的莫里森一直試圖通過她的小說闡釋這個種族的苦難史以及因此產生的偉大精神力量:黑人卑賤的地位曾使他們甚至被剝奪了成為上帝子民的權利,他們卻不折不撓憑借人高貴的精神特質塑造屬于自己的上帝。《寵兒》也體現(xiàn)了這一主題。
“惡意充斥的一百二十四號住宅”是過去與現(xiàn)在交替主宰的空間,鬼嬰“寵兒”以“歷史的幽靈”身份出現(xiàn),不斷騷擾想要告別歷史、重建精神家園的人們。面對沉重的昨天,下一代的男孩可以逃出兇宅,忘卻罪惡歷史;上一輩的祖母可以拒絕記憶歷史,將自己禁錮在床上,僅僅追求對色彩的滿足。對于塞絲與她的情人保羅,歷史無法回避而生命必須繼續(xù)。他們共有一部血腥野蠻的種族史:人類在里面被碾碎了尊嚴、摧毀了人性,卻一次次妄想去掙脫和追求,奴役、抗爭、失敗成為命定的主旋律,偶爾在歷史的夾縫里展示出的生命神性轉眼被巨大的恥辱埋葬。在歷史與故事的疊影里,在過去與現(xiàn)在支離破碎、互相干預的演進中,我們看見作者沉痛又頑韌的對于人類的信心,那樣堅卓地閃著金剛鉆一樣的光芒: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能夠重建一部人類史,在一種精神聯(lián)袂下,憑借著用肉做成的心和大家共有的靈魂。
莫里森還想超越種族史,表達永恒意義上的人類命題:人類歷史的多元性、不確定性及其伴隨物——人類的孤獨感。歷史不允許復現(xiàn),無論是今天對歷史的重新解釋,還是當時人們對歷史坐標的確認,都因為跨越不了的時空隔閡、情感孤獨而無法求證。莫里森在與歷史本體有著距離的今天陳述過去時面臨著在劫難逃的困境,而小說中愛者與被愛者、成人與兒童、活人與死人雖處在相同的歷史情境,卻仍各有自己對歷史的填充與想象。歷史在眾人眼睛注視下面閃爍不定。
死去的女嬰想重返陽間來拋棄陰間的孤獨,但盡管做兇手的母親甘受折磨,只為獲取一個機會在自己的所愛面前解釋歷史下面?zhèn)€人故事的真相,未來得及活在世上的女兒仍然來不及懂得殘暴背后走投無路的愛。她以復仇裝備自己,墮入與母親十幾年前的愛恨情結。她更無法填平的是陰陽在世人眼里的差異,當人群以干擾現(xiàn)世生活的罪狀討伐她時,她不得不返回陰間深如溝壑的孤獨中。丹芙,是在女奴逃向自由途中靠一個白人姑娘的幫助降生的女孩,黑人與白人的種族對立在她的生命誕生過程里達成一種奇妙的消解,人類作為一個宏大的概念切入到種族概念中并凸現(xiàn)出來。丹芙成為母親唯一的追隨者固守在一百二十四號兇宅,并在同胞姊妹寵兒還魂后自覺充當母親和寵兒之間愛恨交纏的調解人??煞从吃趦叭豢梢詼贤◥酆蕖⒄{和歷史的中介丹芙身上的是更加濃重的孤獨的投影。她沒有母親那樣深入血脈的毒瘤樣的歷史,歷史上的昨天不屬于她,只有在她不斷咀嚼、不斷修改的那段誕生史里,她才有權假想自己的主角身份。她同時沒有別的孩子擁有的現(xiàn)在,一百二十四號將她與正常的人間隔離。甚至在寵兒與母親的愛恨世界里,她也只是扮演了一個微不足道、自生自滅的角色,一切的情感、憤怒都與她無關;保羅,這與塞絲被同一根歷史的黑線所牽連的男人,可以與她一起顫栗地分擔歷史,但歷史給他們的也不完全重合。他有塞絲不曾走入的人生片段,塞絲與寵兒的世界里,保羅則只是個多余的障礙物,直到被寵兒的魔力控制,違背了自己的初衷。曾被馬爾克斯明明白白命名為“百年孤獨”的那種蒼涼無際的情感、孤立無援的處境同樣回旋在莫里森的小說深處。
(《寵兒》(Beloved)[美]托妮·莫里森著;潘岳,雷格譯。中國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出版,15.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