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籟士孿生兩事業(yè)

高成鳶

“人生識字憂患始”。文化人群體憂思形成的思潮，也會掀動文字的初基。無論多么厭倦意識形態(tài)，人們在回首中國近代的文化軌跡時，大概都不能擺脫激進和保守的內(nèi)心矛盾。這就是筆者翻閱《葉籟士文集》時的思緒。

《文集》作者六十多年的老友胡繩先生在序言中說，葉籟士傾畢生心力于兩件事業(yè)，即文字改革和世界語運動。這兩件事業(yè)在中國有極其特殊的關系，謂之“孿生”，實不為過。世界語興起在先，蔡元培任教育總長時曾通令全國師范列為必修課。三十年代上?！白舐?lián)”有個小兄弟“語聯(lián)”，胡愈之、葉籟士是骨干，“語”是世界語，但它的中國信徒都天然主張漢字改革，認為這是人類語文大同理想在中國的初級階段。由此立場來看，胡適的“文學革命”實在不過是表面文章。

“文字革命”口號見于《文集》所收紀念吳玉章的文章中。吳老曾發(fā)表《文學革命與文字革命》一文，認為解決工農(nóng)大眾識字難的關鍵在于推行拉丁化，這也是魯迅《漢字和拉丁化》一文的主旨。由瞿秋白制訂于蘇聯(lián)的拉丁化拼音方案是葉籟士通過世界語途徑引進的。

一九五四年，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成立，是為國家語委的前身。吳玉章先生去世，重任由葉籟士先生承擔。一九五八年周恩來提出簡化漢字，推廣普通話、推行拼音方案三項務實任務，這些方面的巨大成就有目共睹。據(jù)《文集》中的年譜，六十年代，葉先生已在文章中承認對漢字全盤否定態(tài)度的錯誤，表明他的坦誠磊落。

事實上，對人類共同語的追求，是葉先生更為執(zhí)著的事業(yè)。四十多年前我曾用剛學會的世界語與他通信，后來我也躋身于這一學界，有幸與胡愈之、楚圖南、陳原等前輩聚首。蔡元培、魯迅時代，世界語眼看風靡國際，證實其覆蓋力與中立性都使英語莫與爭鋒。不幸二戰(zhàn)中英語借美國的經(jīng)濟強權(quán)而風行，但我相信遲早要受到萬國文化尊嚴的反彈。近來韓國世界語運動的勃興值得注意。巴金先生信念不變，至今樂于擔當中國世界語運動的旗幟。

少年氣盛時因憎惡漢字，讀魯迅的話感到極為痛快。他說：“不錯，漢字是祖先傳下來的寶貝，但我們的祖先比漢字還要古。……為漢字而犧牲我們，還是為我們而犧牲漢字呢？這是只要沒有喪心病狂的人都能馬上回答的?！蹦菚r萬沒想到，今天我在文化史的鉆研中不斷翻檢《說文解字》，日益醉心于這一祖先的神奇。語文上的矛盾，反映了文化深層的沖突。近代以來，中西文化全面碰撞，人們對兩者的認識本來有待深入，何況碰撞過程復雜多變、難以把握。魯迅倘若及見電腦時代漢字效率的意外煥發(fā)，即使不寫文章承認錯誤，內(nèi)心也會修正觀點。我們不能責備前賢，因為激進的時代有激進的任務：勞苦大眾急需識字讀書以挽救民族危亡。

回首百余年文化軌跡，我們應成熟到足夠平和地面對相反觀點“各執(zhí)一端、崇其所善”的局面，像《漢書藝文志》那樣認識到諸子百家“其言雖殊，譬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相反亦相成也”，根據(jù)現(xiàn)代化的需要而折衷斟酌，達到一致而百慮、殊途而同歸。

與整個世界相比，中國文化獨獨一脈相承，是個古怪的文化。與整個歷史相比，近現(xiàn)代中西交推，是個矛盾的時代。這注定中國近代文化軌跡的曲折。反映于文化的基部——語文，觀念的反復毫不足怪。當然有的反復應當避免，例如漢字簡化已發(fā)現(xiàn)個別不慎、曾作修正，“文革”后不該一度匆忙推出第三批；相反，推廣普通話遠遠落后于臺灣新加坡，未見加力，反而聽任臺、港腔泛濫，廣播電視中被“那么”“呢”等廢料充斥。還有繁體字的回潮。

推想近年有不少現(xiàn)狀加深了葉籟士先生臥病中的內(nèi)心苦悶。盡管他在文改工作中功勛卓著，但難免從文化軌跡中感到失落。差可釋然的是，他遠非孤獨地承受失落。

從《年譜》來看，葉籟士的最后心事只有世界語。彌留之際他還念及《世界共通語史》的重版。有理由相信，當此“地球村”時代逼近之際，不管采取什么形式，“世界共通語”的理想早晚會實現(xiàn)罷。

(《葉籟士文集》，中國世界語出版社一九九五年九月版，1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