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炎
翻讀一年半來的《讀書》,覺得有幾句話可以說說。
第一,有些談學術(shù)界人物的文章,讀起來津津有味,例如汪子嵩談馮友蘭,王蒙談胡喬木,錢理群談王瑤。這些文章有價值,因為它記述了鮮為人知的事實,又透露了久藏心底的情愫。我們還有不少名人,如郭沫若、翦伯贊、艾思奇、劉大年、呂振羽、茅盾、周揚、楊獻珍、朱光潛、范文瀾、鄭昕、洪謙,他們的經(jīng)歷都不平凡,性格料想也不簡單,如果有人把真情實況表而出之,豈非一大快事?
第二,一年半來,有些人談?wù)撊宋木瘢@它的失落。但是什么是人文精神,并沒有個清楚的界說。如果人文精神指的是歐洲十四至十六世紀那種反對中世紀神學,要求人性解放的思潮,我們從來就沒有過,無所謂失落。要是按二十世紀的流行用法,把人文精神視為拒絕各種宗教信仰,一心一意地只講世俗生活和人類幸福,那么我們不妨說它正在中國萌發(fā),并沒有衰落的跡象。
第三,有人說,人文精神的主要特點是終極關(guān)懷。他們似乎認為,這個有宗教意味的名詞的內(nèi)蘊是撇開眼前利益,專注理想境界,一塵不染,至高至善。但是終極關(guān)懷表現(xiàn)得最強烈的不是明心見性的哲人,而是滿肚子宗教熱狂的恐怖主義者。今天印度教徒與清真教徒的械斗,猶太教徒與伊斯蘭教徒的廝殺,無非由于終極關(guān)懷的推動。這樣的行為,說它奮不顧身可以,說它有人性,能造福于人類,未免有點勉強。
第四,市場經(jīng)濟是否淹沒了人文精神,也是許多學者關(guān)心的問題。我讀了各方的言論,覺得袁偉時的看法較為可信。他說,對于人文精神,市場經(jīng)濟有消蝕作用,可是更值得注意的是它的正面作用。他指出,中國自推行市場經(jīng)濟以來,人們的創(chuàng)造性獲得了發(fā)揮,知識分子的境遇已略有改善,高雅文化和出版事業(yè)也不全靠政府的力量來支持了。這種描述未必十分全面而準確,但是市場經(jīng)濟既是人文精神的腐蝕劑,又是人文精神的培養(yǎng)基,要找一些例證并不是很難的。
依我看,官吏貪污可惡,但是官吏暴虐更可惡;拜金主義固然不好,但是日丹諾夫主義更糟得多。記者編有償新聞,文人寫阿諛富商的文章,誠然可嘆可憐,可是比之過去天天唱頌圣之歌,處處聞逼供之聲,打砸搶者被捧為革命英雄,潛心學術(shù)者被貶為反動權(quán)威,豈不是略勝一籌嗎?
英國學者柏林(IsaiahBerlin)說,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他有自主性,有理智,有自由。美國學者馬斯洛(A.H.Maslow)說,人有五個層次的需要,最低的是生理需要,依次上升是安全的需要,社會交往的需要,獲得愛情、友誼和尊重的需要,而最高的是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要是把符合他們兩位的要求作為人文精神的指標,今天的中國當然是還談不上,然而我們可不能不說,今勝于昔,在市場經(jīng)濟中人文精神獲得了較大的活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