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 君
因為僅有一張初中畢業(yè)證,同來的姐妹留在了廣州市,而汪洋卻被“發(fā)配”到東莞市常平鎮(zhèn)。那一刻,她的心被深深地刺痛
1986年,16歲的汪洋初中畢業(yè)。懂事的農(nóng)家女孩知道家里的窮底,又自忖考大學無望,便說什么也不愿再背起書包。當?shù)苊脗儽持鴷ド蠈W的時候,汪洋也挑著一擔大籮筐,跟著村里收雞毛的“嫂子軍”上路了……
如果沒有那個夏天,汪洋也許永遠還是那個走村串戶收雞毛雜品的村姑。1987年5月,江西省永新縣為輸送一批女知識青年去深圳打工組織招考。汪洋去考了,且一考就中。于是,她走出家鄉(xiāng)的田埂路,懵懵懂懂地登上了那輛開往廣州的客車。
車到廣州的時候,正值夜幕降臨。高樓大廈、七彩霓燈、匆匆的人流和車流……羞怯怯的汪洋被眼前的繁華和美麗迷住了。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要把整座流光溢彩的城市攝進心里。
但多彩的城市并沒有因為那個外來妹的一廂情愿而接納她。她們駐足的電子廠對新來的工人采用的是淘汰制。汪洋畢竟只讀完初中,試用1個月后,要強的她雖然人瘦了一圈,但最終還是在那些難懂的集成塊、線路圖樣前敗下陣來。于是,她和其他3個同樣遭遇的姐妹只好隨帶隊干部輾轉到東莞市常平鎮(zhèn),進了一家偏遠的玩具廠。
就這樣,知識第一次在這個扎羊角辮的女孩面前耍夠了威風。汪洋多么想在那種都市氛圍中薰陶自己、升華自己呀!但是,遠走千里的她在繞了一個大圈后,眼見的依舊是不變的村舍和莊稼。“不就是比人家少了張高中畢業(yè)文憑嗎!”一連幾個晚上,疲憊的姐妹們早已呼呼而睡,汪洋還在一次次地用拳頭砸自己的頭。受挫后的她一下子成熟了許多:要在百川匯海的打工人潮中挺直自己的腰桿,就必須讀書、讀書、再讀書!
汪洋想買書。可錢從哪里來?進廠第一個月的工資全部作了押金,自己靠收雞毛攢來的路費也早已折騰光了。汪洋找到財務主管要借20元錢,但對方拒絕了,怕她和前兩天跳槽的湖南妹子一樣借了錢作路費走人。望書心切的汪洋急了,一急淚就流了出來。因為沒錢買書,她哭得好傷心好委屈!
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個月發(fā)工資。汪洋總共領了200多塊錢。家里來信要錢買化肥,她寄去100元;剩下的,她全部用來買了一套高中教材。
除了請同廠的幾位大學生教她溫習高中課本,汪洋最喜歡看的就是金庸古龍席慕蓉三毛的武打、言情書刊,漸漸覺得膩了,便買唐詩、宋詞和許許多多的中外名著?;蛟S是對書太癡迷,從來舍不得買一件50塊錢衣服的她,卻敢跑新華書店一次購買上百元錢的書。
真的是個犟女孩!談起讀書,汪洋依舊是一副沉醉狀:“你不知道,當姐妹們在外面嬉笑打鬧,就我一個人獨坐床沿守著那盞孤燈,看一本自己愛看的書的時候,我的心里有多愜意、多充實!”
因為一塊黑板墻報,汪洋的心里已寂寞不再。憑著一支“生花妙筆”和一顆進取心,汪洋的工種先后由工人而領班而主管而文員,最終成了白領一族
3年以后,汪洋已經(jīng)吞下去好幾百本書了,她開始覺得老是看別人的東西不過癮。
汪洋有些手癢了。她想寫。
那時,汪洋已跳槽到有5000多員工的健達有限公司。廠房門前有塊黑板墻報。常登些散文、詩歌、幽默小品。其中有許多文章被推薦到各級報刊發(fā)表,有幾位“詩人”、“作家”還被廠方委以重任。汪洋心動了。走出校門就沒再動過筆的她,盡管搜腸刮肚挖空心思,卻仍寫不出一篇象樣的作品。有一天,她突然“靈機”一動,找來一本雜志,半抄半仿地“造”出了一篇《故鄉(xiāng)情》,投進稿箱。一周后,稿子登出來了,墻報主編居然還加了評語,鼓勵她“多出佳作”!
“天哪!多寫幾篇?我還怕走夜路多了,哪一天會撞上鬼呢!”汪洋心虛得直打鼓。她在日記中寫道:“為了不露馬腳,我買來了大量的寫作資料,找出了高中課本,每天聞雞而讀。我還給自己訂了個‘五一計劃:每天工作之余自學課文篇,看書報1小時,寫日記1篇,每周外加1篇周記,每期黑板報發(fā)稿1篇……我似乎完全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支配著:一定要寫出好文章來,別讓人笑話!”
或許是自知沒有退路,或許是為了贖罪,從此她更是玩命地讀,玩命地寫。
流水線的工人一般都要工作十幾個小時,有時還得突擊加班。每天夜班歸來,整個人都散了架似的。姐妹們一沾著床便呼嚕四起。但汪洋不能,她還有計劃要看的書在等著她,還要記下一天來的生活和感受。11點過后,宿舍關燈了,她只得躲到廁所和沖涼房里看書,且每次都要站著蹲著看到午夜一、兩點。好在查夜的老鄉(xiāng)阿榮從不罰她告她。對此,她一直心懷感激。
看書好辦,排隊買飯、沖涼、等活做的閑暇都可以看。最煩人的是沒地方寫東西。同住一室的姐妹有9個,卻只有一桌、一椅。大家沒有什么共同愛好,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寫信。她們寫信給日思夜想的父母、兄弟和朋友。自然,這一桌一椅就成了姐妹們爭奪的“寶地”。汪洋心善,從不跟姐妹們爭搶,她只是每天趴伏在床上寫自己的東西。長時間的趴伏每次都讓她強烈地感受到那種“半身不遂”的麻木和痛楚。后來,她總算發(fā)現(xiàn)了可以寫東西的地方:食堂。食堂里有餐桌、有板凳、有燈光。姐妹們在細嚼慢咽著邊吃邊聊的時候,汪洋總是匆匆扒拉完碗里的飯菜,在一片咀嚼聲中拿出紙和筆。有時她干脆來到洗衣房,把一塊硬紙板墊在水池邊上,在嘩嘩的流水聲中刷刷而寫……
這期間,汪洋還陸續(xù)參加了“魯迅文學院函授班”等3家函授班的學習,打工掙來的錢,很多都充當了學費。
時光因為忙碌而變得歡快而流暢。但是工友們都弄不懂汪洋為什么該玩的時候不玩,該樂的時候不樂,偏要用一雙握鋤柄的手去捉那欺負人的筆桿子。有刻薄的姐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刺她:“天天寫,又不見發(fā)表過。一瓶墨水也要1塊多錢呢?!蓖粞笞焐蠜]說什么,心里卻好氣憤:我至少還有一個夢,可你又干了什么?你不買筆墨紙張也沒見成為大款呀!
汪洋癡情如故。初學寫作的她不知道投稿要用方格紙。靈感來了,她就拿出筆來記在一張張小紙片上,寫完了就隨便往口袋里一塞。幾乎每一天,她的口袋里都塞滿了一個個小紙團。1年以后,汪洋的第一篇作品終于在當?shù)乜铩稑蜩魍ㄓ崱飞献兂闪算U字。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佛山文藝》、《外來工》等十幾家報刊上不斷有她的作品出現(xiàn)……
因了手中那支筆,汪洋的工作環(huán)境也在悄悄地改變:因為黑板報上一篇《車間生產(chǎn)管理之我見》,她被經(jīng)理提攜為拉長、倉庫主管;又因為那篇清新質樸的處女作,一位港商把她請去做了辦公室文員,使她有機會學習財會和中英文打字。只是,學習班離廠子有10里路,每天要往復幾次,挺辛苦。但多一門技術,就多一份生存本領。就沖這一點,汪洋累死也心甘!
“社會是一所最好的大學。只要發(fā)奮,人人都可以成為明天的太陽。”這是汪洋的座右銘,更是她心靈深處的一縷陽光。
因了一個日漸茁壯的文學夢,汪洋付出了很多很多。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出書夢,她寧可用建一幢樓房的錢換回一本薄薄的詩集
文章寫多了,汪洋的“野心”也日漸膨脹起來:“我要出一本書!”
汪洋不停地寫呀寫,到1993年底,她已經(jīng)留下了近百萬字的日記。最令人高興的是,3年來她已經(jīng)發(fā)表了200多首詩歌,并獲過兩次全國青年詩歌征文獎。
那時候汪洋已經(jīng)是常平大眾玩具廠的文員,主編廠里的大眾墻報。偶爾夾著公文夾從黑板報前經(jīng)過,竟然碰見有好幾個工友在抄錄她的詩。而且,只要墻報上沒有她的作品,工友們便會迎面或打電話問她:“汪洋,怎么沒見你寫的詩?”
汪洋深深地感受到了打工朋友們對自己作品的厚愛。她決心自費出一本詩集。
恰巧汪洋一位編輯朋友在組織出版一套由冰心老前輩題寫書名的《江南詩叢》。汪洋便挑選出一大摞詩稿寄了出去,居然審定過關了。朋友打電話問她印多少冊?汪洋膽小,說印3000本。那邊說:“可以。但你得付7000塊錢開印費,3000本書到時由你自銷。有把握嗎?”
汪洋有些心慌。7000塊錢對于一個打工妹來說不是小數(shù)目。況且,打工7年的她實際并沒有多少積蓄。于是,彷徨中她只好寫信問父母。很快,她收到了家里的加急信:一個農(nóng)家女出什么詩集?7000塊錢可以建一棟樓房呢??赏粞笠巡辉偈鞘针u毛的山里女孩,她覺得人生的意義遠不只在于建房子生孩子。
“看準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汪洋拿出了全部的積蓄5000元,又向朋友借了2000元,一狠心就把7000元錢寄了出去。走出郵局的那一刻,汪洋的心里好一陣虛空!
1994年6月,一本印刷精美的詩集《漂流花季》問世了。
望著那本總共才110頁的薄薄的詩集,望著自己7年來晨昏不分的心血結晶,汪洋的心兒歡跳,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
果真如汪洋所料:《漂流花季》一出版,3000本書很快便銷售一空,且引起了全國范圍的關注。新華社、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等幾十家新聞媒體先后作了報道。一時間,打工朋友的來信雪片般飛來,祝賀的、取經(jīng)的、交友的、買書的,每封信每顆心都充滿著熱情和關注。難怪汪洋會在詩中輕吟:“……下雨的時候/心也漲潮/天晴的時候/花兒也展露了笑。”
……
汪洋依舊在寫。汪洋打算再出一本散文集,還要把自己的打工見聞寫進小說。她說她會是南方這片熱土上的又一個“安子”。我們相信她,并預祝她美夢成真。
打工妹汪洋,心似汪洋。
(葉芳、易倩英摘自《涉世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