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平
當我們的社會日益富裕、物質生活不斷改善之時,我們也感到了很多所熟悉的東西正變得稀罕和匱乏,例如安全感、同情心、社會公德、規(guī)范和秩序,等等。在社會劇烈變革的轉型過程中,一再響起道德危機的警報;而與社會現(xiàn)代化同步的道德建設,不僅需要熱情和勇氣,更需要理性的思考和回答。
高尚的道德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永遠也不會過時。
去年北京電視臺的一個談話節(jié)目,討論“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雷鋒能否生存并活得很好?”贊同者舉出華東賑災、希望工程等眾多事例,說明雷鋒精神仍在;反對者則舉出做好事反被誣賴、見死不救等眾多事例,說明造就雷鋒的社會環(huán)境已經變化,雷鋒即使還活著也不可能活得很好。也有人詰問:什么叫活得好不好?雷鋒活著就是為了使別人更美好,他不可能腰纏萬貫,注重享受,否則他還叫雷鋒嗎?
這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其實很深刻,內涵十分豐富。我們每個人都可以舉出生活中大量利他助人的善行的事例,也可以舉出同樣多的損己利人、道德淪喪的丑行。這兩種現(xiàn)象的大量并存,說明了什么?首先,說明社會大多數(shù)成員內心的良知和愛心并沒有泯滅,經常以各種方式表現(xiàn)出來,這正是社會道德賴以建立和維系的基礎。其次,說明我們所處的道德環(huán)境的確十分嚴峻,許多過去不可想像的丑惡行為正在滋生蔓延,許多人內心的道德感、判斷善惡是非的標準正在模糊和淡漠,社會平均的道德水準正在下降。
如果把雷鋒精神廣義地理解為是一種利他的道德行為,那么這種行為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不會過時,都是有價值的。人類生活中的利他行為,實際上是人類上共同生活中產生的利益需要。每個人都會遇到需人救助的不測和困難,因而,利他行為一旦形成風氣和道德規(guī)范,是利益共享的,本質上是一種互利行為,即“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當這種行為被宗教精神和文化傳統(tǒng)所提練升華,便成為超乎實際功利之上的、不求回報的純粹道德。在不同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傳統(tǒng)的國家,都有這種純潔無私、完全利他的道德理想和楷模。
然而,作為現(xiàn)實的道德建設,我們必須區(qū)分圣徒或圣賢的道德行為和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道德行為,這是兩種不同的功能和需求。前者標志了人類文明的理想和人類精神所能達到的高度,它提升著我們的精神境界,引導著道德進步;后者則是符合大多數(shù)人道德狀況的現(xiàn)實的行為規(guī)范。固然“人皆可以為堯舜”,但是如果我們真的以圣賢的標準要求大眾,或者視大眾皆為堯舜而不加規(guī)范,那么社會的道德生活必然一片混亂。
反思我們的道德建設的現(xiàn)實,當我們宣傳樹立“完全、徹底”“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最高理想時,對公民日常道德的認知和行為卻缺乏必要的指導,致使公民在具體的道德情況中往往面臨兩種極端的選擇而難以選擇:不是最好(舍生忘己)就是最壞(回避放棄)。很多人正是因為不能作出合理有效的次好的選擇,又缺乏當英雄的境界和勇氣,只能逃避或抽手旁觀,淪為惡行的“幫兇”。
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成為一種普遍的現(xiàn)實,人們從善如流、道德之泉到處噴涌的情形就不難想像了。
不久前,許多報刊在“炒”一則拾金者狀告失金者的新聞。某人遺失巨款,出告示愿酬付拾金歸還者一萬元,然而失錢歸還后卻拒付許諾的酬金,于是發(fā)生官司。其實,這種官司已經發(fā)生過多起。法院通常會根據(jù)契約規(guī)定的責任判違約方履約。但是在人們心中,這場官司并沒有結束:拾金者要求回報究竟是不是道德的?如前所述,我們習慣了拾金不昧的報道,也習慣了失金分文無歸這樣最好和最壞的兩種情況,唯獨不習慣做了好事還要求回報,于是構成了新聞。
善行是否需要回報?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吧朴猩茍?,惡有惡報”是千百年來深入人心的最通曉明了的道德教化,它點明了道德建設的根本,就在“懲惡揚善”四個字,從而造就人趨善避惡的道德機制,形成良好的道德風尚和道德環(huán)境。
相對于懲惡而言,我們對于“揚善”的功能和機制的認識似乎更為模糊?!吧朴猩茍蟆惫倘环鲜浪椎牡赖乱?,但在現(xiàn)實中往往難以實現(xiàn)。許多宗教便把這種理想寄托于來世??梢?,信徒的高尚行為也不完全是無須回報的,他追求的是來世的幸福。
對善行的回報是對善行的激勵,正像專利制度為發(fā)明創(chuàng)造之火加油添薪,知識產權制度的保障,開掘了知識勞動的不竭資源;當善有善報成為一種普遍的現(xiàn)實,人們從善如流,道德之泉到處噴涌的情形就不難想像了。具體而言,我們可以區(qū)別不同層次的利他的助人行為:一類是基本無損個人利益的,如為人指路,扶老攜幼,社會救助等等。第二類會不同程度地有損個人利益,如路遇傷者護送搶救,遇案情充作證人等等,需損失工作、個人生活、時間等等。第三類則危及人身的安全甚至生命,如救火,救溺水者,與歹徒搏斗等等。那么,受惠者對施惠者進行贊揚、表示感謝,或者給予一些物質報酬之類對善行的回報,相應地至少具有三種功用:一是作為調節(jié)人際關系的潤滑劑;二是對做好事者所受的損失給予補償;三是對其高尚道德予以獎勵。
必須承認道德杠桿中的利益機制,走出就道德談道德的誤區(qū)。世界發(fā)達國家在這方面有很多可借鑒的成功做法。美國的捐贈之風最盛,非營利機構如學校、文化、藝術團體、宗教機構、慈善機構等每年都能得到大量企業(yè)和私人的捐贈(1982年為603.9億美元)。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因為美國稅法規(guī)定,捐贈者可享受交納所得稅上的優(yōu)惠,從而使捐贈不僅是一種利他的善行,也是具有實際好處的利己行為。
關于善行是否需要回報,還應區(qū)分社會行為與個人行為。作為社會性的道德建設,必須建立獎勵善行的制度、政策,使善有善報;作為個人是否需要和接受這種回報,則由個人具體的狀況而定,純屬個人行為。他不要回報是高尚的,取得回報也是正當?shù)?。我們應該屏棄那種“高大全”、純而又純的道德宣傳。在這種宣傳中,那種智斗歹徒也保全了自己、搞活了企業(yè)也富了個人、救出鄰居也救出了自己孩子之類的人和事似乎都有一些道德污點,不夠高大和純粹,而這樣的人在我們的生活中并不是太多,也許是太少了!
道德原則并不意味著一味的否認個人利益,也不意味著犧牲越多就越好,更不意味著盲從和愚昧
現(xiàn)實生活中,善行的道德原則還有許多方面的內容。例如,現(xiàn)代社會“懲惡”的功能主要由司法系統(tǒng)承擔,而不是靠梁山好漢和佐羅那樣的個人俠義行為。維護社會治安、打擊罪犯主要靠警察和公安部門,不能夸大群眾的道德責任甚至推諉于群眾。
這就需要理性地認識在不同的情境中個體道德行為的合理界限。例如,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應不應該奮不顧身下水救人?沒有自我保護能力的少年兒童應不應該上山救火?在這方面,常識和道德是一致的:道德原則并不意味著一味否認個人利益更不意味著盲目和愚昧,道德行為也要講究量力原則和實效原則。
1992年,杭州一點心店的女出納員為保住2300元公款,被歹徒連刺7刀,不幸犧牲,引發(fā)了一場“烈士,你值不值得”的討論。類似的討論往往非黑即白兩個極端,贊成者只鼓吹其精神價值,而大多數(shù)人還是在認知上替她婉惜。
烈士是崇高的,她的人格和精神無價。在這種情境中,一般說來,我們更傾向于稱贊那些服從自己的感情而不是服從自己的理性的人,我們應當贊揚其自我犧牲精神。但是不應當稱贊其行為,不應當把這種行為作為一個讓他人效仿的榜樣。作為一個典型的案例,我們理應該探討在這種情況下是否有損失更小、更為可行的選擇。西方國家在類似情況下的指導,往往是暫時滿足歹徒的要求,設法留下物證,記住歹徒的特征,盡快報警協(xié)助警方抓獲歹徒。這種處置區(qū)分了公民的責任和警方的責任,突出了對生命的尊重和保護這一人道主義價值。
此外,理性的救助行為還應當考慮救助的實效。我們通常傾向于給乞討者中的老人、殘疾人和兒童施錢,卻不愿給年輕力壯的青年人,正是因為判定他們有自食其力的能力。西方有一句名言“上帝只幫助自助的人”,言明了這一救助的準則。反觀我們過去對許多貧困地區(qū)的救濟,往往無助于當?shù)氐陌l(fā)展和自立,反而助長了對方的依賴心理?,F(xiàn)在已經將“輸血”型的救濟改為重在“造血”,頗具實效。
如果把崇高理想之下一大片混沌未開的實用道德領域清理和耕耘出來,則對社會的道德進步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