愷 蒂 比亞茲萊 瑞克茲 貝 爾
書庫角落黑色厚木書架上的那排舊書,久被塵封,已未可言香。一本本細細翻閱過去,竟翻出一本《畫室》來。紙已極黃了,薄脆得幾乎一搓便能搓成一把粉末。舊雜志畢竟比不上舊書可堪摩挲,然而內(nèi)容卻可同樣喜人,值得玩味。這本雜志是一八九八年冬季的特刊,標題是“現(xiàn)代藏書票及其設(shè)計者”,昔日的書主定然也是位愛書人,雜志墨綠色封面里頁上便貼著一張木刻藏書票:少女手持書本倚欄而坐,窗外是風云山水,長裙的波紋雖不很精致,但那凌空憑欄之態(tài),卻自成一番氣勢。不知它的年代,但想必也是幾十年前的舊物。書中文字間插配的那一葉葉藏書票更是秀麗可人,大多是庭園花木及女子的體態(tài)和面頰,輕盈、流動、鮮活,嫻靜,極少有紋章盾牌的死氣沉沉之態(tài)。雜志副標題中所謂的“現(xiàn)代”,便是指上個世紀末風行歐陸的“新藝術(shù)”(Art Nouveau)之時了。
一八九三年,《畫室》(The Studio)創(chuàng)刊于倫敦,一晃便是百年,世紀末的種種情緒值得再提,街上穿黑白二色長裙長褲長衫的少女若隱若現(xiàn),簡潔而有些怪異的線條仿佛幾幅比亞茲萊的裝飾畫悄然走下畫廊;書店中擺滿了新版羅賽蒂,布朗、亨特等人的畫冊,先拉斐爾姐妹們金紅色的長發(fā)如火,夢幻般的眼神如網(wǎng),能罩住每一個路過的人;塔特美術(shù)館深處那間幽暗的展廳中,彌漫著本恩-瓊斯畫筆下說不完猜不透看不盡的許多美麗的悵惘和幽怨;巴比根畫廊中穆恰的舊海報舊招貼流光溢彩,巴黎百年前的醇酒美婦依然醉人;泰晤士河濱劇院里王爾德的舊戲,連月來演得場場爆滿;以“《畫室》及世紀末”(the Stu-dio and the Fin de Siecle)為主題的展覽,也在英國國立工藝博物館(V&A)三樓一間小展廳中開幕了。凡此種種,雖只是點點滴滴不足成勢,但已能讓賞心者為之悅目。
在各種藝術(shù)中,工藝美術(shù)及設(shè)計源自于工匠手藝人之技,向來流于邊緣,存在于民間,不算正統(tǒng),也很少為人所道。到了上個世紀,它卻枝葉繁華,經(jīng)過威廉·莫里斯等人的推動,竟?jié)u成正果,聯(lián)系上文學、美學,純藝術(shù)及日常生活諸領(lǐng)域,于實用中見古風情致,形成聲勢頗大遍及英倫及歐陸的“新藝術(shù)”運動,有關(guān)的雜志便也應(yīng)運而生,其中《畫室》最有影響,同時期在英國與之齊名的還有麥克莫多AH.Mackmurdo的《小馬》(Hobby Horse,一八九三——四);比亞茲萊(A.Beardsley)的《黃面志》(YellowBook,一八九四——七)和《薩瓦》(Savoy,一八九六——八),以及瑞克茲和仙農(nóng)(C.Ricketts&C.Shannon)的《時規(guī)》(The Dial,一八八九——九七)。可惜其他雜志都很短命,唯有《畫室》幾易其容,竟生存了近百年。雜志隨著時潮變,身不由己,當時《畫室》自標“純藝術(shù)及應(yīng)用藝術(shù)之插圖本雜志”(Illus-trated Magazine ofFine and Applied Art),在它初創(chuàng)的十余年中,與《時規(guī)》等一起,既不取皇家藝術(shù)學院傳統(tǒng)的古典主義,亦不取極前衛(wèi)的塞尚等人的印象主義,而是將重點集中在裝飾藝術(shù)(decora-tive art),裝潢(interior design),設(shè)計(design),工藝(crafts)和建筑(architecture)上,是世紀末種種思潮的反映。
當時,已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后期,國力雖仍強盛,藝術(shù)家手中的那碗酒卻越喝越消沉了。先拉斐爾畫派大勢已去,一代大師羅賽蒂的影響雖在,但卻不是兄弟會中那位意氣盎然的年輕的詩人:麗西眼中的那泓春水太過清淺了,但丁詩中的精神之愛太過理想了,鄉(xiāng)村女孩鮮艷的夏綠太過明媚了,亞瑟王妃的愛情太過浪漫了。世紀末諸人從羅賽蒂身上看中的,是沉迷于酒中、藥中,女人的黑發(fā)中的永醉不醒的愁緒,是珍妮深如海水的雙眸中那潭望不穿的憂郁,是宿命的維羅尼卡·維羅尼斯豎琴邊纖纖指尖上的那份無奈。畫面越來越靜了,顏色越來越深了,《黃面志》是暗黃的,《畫室》是墨綠的,比亞茲萊畫著一張張黑與白的裝飾畫,而那套最放浪的Lysistrata原來是要由深紫色的墨水印成(可惜公諸于世的仍是黑墨水,只有幾張校樣才是深紫色),王爾德寫下過“暗夜綠色的葉子托住紫色的星空”如此怪誕的意象,《莎樂美》初版本絲質(zhì)的封面裝訂是比亞茲萊古怪的藍綠色。暗黃、墨綠、深紫,再加上黑與白,成了世紀末的五原色,是靜,是美,是消沉。
于是,世紀末的藝術(shù)思潮如同一枚透明的硬幣。硬幣的一面是精力過人而又矛盾重重的威廉·莫里斯(WilliamMorris)及其所倡導的“藝術(shù)工藝運動”(ArtandCraftsMovement),莫里斯是羅賽蒂的學生,老友,他是藝術(shù)設(shè)計上的多面手,也是政治上的激進派。他鮮明的藝術(shù)觀來自于他強烈的生活觀,莫里斯是簡單、明了、易懂的,他對圖樣、顏色的追求,是基于他對大自然的最直接的理解,他主張美與實用相結(jié)合,維護手藝人的尊嚴,反對機械化,主張回到中世紀手工藝人的工作作坊中去。他也反對“純藝術(shù)”的主張,以為每一個平民百姓身上都有一絲藝術(shù)的靈性,他的設(shè)計樸素、美麗而有古風,雖說造價常常是陽春白雪,曲高和寡,難得百姓共鳴。莫里斯影響極大,世紀末時已是花甲之年,追隨他的人有如建筑師伏爾賽(C.F.A·VOysey),設(shè)計師萊伯迪(Lazenby Liberty,此公建立倫敦名店Liberty,現(xiàn)在仍出售許多當時許多設(shè)計的復制品,如家具、掛毯、墻紙、燭臺等),阿許比(C.R.Ashbee)以及伯明翰藝術(shù)學院中的諸人。硬幣的另一面便是“唯美主義運動”,他們追尋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認為藝術(shù)家除了表現(xiàn)他們的天才外別無他求,他們棄絕大自然,設(shè)計的圖樣、所取的顏色都很抽象,具有象征意義。持這種思想的,以王爾德為首,最著名的有比亞茲萊,瑞克茲及仙農(nóng)(王爾德呢稱此二位分別為“空谷幽蘭”及“山中金盞”)以及格拉斯格藝術(shù)學院的馬金托什(C.R.Mackintosh),麥克多娜姐妹(MacDonald Sisters)等人。
這兩種主張乍看上去截然相反,然而在藝術(shù)趣味上,卻異常相似。兩種思潮相互影響,糾纏,匯合,他們都拜在羅賽蒂的腳下,莫里斯一生的朋友及合作伙伴本恩-瓊斯(E.Burne-Jones)極被唯美主義者推崇,比亞茲萊、瑞克茲和莫里斯的書籍設(shè)計美得如同出一路,馬金托什等人與“藝術(shù)工藝運動”極有關(guān)聯(lián)。這一枚光亮的硬幣便如葉芝之屋,它是倫敦城中學者的修室,亦是愛人的密巢,窗外小花園中樹影疏朗,初秋晴日樹梢每一片葉尖上都蓄滿陽光,在清晨的藍天中光燦欲滴,而到了夜幕降臨,“四壁墻上懸掛著深藍色的裝飾,形狀怪異的綠色高腳燭臺上燭火明滅,照著那一套威廉·布萊克的木刻版畫墻上,比亞茲萊和羅賽蒂的那幾幅版畫作品也半明半暗,書柜中擺著許多珍奇神秘的書籍,也有Kelmslott的出版物,那本最杰出的書籍,本恩-瓊斯插繪的Kelmscott的對開本《喬叟作品集》,平放在一張古舊的牧師講經(jīng)臺上,翻開著……”
可惜,比亞茲萊和莫里斯永遠沒能走到一起。當年,十八歲的比亞茲萊帶著畫夾與姐姐一同去參觀本恩-瓊斯Fulham莊園中傳奇般的畫室時,正在模仿Kelmscott出版物中莫里斯的裝飾設(shè)計及本恩-瓊斯的插圖。畫室又深又暗如同中世紀的墓穴靜得出奇,擺滿了莫里斯設(shè)計的家具及本恩-瓊斯自己的畫,豐富而遙遠,如傳說中的寶窟。那位被比亞茲萊視為“歐洲活著的最偉大的畫家”的前輩,看過畫夾中的畫作,便對這位正在保險公司中謀生的纖弱少年說:“為了藝術(shù),你該放棄你所做的一切?!比欢锼箙s未對年輕人有同樣的贊許,比亞茲萊心細如發(fā)的模仿在他看來,既不夠漂亮,也未得原作精髓。莫里斯講究的是古風,是手工制紙手工印刷以及實實在在的木雕木刻,比亞茲萊追求的是新意,大膽采用物美價廉的銅版鋅版石版蝕刻線刻。道不同,還有什么可說的,這便難怪六十歲的前輩對二十歲的后生沒有絲毫的寬容,只看了一眼比亞茲萊的成名作《亞瑟王之死》的鋅版底稿后便要勃然大怒,大罵其剽竊抄襲且不得要領(lǐng)(幸虧有本恩-瓊斯在旁,才使他平靜),也難怪比亞茲萊花了十八個月設(shè)計了《亞瑟王之死》的二十二幅插圖,五百五十多種邊界、裝飾、章回標題、大寫字母及章尾裝飾后,便毅然棄絕了對Kelmscott的膜拜,另尋新奇、獨特的出路了。比亞茲萊英年早逝,死時年僅二十五歲,在書籍插圖與裝幀上,其成就絲毫不讓Kelmscott出版社的兩位老前輩,他們共同將制書藝術(shù)在世紀末推向頂峰,如若當時Kelmscott對比亞茲萊網(wǎng)開一面加以收容,恐怕他也不復為比亞茲萊了,福禍之間是冥冥中的機緣,比亞茲萊上下求索之際,也正是《畫室》創(chuàng)刊之時。
一八九二年冬日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比亞茲萊在Meynell夫人家中遇見正在籌備出版《畫室》的希德(CHind)。比亞茲萊猶豫地取出他從不離身的畫夾,羞澀地說想請希德看一眼他的裝飾畫,并說他這種新風格怪誕而新奇,雖丑卻極美。希德馬上被吸引住了,不僅決定在第一期中請美國評論家潘奈爾(Joseph Pennell)撰文重點介紹比亞茲萊,而且還請他設(shè)計《畫室》發(fā)行的海報,以及《畫室》的第一種封面:那是一棵大樹的莖與枝葉,左下角有三支百合,墨綠色的布面裝訂,是那個時代的顏色?!懂嬍摇返谝黄谝矝]有怠慢其他設(shè)計師,它的主題是“藝術(shù)家與手藝人”,織錦緞、家具、掛毯、墻紙、金銀器等各類設(shè)計都在其關(guān)注之內(nèi),自然,其中也包括《畫室》最初十年一直熱衷的話題:書籍的印刷裝訂,以及藏書票的設(shè)計,在當時的藏書票設(shè)計師中,最突出的要數(shù)年輕的貝爾(Robert Anning Bell)。《畫室》與“藝術(shù)工藝運動”之間也從未脫離過聯(lián)系,特別是在一八九四年“藝術(shù)工藝展覽協(xié)會”(Arts and crafts Exibition Sociery)舉行第四期展,會長莫里斯主編出版了一本工藝運動論文集,其中收入了十幾篇“藝術(shù)工藝運動”主要人物的文章,如克萊恩(Walter Crane)、萊特比(W.R.Leth-aby)、沃克(Emery Walker)、戴(L.F.Day)等,《畫室》配合展覽,刊登了很長的評論,也以此奠定了它在工藝美術(shù)雜志上的領(lǐng)先地位。
《畫室》具有著寬厚、包容的精神,它扶植了無數(shù)新人,名聲更是遍及歐洲,在世紀之交的維尼斯,“心細的丈夫慢慢從年輕的妻子身旁站起,任何細微的響動,都會打破她所選的那團孤寂,新的一期《畫室》剛到,她慢慢翻閱著這本來自倫敦的雜志,房中是一片神圣的靜謐?!睙艄庥挠牡卮蛘赵谡箯d中那一幅幅秀麗雅致的海報、招貼和黑白裝飾畫上,玻璃匣中王爾德的《斯芬克斯》打開著,瑞克茲手飾的暗紅、銅綠與黑色相雜的插圖更有奇異的東方情調(diào),一切都太靜了,法國圖魯斯-路德維克(H.Toulouse-Lautrec)紅磨坊舞女活潑的裙風舞不去先拉斐爾畫派留下的那份陰氣逼人的沉默,巴黎與倫敦畢竟不同,《畫室》帶回了世紀末,鞋跟在地毯上敲不出聲響,也許,那份純美之中的靜謐百年來未曾變過。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