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商雇員心態(tài)錄

曉驊

1979年，英國米德蘭銀行敲開中國的大門，在北京設立了辦事處，這是建國后外商在中國公開設立的第一家常駐機構。進入80年代和90年代，北京、上海、廣州、深圳、大連、廈門等城市的外商常駐機構如雨后春筍般地涌現(xiàn)出來，雇用的中國員工隨之成倍增長，有的中國雇員甚至升為了總代理。對于這些“新潮一族”，大部分人還是比較陌生和感覺神秘的。于是，我奔走于幾家大飯店，對他們作了采訪。

ICL是英國的老牌貿(mào)易公司，已有200多年的歷史，在全球有5萬多名員工，世界上83個國家和地區(qū)都有它的分公司或辦事機構。在南京市四星級的金陵飯店，ICL設立了辦事處，黃先生是該辦事處的總管。他是8年前進入外國商社工作的，先在一家日本商社干了4年，后來辭職進了ICL。

黃先生先遞給我一本印刷精美的“ICL公司業(yè)務介紹”，爾后不緊不慢地談起來：

“在ICL這樣的世界級貿(mào)易公司供職，一切按國際慣例行事，沒有回扣、提成，也不常有紅包，雇員掙的錢不算太多，重要的是我有一種榮譽感、成就感。這是我在國營單位工作十幾年都沒有過的感覺。許多雇員也有同感。

“為什么進外國商社？有兩方面的原因。首先是可以使自己的才能得到綜合發(fā)揮，用一句時髦話講，就是體現(xiàn)自我價值。我過去在機械廠從事技術工作，那里僧多粥少，人浮于事，幾年沒有一個項目，常常是‘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閑得發(fā)慌。那種滋味可不好受。到這里來，盡管很緊張，但覺得格外充實。國內(nèi)單位一個星期的活，這兒半天就干完了。有時為了業(yè)務，隔不了幾天就要飛往國外一次。其次也是為了錢吧，這點我不否認，收入是內(nèi)企的一倍還多。當然，與暴富的個體戶、私營企業(yè)主相比，我們的收入不算高。但其他方面較為優(yōu)越：有可觀的午餐費，出差坐軟臥、乘飛機、‘打的，住三星級以上的賓館。包括在大飯店里吃飯的錢，都是可以報銷的。在一般人看來，這太奢華了。但這是公司的要求啊！公司認為，雇員出門做業(yè)務，代表的是ICL的形象。有了這種排場，客戶認識到你的實力，才會放心地與你做生意。假如不采取報銷制，而是承包這些費用的話，我們雇員的小農(nóng)意識就會作怪：住十幾元一夜的小旅館，到街頭小攤?cè)コ酝朊鏃l……錢雖然省下歸自己了，但客戶怎么瞧得起你，憑什么信任你的商社呢？生意不就吹了嗎！而且，雇員出去做業(yè)務時，往往隨身帶著現(xiàn)款和重要的商業(yè)資料，隨時要打長途電話尋價報價，不住高級飯店行嗎？

“作為外商代理，我們是在中方與外商之間起一個中介、協(xié)調(diào)作用。協(xié)調(diào)的好壞，決定了合作項目的成功與否。舉個例子吧，一家大廠兩年前經(jīng)ICL買一套新的機電設備，本來中方擬出資100萬美元一次購齊，后因弄不到外匯，只能拿出40萬美元先買一期工程所需的設備。ICL曾在前蘇聯(lián)投過資，做過買賣，認為都是社會主義的計劃經(jīng)濟，前蘇聯(lián)購買設備都是一次到位，而中方只拿出40萬美元，是沒有誠意。我趕緊解釋，中國有特殊的國情，做事習慣量力而行，步子不敢一下子邁得太大，現(xiàn)在搞的是一期工程，接下來就是二期、三期和四期，購買設備的費用肯定要超過100萬美元的。經(jīng)我這樣一解釋，老板疑慮頓消，和廠方成交了這筆買賣。這幾年，經(jīng)我的手促成了很多先進設備的引進、很多投資項目的談成，為國家的經(jīng)濟發(fā)展作出了一定的貢獻。從一個炎黃子孫愛國的角度看，我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榮譽感和成就感?！薄敖芸恕笔菂蜗壬摹把竺保谌毡镜腁商社工作，憑著超凡的才華和公關能力，每年為公司做的紡織和機械生意，銷售額都在500萬美元以上，頗得日本老板的贊賞和信任。然而，他一直想出國。當有一天，他拿著去澳大利亞的簽證向老板辭職時，老板被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竟向“杰克”表示：如果他非要辭職不可，自己將去自殺！“杰克”說：我以自己的才華和能力證明了中國雇員的實力，老板如此厚愛我，我怎能不自豪呢！

程盡管很能干，但由于脾氣耿直，已經(jīng)換了兩個外國商社。他對我說，第一次是老板“炒”了他，第二次是他“炒”了老板。談起外商雇員的生涯，他似乎有倒不完的苦水和辛酸：

“這行干起來太不容易了，外商代理？名聲不錯，但端的是外國人的飯碗，在中國的土地上做生意，我們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在國人面前要裝‘孫子，在老外面前也他媽的要裝‘孫子。你做的業(yè)務再大，為外商賺的錢再多，外商也不會像相信他自己的同胞那樣相信你。洋鬼子不相信咱倒也罷了，可氣的是中國人也不把咱當作自己的同胞看，給咱取個名字叫‘洋買辦。你細一琢磨這名兒，立馬覺得自己跟漢奸無異。

“錢，掙的倒是不少。但我們處的是一種什么消費層次啊，你看我身上這套西服，世界名牌，兩千多塊，自個兒掏錢買的；還有這鞋；800多塊。不穿不行嗎？不行！在外商機構干，不撐門面怎么成？出門做生意，說自己是外商代理，卻穿得破舊，誰相信你？在外國人的屋檐下，也有國家的面子問題，我代表的是中國人??！衣冠楚楚絕對是需要的。

“緊張？沒錯！更可恨的是你得受氣。一個香港人到大陸的辦事處來干，本領根本不如我，但拿的薪金卻是我的20倍。開始這心里怎么也無法平衡，但時間長了，阿Q精神就起作用了—這是歷史的原因，不是我本人沒有本事??！

“你問我的目標是什么？告訴你：洋房，汽車。俗？我覺得特實際。請問，你創(chuàng)造的價值體現(xiàn)在哪兒？住茅草屋、穿解放鞋能證明你的價值嗎？我更想干一番事業(yè)，但沒有錢，缺資本，就不會有我所追求的事業(yè)。所以，錢對于我來說，是第一重要的。就為這，這‘孫子我還得接著往下裝。沒轍！”

桑在香港W集團駐寧辦事處當雇員，該辦事處的正、副經(jīng)理是兩個香港人，手下有包括桑在內(nèi)的8個大陸雇員。干了兩個多月，桑便發(fā)現(xiàn)那兩個港爺不務正業(yè)，幾乎天天到酒吧、舞廳去泡妞，任意揮霍辦公經(jīng)費。結果，又過半個多月，W集團關閉了入不敷出的駐寧辦事處。桑說：“W集團對雇員極不負責，大家上午還緊緊張張地工作著，下午就丟了飯碗。有6個人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工作。有些外商的公司，在大陸撈足了就撤，雇員是絕對沒有安全感的，整個兒一個打工仔。而且，有些老板層次不高，沒啥本事，卻自視等級高，頤指氣使，對雇員極其苛刻，假如你做錯了一件小事，或是對其做法提出異議時，他們就會大發(fā)雷霆，張口就罵你笨蛋。與他們爭辯？對牛彈琴！不愿看香港老板的臉色，也是我辭職的一個重要原因。”

龍是少數(shù)幾個升任事務所所長（辦事處經(jīng)理）的中國雇員中的一個：“對于我來說，一般雇員的生涯已經(jīng)劃上了句號。我原來不是做生意的，一下子變?yōu)樯倘?，很難適應。后來在幾個朋友的幫助下，經(jīng)過半年的摸索，熟悉了其中的門道。第一年，我的營業(yè)額就有700多萬美元，大大超過商社規(guī)定的指標，得到日本老板的賞識，為我日后的提升奠定了基礎。

“我能和大老板相處好，是因為摸透了日本人的特性，學習他們的敬業(yè)精神和工作態(tài)度。日本員工對工作一絲不茍，對人講禮貌，不占公司的便宜，是很值得我們效法的。日本老板想念家人了，便打IDD回去，但這筆錢絕對不會出在公司的賬上，到月底結賬時，他會主動如數(shù)付上。日本員工提倡以公司為家，痛恨占公司便宜的人，這些對我的影響很深。

“在做業(yè)務時，常有客戶對我說：你是中國人，應該幫中方說話，不要讓日本人把錢賺去。我對此極為反感。不錯，我是中國人，但只要在生意中站穩(wěn)立場，不損害中方利益，我就問心無愧。偏袒任何一方，都不是一個正直的生意人之所為。我有優(yōu)越感？談不上。錢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充實，是干一番事業(yè)。有一次，我從外地飛回來，出機場后上了一輛TAXI.車開后，我發(fā)現(xiàn)司機沒打計價器，便提醒他。誰知他說：坐得起出租車，就別想什么計價器，不就多收你10塊錢嗎!我一聽就光火了，當即反唇相譏。他一聽我的口氣不小，便問我在哪個山頭謀事，當?shù)弥胰瓮鈬镜目偞頃r、不吭聲了，打開了計價器，乖乖把我送到酒店，不敢多收一分錢。我敢和他較勁，是因為我的確有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數(shù)目？無可奉告?，F(xiàn)在不是說‘一萬元，貧困戶；十萬元，剛起步；百萬元，是小富嗎？我現(xiàn)在已不是起步階段了。靠老板給的薪金？不吃不喝，最多積存七八萬元。我的錢，許多是信息費。我在國際貿(mào)易市場上做生意時，時刻關注著某種產(chǎn)品國內(nèi)外不同的價位，并迅速作出反應，幫國內(nèi)的貿(mào)易公司進口或出口。經(jīng)常是我的一個信息、一次牽頭，使國內(nèi)的公司賺幾十萬甚至于上百萬，我也就拿到了可觀的信息費?，F(xiàn)在不少雇員干了半載一年以后，就嫌這嫌那地不滿意，想跳槽，只看到眼前小利而沒有把正在從事的商務活動和國內(nèi)的市場經(jīng)濟有機地結合起來。如果跨過了這一步，把‘我是替老板干活變?yōu)椤也粌H是為老板干，同時也是給自己創(chuàng)造財富，人就會有勁頭了。就像我賺信息費，干這個‘第二職業(yè)一樣?！?/p>

外商機構的雇員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年輕、漂亮的女性，她們是如何與外商相處的呢？

美麗、成熟而又干練的媛，是一家全球性航運集團—一Q公司的總經(jīng)理助理，在所有外商駐這個城市的機構的雇員中，她擔任的職務是最高的。

“多年的外事工作經(jīng)驗，長期和外商打交道，使我認識到，雇員與外商不過是合作的伙伴，目的是促進中國的進出口貿(mào)易。對外商，雇員要有人格、國格，即使被‘炒掉，也不能損害中方的利益。有些老板喜歡和雇員聯(lián)絡感情，常邀請女雇員去喝咖啡，或者去舞廳，吃冷餐，有時還會把女雇員喊到房間里去。這種時候，女雇員一定要有心理防備。逢休息日、禮拜天，除非有特別要緊的事，一般我們是不去外商住處的。有些老板身處異地他鄉(xiāng)，需要我們?nèi)リP心。但對于別有企圖的外商，你越關心就越容易出問題，造成不必要的麻煩。有一次，一個外商邀請我周末去他的住處，說要與我一起做他家鄉(xiāng)的飯菜。我當時不了解他的品行，但因正與他做一筆數(shù)額很大的生意，必須聯(lián)絡感情，便答應了。那一天，我約了另一個女雇員一起去，說這位女士也很想品嘗他的家鄉(xiāng)菜。我們?nèi)齻€人有說有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周末。后來，那筆生意也順利地做成了?！?/p>

與媛相比，婕雖然不太漂亮，但她那柔中帶剛的氣質(zhì)，對男子漢有另一種懾服力量。她原是一家部隊醫(yī)院的護士，結婚后，進取心不減，每天下班后堅持讀夜大，終于拿到英語大專文憑。她跳槽到一家德國貿(mào)易公司的辦事處工作。不久，她的老板為她的干練和精明所吸引，覺得她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中國女子。兩個月后，總部的總裁來到辦事處，迎來送往全由婕一人操辦。總裁回國后，立即打來一份加急傳真，對婕的工作“非常滿意”。老板遂對她更加敬佩。半年后，老板正式向她求婚。她表示自己已有丈夫。但老板堅定不移，不久即回國與他的妻子離了婚。看到老板如此心誠，婕坐不住了，又經(jīng)過近一年的考驗，她決定與丈夫辦理離婚手續(xù)。嫁給老板后，婕雖然成為貴夫人，卻不愿做籠中的金絲鳥，仍然從事雇員的工作，每日忙忙碌碌地談生意。許多朋友不理解，認為她應該好好地享受一下人生。她則平靜地回答說：我是一個職業(yè)女性，過去是，嫁給老外后仍然是，女人不是瓶中的花，應有自己的事業(yè)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