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歌的歌手

王開林

綿綿不止的秋雨總要使心情暗淡很長一段時間，如同被沉沉的暮色籠罩著，最明亮的燈火也只能撩開它小小的一角。就在這惱人的雨聲中，我重新?lián)斐黾埡凸P，寫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信。朋友們似乎都如畏冷的蛇，躲進了幽深的洞穴，開始冬眠，再也收不到他們的消息。待到來春，冰消雪釋之后，肯定又可以聽見他們從各處響起的聲音，告訴我，誰誰已經(jīng)出國，誰誰已經(jīng)結(jié)婚，誰誰已經(jīng)大發(fā)，誰誰已經(jīng)高升。真是妙得很啦，各人都在磕磕巴巴地念著自己那本難念的經(jīng)，還真有悟出了些道理的，也越活越滋潤了。

總逃不過這樣無奈的想法，在人世間，如我這般的中才之輩，加一抔土于泰山而不能增其高，添一滴水于東海而不能揚其波，因此，唯有發(fā)出一聲悵然久之的嘆息，而難以自振，難以自解。

直到有一天遇見了他，一個有特別操行的學(xué)者，一個事事都不肯茍且的人，我才明白了一些新的道理。

他說:“在大型歌劇的合唱隊里，如果只要你唱著和聲，你會因此憤憤不平嗎?你睥睨臺上獨唱的演員，他高歌一曲，博得掌聲無數(shù)，這一切卻與你無緣，盡管你自覺是金嗓子，但無人理會。你將因此養(yǎng)成一種格格不入的古怪性情，一種偃蹇不遇的落拓胸懷。你始終不相信，對于任何一部歌劇，和聲乃是不可或缺的，你雖然是無歌的歌手，卻也是優(yōu)秀的歌手。大自然里有許多鳥許多昆蟲，它們一生都只能重復(fù)幾個簡單的音節(jié)，但正是它們這種特有的單調(diào)使天籟和鳴，大自然也因此變得更加富麗，更加生機盎然?！?/p>

聽完他的一席話，盡管心中仍有不少疑惑的根須未能拔盡。但我漸漸有些開悟了。即以他的學(xué)問和才具而言，不去研究濟世救窮的大課題，卻寄興于滿紙狐言鬼語的《聊齋志異》，在我原先看來，這只不過是閑人的執(zhí)扇，懶漢的畫餅，是可笑的事情。我甚至還覺得，埋首于故紙堆中，一是太無趣，二是太冷清。何不移用這份苦心去另尋仕途經(jīng)濟的訣竅呢。

大凡有意氣和肝膽的人都追慕過英雄的風(fēng)采。劉邦見到秦始皇出游的壯觀場面，喟然嘆息說:“大丈夫當(dāng)如此也!”項羽的話則更為豪邁:“彼可取而代也!”因為在歷史狹小的劇場里，只有英雄才能站到前臺，掠盡世間的風(fēng)光。思慕者受其激發(fā)，或許會奮而追隨，但更多的人只能退而結(jié)廬，依然做一芥草民。英雄是時代的勛章，歷經(jīng)歲月的千淘萬洗，也可能黯然褪色，但他們的存在是不容忽視的，草民則如砂礫一般，鋪平了英雄的道路，卻被徹底地遺忘了。一個人若執(zhí)迷于這樣的思想，則必然墜向虛無的黑洞，必然在一個又一個日子的夾擊之下，枉然自憐，愈益委瑣。那些因日復(fù)一日的失望而投進繩套、縱入深池、端起毒酒的人更是譜寫了一曲又一曲哀歌。

世間的歡樂和悲哀，半是社會所加，半是唯人自取。社會所加的那一半我們無法改變，就只有承受；而另一半是我們可以主沉浮的，既不受別人的擺布，也不受時勢的制約。再褊狹的心靈里也可以辟出一隅，擺下一只洪爐，不斷地重造自己的器質(zhì)，不斷地熔鑄自己的精神。

人海中的一粟、太倉中的一秭米是必然要自卑的，大概誰能克服這種自卑，誰就是勇者吧。

“等待生活的賞賜，就像一個人望見了樹頂最好的果子，心想，它既然已成熟了，就遲早會墜落在自己的掌中，不必去冒險攀摘的。最終那果子干枯了，再沒有一點汁液，而他也已是白發(fā)皤然的老翁。我們生活著，去創(chuàng)造，去經(jīng)營，都不問什么特殊的理由，我們要享有的是生活本身，而不是它的旁枝末葉。一種平淡的生活，一種質(zhì)樸的生活，如水一般，永遠足以滋養(yǎng)我們。

“如果你沒有獨唱的才能，或者沒有獨唱的幸運，那么，就唱和聲也不壞，你盡管沒有歌，但你仍是一個歌手，一個出色的歌手，而并非庸碌之輩。平凡的生活有它自身的光彩，有它自身的力量，它同樣可以照亮和提拔你的心靈。你幾曾見過那些懷著野心和鬼胎的人有過真正的快樂呢?你幾曾見到那些鄙視質(zhì)樸的生活而無所建樹的人有過真正的幸福呢?但我絕不是教你去過一種獸類無所用心的生活，而是希望你去植種自己的花樹，收獲它們的甘甜。”

偉人們固然偉大，更偉大的乃是塵土，它永遠生長而且奉獻出鮮花和果實，惠及一代又一代的生靈。塵土在人們眼里豈不是最平凡的嗎?朋友，做無歌的歌手，這原是你的心愿，因此你摒除了許多煩憂，在別人看去無聲無臭的生活里，汲取源源不竭的甘泉。幾人能真正領(lǐng)會得這份快意呢?

(柳貴芬摘自《萌芽》199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