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用
買書,說得確切一點,是看書,到書店看書。
55年前,1936—1937年,我在省城的一個私立小學讀書。省城在京滬線(現(xiàn)在的滬寧線)上,上海出版的新書雜志,到得很快,日報傍晚就可以看到。
西門大街有家新書店。放學路過,我總要進去看看有什么新書雜志,有好看的,從架上抽下來,站在書架旁邊,看它半個來小時。
這家書店,新文藝書比較多,除了商務、中華這兩家老牌子書局,上海的一些出版社,現(xiàn)代書局、良友圖書公司、新中國書局、生活書店、開明書店、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新書,大多都有。北新書局、亞東圖書館早年出的書,也還有一些。成套的書,像生活書店的“創(chuàng)作文庫”、“小型文庫”,良友圖書公司的“文學叢書”、“良友文庫”,文化生活出版的“文學叢刊”、“文化生活叢刊”,一溜擺在書架上,挺饞人?,F(xiàn)代書局、新中國書局也各有一套文學叢書,封面看上去蠻舒服。
我買不起書,除了開學的時候,跟爸爸多報幾毛錢文具費,再加上過年的壓歲錢,買幾本書,只能在書店白看,一本本看,看完一本再看一本?,F(xiàn)在還能記得起看過的書,像張?zhí)煲淼摹睹鄯洹?、《團圓》,茅盾的《春蠶》,巴金的《砂丁》、《電椅》,施蟄存的《上元鐙》、《梅雨之夕》,穆時英的《南北極》。巴金翻譯的《俄羅斯童話》、《門檻》,也是站著看完的。
平日,顧客不多,也就兩三個人,有時就我一個看書的??斓侥甑祝蜔狒[起來,店堂里掛出了賀年卡,小學生擠在柜臺前面,挑挑揀揀,吱吱喳喳。
三開間門面,寬敞明亮,門口沒有櫥窗,早晚上下門板。冬天,風往里灌,店堂里冷颼颼的;天好,陽光照進來,暖和一些。
有三個店員,從不干涉我看書,不像有的書店,用眼睛盯著你,生怕你偷書,你看久了,臉色就不大好看。
店員之中有一位年輕人,書生模樣,年齡跟我小學老師相仿,二十來歲,后來熟了,我叫他“賈先生”。
賈先生人挺和氣,用親切的眼光看我這個小學生,漸漸攀談起來,多半談喜歡讀什么書,哪些書好看。再就是談學校里的事情。我讀書的那個學校是回族人士辦的,賈先生是回民。
還有一個談話題目:國難問題,日本人侵略中國,抗戰(zhàn)抗不抗得起來。
就這樣,我跟賈先生成了忘年交,他大我11歲,把我看做小弟弟,可是在我心目中,他是先生。
不花錢看書,可是韜奮先生主編的《大眾生活》(后來是《生活星期刊》)這本雜志,我是每期要買的。
《大眾生活》、《生活星期刊》雖然只有薄薄的十幾頁,得買回去細細看,反復看。它用大量篇幅報道北平學生愛國運動,每期有4面新聞圖片,不僅內容吸引人,編排也很出色,還有金仲華、蔡若虹編繪的“每周時事漫畫”。有一期封面,是一個拿著話筒的女學生,站在北平城門口演講,標題是:“大眾起來!”后來知道女學生名叫陸璀。50年代,在東安市場舊書店買到一套《大眾生活》,我把這一期送給了陸璀,老大姐十分高興,如今她也滿頭銀絲。
《大眾生活》、《生活星期刊》4分鐘一本,合12個銅板。家里每天給我4個銅板零用錢,我用兩個銅板買個燒餅當早點,一個禮拜積余12枚,正好夠買一本雜志。
在書店看書,我特別當心,決不把書弄臟弄皺。放學以后先把手洗干凈,再到書店看書??吹侥囊豁?,也不折個角,記住頁碼,下回再看。
后來,賈先生到國貨公司文具部當?shù)陠T,文具部兼買雜志,我也就跟過去看雜志,《光明》、《中流》、《讀書半月刊》、《生活知識》這些雜志就是在那里看的。
我只在文具部買過一支“關勒銘”自來水筆,我的第一支自來水筆。
1937年冬天,日本人打來了,我們倆都逃難到漢口,又遇上了。過了年,讀書生活出版社收留我當了練習生。我向黃洛峰經(jīng)理引薦賈先生,黃經(jīng)理聽說他在書店做過事,他也進了讀書生活出版社。
這一年我才15歲,黃經(jīng)理能讓我介紹一位朋友進出版社,實在高興。
賈先生在出版社沒有待多久,他要到戰(zhàn)地抗日,報考了戰(zhàn)時工作干部訓練團軍校,從此分手,一別就是五十幾年。
黃經(jīng)理還常常談起他,問我:“你那位好朋友在哪里?”我不知道,雖然我很想念他。
現(xiàn)在看了他的來信才知道,他在受訓以后,被分配到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軍報科,也就是陳誠、周恩來任正副部長,郭沫若任廳長的政治部,以后被派去西北辦報,一直從事新聞工作。1949年去臺灣教書,現(xiàn)已榮休。
時隔半個世紀,我們又怎么聯(lián)系上的?
去年4月,香港一位詩人打來電話,問我可認識一位姓賈的老鄉(xiāng)?我立即想起了他,準是他!
原來,臺北《聯(lián)合報》副刊登了詩人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我這個酒友,賈先生看到了,寫信通過副刊主編痖弦先生向詩人打聽:“文中所指范用是否尚存在?是否知其下落?”并說:“本人和他過去有很深厚的感情。”
于是,我們通上了信。我高興的是,賈先生來信說秋后回鄉(xiāng)探親,定來北京敘舊。
他寄來全家福照片,可我怎么也認不出照片上的那位老人家就是賈先生。他看了我寄去的照片,也“不禁感慨系之”,小弟弟成了白頭翁!
不久收到他發(fā)自江寧的信,說上月15日返鄉(xiāng),到了南京、鎮(zhèn)江、上海、西安,因病不得已改變行程,折返南京治療,預定的機票須14日返臺,“千祈原諒不能北來苦衷”,并寄來300元給我進補,他還把我當作小弟弟。
這真教我失望之至,無限思念,無限悵惘!
他已經(jīng)80高齡,倘若海峽兩岸通航,往來捷便一些,再次回鄉(xiāng)的日子當不會太遠。我祈愿他老人家健康長壽!
一個書店店員,一個小學生,過了五十幾年仍不相忘,豈非緣份!
我見到書店的朋友,常常講這個買書的故事。我說,開書店要廣交朋友,包括小朋友,歡迎他們來書店看書,從小愛跑書店,長大了,準是個愛書人,準是你的顧客。
有人說:“顧客是上帝。”我信奉的是:“朋友是無價之寶。”
我到香港,參觀商務印書館,看到門市部有一角專門布置給小朋友們看書,地上放著很好看的坐墊,小朋友可以坐在地上看書,想得真周到!我就看到一位小朋友,把圖畫書攤放在地上,看得入神,店員不干涉,隨他。
北京西單附近,有家三味書屋,店主是一對中年夫婦,都是知識分子。店堂中間放了張大桌子,小朋友坐在那里看書,倒不是專為小讀者而設,像我這樣的老頭兒也可以坐坐,來書店的頗有一些上年紀的人。
但愿多一些這樣的書店,多結一些這樣的緣份!
(趙艾容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