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飛
《說畫集》,題為說畫,真正將筆墨落到畫上的,并不多。文人,畢竟不是“畫人”,難免下筆千言,離畫萬里。但這也許正是編者命意所在——序中寫道:“書名《說畫》,意為雅談,上天下地,淋漓盡致,表現(xiàn)出灑脫自然的氣氛。說者自得其樂,讀者廣識其聞?!比缤砦讨獠辉诰?,品茗之趣不在茶,說畫,自然也多有弦外之音。
說來可怪,雖然編者的約稿宗旨是不拘一格,但應(yīng)征者提起筆來,幾乎不約而同地寫人。這大概是作者多為文學(xué)家之故——“文學(xué)即人學(xué)”,那一種獨特的敏感,使之對人,對人的一生遭際,總投以特別的關(guān)注。因此,集中的寫入篇,便不在少數(shù)。沈從文、老舍、張大千、徐悲鴻、張振鐸、唐云、齊白石、苗地、方成、李鐵夫,聞一多……所寫之人,不必盡為畫家,但凡與畫有關(guān)連的,都借著說畫的題目,一訴胸臆。或緬懷大師,或追念亡友,或自敘經(jīng)歷,記情記趣者,總令人忍俊不禁;抒寫悲懷者,自不免廢卷嘆息;而讀至林斤瀾筆下的林夫,卻是欲哭無淚,感慨萬端了。吾國之畫雖能獨辟一個至清至靜的高潔之境,吾國之畫人卻難為吸風(fēng)飲露的藐姑仙人,大千世界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既終始與畫人相伴,這畫里畫外,也就盡是人間煙火氣。“家在西湖湖水邊,長堤如帶柳如煙。扁舟一棹云深處,摘得菁絲已滿船”,如此清涼世界,如此逸興閑情,大約永遠是畫中畫、畫中人吧。
書畫鑒賞與書畫收藏,也是文人的風(fēng)雅。但因為書畫本身有了價值,自免不了進入市場,染上銅臭,雅,便常與俗相傍。這已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遺憾。倘若再加上血淚與辛酸,這風(fēng)雅,就不是賞心悅目,而至于牽動一腔忿懣了。一件畫作的流轉(zhuǎn)接緒,往往就是一幕人生的悲喜劇。說畫者,每每牽連人事,即因人的悲歡離合,總牽系于此,而不僅僅在于,那作品,原是人的智慧、品格所在。集中不少文章追敘了畫作的聚散存亡,這,又是一頁痛史:“文革”火起。君子何罪?懷壁其罪。積年心血,一朝亡去——雖然十余年后,所失漸次“歸趙”,但多數(shù)已不成“完璧”。當年的“康生同志”,比起《紅樓夢》中為了幾把古扇而鬧出一場官司的薛家,是高明多了。哪里用得著這般曲折?他只須假“革命”之名,就盡可堂而皇之地巧取豪奪(“石呆子”們早是“另冊”中人,哪還有申辯的權(quán)利)。這也是由那個在后人看來不可思議的年代所塑造出的“這一個”吧。
易安居士在所積散亡、痛定思痛之時,曾慨然嘆道:“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金石錄>后序》)雖是以曠達之語聊解悲懷,卻于疏放中別具一種深沉之痛。除水火兵蟲之外,書畫之厄,多系于人事——人事旁午,滄桑之變迅在彈指間,書畫易手,本來難免。如果僅以“人亡弓,人得之”而論,倒也算不得大厄,不過將一段傷心,留與收藏家罷了。但只付諸秦火之件,化作輕煙,隨風(fēng)而去,最是令人痛惜不已,更無論收藏它的主人有多少已作冤魂。人類的這種瘋狂,只有留待史筆去書了。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白居易)人類智慧凝結(jié)而成的“好物”,是需要同樣智慧的心靈去小心呵護的。
記得前幾年曾有過關(guān)于“純詩”“純小說”或概之曰“純文學(xué)”的討論,因孤陋寡聞之故,未知其詳;也不知道,是否有過關(guān)于“純畫”的討論??磥碓谶@塊黃土地上(或者不僅限于黃土地),文學(xué)也好,藝術(shù)也好,很難“純”起來。例如,本來該是很輕松地“說畫”,卻也連帶出這許多并不輕松的話題。藝術(shù)之外的因素,真是“無微不至”了。這,怕也是“傳統(tǒng)”吧。
《說畫集》,也是一幅畫,只是不“純”。自然這原因,并不全在于它的作者。
(《說畫集》,端木蕻良、方成主編,中外文化出版公司一九九0年十二月版,4.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