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尊棋
一九八五年是全世界人民反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四十周年,也是中國八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結束的四十周年。千百萬人民走向死難者的墓地,向他們默默致哀。在我國人民中間有一個慘死于日本法西斯匪徒之手的偉大作家,也是四十多年前殉難去世,而我們至今還沒有他的墳墓,找不到他的尸骨所在!這就是“五四”以來的偉大文學家郁達夫。
郁達夫于一八九六年十二月七日生于浙江省富陽縣,一九一三年從長兄郁華去日本學習,將近十年后回國和同班同學郭沫若等合辦《創(chuàng)造季刊》,后改為創(chuàng)造社,除短時間在北京、安慶、廣州任教外,主要從事文學活動,出版了《沉淪》、《銀灰色的死》、《春風沉醉的晚上》、《薄奠》等小說。進入三十年代后,先后發(fā)起和參加中國自由大同盟、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上海人民抗日救國會、中國民權保障同盟。一九三八年應郭沫若之邀,赴武漢任軍委政治部第三廳設計委員,曾去徐州等前線慰勞抗敵將士。同年年底應新加坡《星洲日報》社之邀,任該報副刊編輯。在此后三年間他除即興而寫的舊詩以及少數(shù)游記外,沒有寫什么文藝作品,幾乎傾全力于編輯他主持的《星洲日報》副刊《晨星》和給日報、副刊寫政論和雜文。直到一九四二年二月四日日本軍隊即將進占新加坡時,他才同胡愈之、汪金丁等逃亡到印尼的蘇門答臘島上小城鎮(zhèn)避難。
他在流亡期間,不會當?shù)赝ㄐ械鸟R來亞話,而又被發(fā)現(xiàn)會說很好的日本話,便被日本占領軍強迫擔任翻譯。在這期間他利用“職務”掩護和解救了許多愛國華僑和印尼的進步人士,同時也收集了日本占領軍虐殺無辜的大量罪證。后來他雖擺脫翻譯職務,做了一個小酒廠的老板,日本憲兵隊不能容忍這樣一個“人證”活到對他們進行戰(zhàn)罪審判的時間,就在日本天皇已宣告無條件投降、而戰(zhàn)勝的聯(lián)合國軍隊還沒進駐蘇門答臘他們所在地時的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九日晚,日本劊子手們從趙廉(郁當時的化名)家里把他叫了出去,殺死在那熱帶叢林中。
這個一代大文豪、偉大的愛國者,就是這樣無聲無跡地從人間消失了。當時郁達夫還不滿五十歲。
對于文學家郁達夫的評價,在國內,凡是嚴肅的論斷,都是比較公允的。這可以一九五二年出版的《郁達夫選集》編選者丁易為這書寫的序為代表。他寫道:“浪漫主義的感傷頹廢是達夫先生作品中的一個主調?!退某跗谧髌穪碚f,這感傷頹廢與其說是個人的牢愁悲痛,毋寧說是對當時丑惡現(xiàn)實的反抗。”郭沫若在“歷史人物”中的《郁達夫論》一文里也說:“他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于深藏在千年萬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暴風雨式的閃擊,把一些假道學假才子們震驚得至于發(fā)狂了。為什么,就因為有這樣露骨的真率,使他們感受作假的困難。”
然而就在他以“感傷頹廢”為主調的早期小說里,一九二三年寫的《春風沉醉的晚上》和一九二四年寫的《薄奠》,已經表現(xiàn)了達夫對勞動人民的深刻同情了;稍后寫的《出奔》,更是對于國民黨背叛革命的赤裸裸的揭露和無情的鞭撻。
盡管如此,但是人們從來沒有充分估價郁達夫對于中國舊社會的沖擊和對于新文藝的貢獻,倒是牢牢抓住他的“色情”、“頹廢”之類的污痕作為他的烙印。“攻其一點,不計其余”的偏激攻訐方法,不是在一九五七年“反右”中開始的,早在中國左聯(lián)成立之后不久,就作出對和魯迅一道發(fā)起成立左聯(lián)的郁達夫加以開除的決定。對于這件重大的錯案,全國解放后至今沒有給予平反的處理。只有當時左聯(lián)常委之一的鄭伯奇在一九六二年九月這樣回憶過:“左聯(lián)很少開會員大會,但在初期……記得在北四川路橫浜橋附近一所小學里開過一次會,是臨時召集的。會上有人提出這樣的意見:郁達夫對新月社的徐志摩說:我是作家,不是戰(zhàn)士。向左聯(lián)的敵人公然這樣表示,等于自己取消資格,應該請他退出。一時群情激動,紛紛表示贊成。我主持會議,未經深思,遂付表決。達夫因此和左聯(lián)一時疏遠。這事我深感內疚,覺得做得欠妥。以后事實證明,達夫始終傾向革命,和黨有聯(lián)系。我們根據(jù)片言只語,倉促作出決定,殊覺不符合黨在文藝界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我主持這樣的會議,應負主要責任?!?《左聯(lián)回憶散記》,刊于《新文學史料》一九八二年第一期)如果當時代表黨領導左聯(lián)工作的同志們也能像鄭伯奇同志這樣作出真誠的檢查,即使晚到全國解放以后,對于郁達夫的錯案也會起到“平反”的作用??上]有。
另一方面,全國解放后郁達夫的作品出版和發(fā)行都很少,圖書館也很難借到他的書,現(xiàn)在四、五十歲以下的中國人幾乎不知郁達夫為何許人!
魯迅曾說過,既要論文,“就要顧及作者全人”。人們對于文學家郁達夫已經知道得很少,很片面,至于他后來放下小說寫作,用他那支筆作為投槍和匕首來夜以繼日地寫出大量的政論和雜文,知道的人就更少了。自從他出國到新加坡?lián)巍缎侵奕請蟆犯笨庉嫼?,直到他離開新加坡流亡到印尼為止,在一九三九、一九四○和一九四一年內,已經知道他發(fā)表在《星洲日報》及其它報刊上的散文有四百多篇。
達夫的侄女、畫家郁風經過仔細核正將他這三年左右在新加坡寫的散文共二百二十二篇,分為三類編輯成書——政論、雜文散文和文藝雜論。這二百多篇散文給所有對郁達夫這個“全人”缺乏了解或只有曲解和誤解的人,提供了極寶貴的認識。
達夫是在非常特殊的歷史時期和生活環(huán)境中寫的這些文章。這個時期日本帝國主義正在中國鞏固和擴大它的占領,建立偽政權,威逼利誘蔣介石同它和談妥協(xié),中國共產黨則在堅持抗戰(zhàn)、堅持團結、堅持進步中帶領人民繼續(xù)前進。國際上,德、意、日形成反共軸心,積極準備在中東會師。新加坡的華僑愛國抗日情緒是普遍的,但僑領宗派之間很不團結,而國民黨的“海外部”又挑撥離間,排斥異己。在這個環(huán)境中的達夫,物質上雖然比較寬裕,精神上卻是很枯寂的。比不上當時在國內的郭沫若和同樣從文學家轉上新聞戰(zhàn)線的夏衍,他們有強大的共產黨在那波譎云詭中斗爭可得到及時的向導和后援。達夫在“萬里投荒”的戰(zhàn)場上卻是孤軍奮斗,沒有依靠。他又不是一個善于靠剪貼資料和拾人牙慧來寫文章的人。要他三天寫一篇社論,兩天寫一篇雜文,是使他站在搖晃的擂臺上和一群打手去拚搏。然而他憑著他的愛國主義激情,學生時代的社會科學素養(yǎng),和橫溢的文學家才華,下筆千言,寫下了那么多政治詩篇!
現(xiàn)在回顧達夫在四十多年前作為一個新聞記者寫的評論,有幾點可以吸取永恒教益的。
一,對中國抗日戰(zhàn)爭,無論前方后方發(fā)生多少令人沮喪、灰心的事,他都保持高度的樂觀主義,發(fā)揮了富有說服力的觀點;
二,對于敵情的分析,他獨具慧眼地揭露日本在每一個轉折中的弱點,擊中敵人要害;
三,在文藝領域中他不拘小節(jié),顧全大局,堅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打擊敵人,壯大自己。他扶持、獎掖青年華僑文藝工作者的貢獻是不可磨滅的。
郁風注:
關于郁達夫退出左聯(lián)事,據(jù)郁達夫本人在《回憶魯迅》一文中提到,他參加左聯(lián)后由于“不適合于這些工作”而宣布辭職,并說“但是暗中站在超然的地位,為左聯(lián)及各工作者幫忙,也著實不少?!彼^不適合的工作,當系指“飛行集會”、貼標語、散傳單之類。在茅盾先生的回憶錄中也提到當時他因不贊成這樣的工作而不去參加左聯(lián)的這些活動。又據(jù)夏衍同志說,他不記得左聯(lián)有開除郁達夫的事,可能是鄭伯奇主持的那次臨時召開的會,他沒有參加。
(《郁達夫海外文集》,郁風編,三聯(lián)書店一九九○年十二月版,13.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