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亞起
八百里秦川黃土高坡,有一個陳家村,千百年來默默無聞。1988年,卻突然冒出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事:當村的小蛋竟領著一個浩浩蕩蕩的劇組到家門口拍電影來了!
門面墻上寫著醒目的大字:人活在世上就得鬧出點動靜!
從此,我國電影史乃至世界電影史上,書寫了這樣一筆:1988年9月,中國第一部由農(nóng)民編劇、集資、監(jiān)制并飾演男主角,與西影廠聯(lián)合制作的影片《鄉(xiāng)下人》,在陜西省隆重開拍。這標志著中國農(nóng)民在改革開放的大趨勢下以其雄厚豪邁的步伐開始踏上電影這個神圣的藝術殿堂,這標志著中國農(nóng)民對精神文化生活的強烈需求已經(jīng)上升到更高更美的境界。這預示著新一代農(nóng)民的文化素質(zhì)在經(jīng)濟地位的改觀下必將迅速提高。
電影中的男主角任北杭——實際生活里的“小蛋”于運河,便是鬧騰這個驚人大事的真實主角。
1946年,還在襁褓中的他便隨父母逃荒到陜西咸陽。初中畢業(yè)不幾年,娶了個當?shù)氐南眿D,變成了地道的關中農(nóng)民。1972年,為生產(chǎn)隊拆除舊房,房倒人落地,高位截瘓。誰知命不該絕,幾年過去,硬是趕走了死神,站立起來了,唯落個一腿粗一腿細。
盡管有命無福,窮光蛋卻不安分。1976年,他去外打工,到火車站當裝卸工。扛大包,4人一組,每天要背60噸水泥…汗水、雨水、淚水,3年下來,居然換回1萬元錢。他的心開始躁動了。
1980年,中國還沒發(fā)明“農(nóng)民企業(yè)家”這個詞,于運河便辦起了水泥預制件廠。那時節(jié),萬物復蘇,到處搞基建,加上于運河賣苦力練就的鐵嘴鋼牙,到處亂“鉆”,他,終于發(fā)了。繼爾,他辦起了農(nóng)民建筑公司,自任經(jīng)理。
雄赳赳、氣昂昂,“俄(即“我”,陜西方言)、俄一群人,硬是打到城里去啦!”“俄、俄一群人,硬是蓋起了高樓大廈!”此時此刻,財大氣粗的于運河,性格中天然的那股狂勁更加勃發(fā)了。
1984年,由路遙編劇、吳天明導演的《人生》震驚了千千萬萬的中國同胞,震驚了千千萬萬青年農(nóng)民,震驚了千千萬萬關心農(nóng)民命運的城里人,而大多數(shù)人最強烈的反映便是嘆息,深深的嘆息。
于運河也被震驚了,他曾經(jīng)連看了4遍《人生》,不吃不喝,不走不動,他的心被深深地卷進影片中去,他滿腦子的高加林、巧珍,巧珍、高加林……小知識分子那種易于激動、易于動情、易于聯(lián)想的毛病竟然在他身上強烈地體現(xiàn)出來。他思索著高加林和巧珍的命運,追蹤著他們的人生之路,還偏偏拿他們的結(jié)局和自己比,越比越覺得不對勁,越比越覺得高加林不該就這么灰不溜秋地回鄉(xiāng),不該是只得到人們無可奈何的同情。
這個怪杰,這個“吃苦、成功,倒霉、幸運”的混雜物又忽發(fā)奇想了。走,找吳天明去!他竟然丟下建筑隊不管了。三鉆兩鉆,他打聽到西影廠廠長的辦公室。走南闖北造就的腦門里閃出一個“孬”招兒:吳天明不是說過“觀眾就是我們的上帝”嗎?好,就是這!推開廠長辦公室的門,他向吳廠長伸過手去,“上帝來了?!本瓦@么著,一位在改革大潮中涌現(xiàn)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一位農(nóng)民出身的著名藝術家,他們聯(lián)合導演中國銀幕新一章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了。
于運河單刀直入,吳天明也最喜歡單刀直入。于運河不愿意高加林面臨黃土埋半截、最后全部被埋掉,他說,農(nóng)村需要高加林這種有知識有理想的青年,高加林完全可以在農(nóng)村實現(xiàn)自己的追求和抱負。就比如俄……俄就不能容忍這個結(jié)局……俄就要鬧騰。俄就要寫個劇本,寫個《人生》續(xù)集,寫出當代文化農(nóng)民的人模狗樣來!……吳天明望著這突然殺出的程咬金,眼睛直發(fā)亮,抑制不住的興奮心情使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眼前的這位漢子雖然未必深刻了解高加林命運的真實性和悲劇性,但他作為改革時代的新型農(nóng)民,不正代表了走向富裕之路的8億中國農(nóng)民的前進方向嗎?藝術家兼企業(yè)家的寬闊胸懷與敏銳洞察,使他意識到這件事非比尋常:中國的事就是農(nóng)民的事,于運河提出的問題不是他個人的問題,而是8億農(nóng)民的大事。
1985年夏天,酷暑難當,于運河更像個高燒40℃的人,心頭的一團火呼呼往外竄,他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為素材,寫就了3萬字的《人生》續(xù)集。寫完了,他也沒想過這叫不叫劇本,符合不符合劇本的一般規(guī)律,對引子、高潮、結(jié)構(gòu)什么的也不盡其詳,就又跑到了吳天明那里。吳天明去北京開會了。心頭的那團火又催得他登上了火車。
“你已經(jīng)寫出來了?”吳天明驚訝又欣喜。為了幫助于運河對劇本的精加工,吳天明利用一切機會來扶植這位關中漢子。甚至在拍《老井》最緊張的現(xiàn)場地還請于運河觀看拍電影的過程,請他看樣片,聽于運河談修改劇本的意見,徹夜徹夜地“*”(陜西方言:聊)。
當于運河終于將本子寫得有點像模像樣的時候,吳天明又指派西影廠文學部有多年編輯經(jīng)驗的袁守成和他一起正式修改、加工。這時劇本已尊重路遙的意見——“高加林是我的兒子,我不想把他過繼給別人”,重新定名為《鄉(xiāng)下人》。一年以后,《鄉(xiāng)下人》劇本在西影廠文學部的討論會上一致通過。
可是問題來了。每年國家分配給西影廠拍攝12部影片的指標早已占滿,要等名額,就是明年的事了。一份“關于拍攝《鄉(xiāng)下人》影片要求增加影片生產(chǎn)指標的報告”打到了中國廣播電影電視部。
人們對新生事物往往給以特有的關注與熱情支持。很快,廣播電影電視部電影局的批復意見下達了:“我們對這個劇本深沉的內(nèi)涵和質(zhì)樸的氣蘊表示贊賞。我們同作者于運河、袁守成同志就劇本充分交換了意見,對作品前景表示樂觀……”當然,拍攝指標問題解決了。
劇本通過了,指標有了,集資40萬有著落了,導演請來了,男女主角確定了,劇組成立了。全國幾十家報紙爭先恐后地發(fā)消息,標題一個比一個驚人……一切都快得神速,一切都像美好的夢,一切似乎成功在望。于運河陶醉其中,志得意滿,喜不自勝。
好事多磨,成功談何易?老天爺絕不因你有“新生事物”的標簽就格外優(yōu)惠。于運河從農(nóng)田跨進企業(yè)界流了多少汗,受了多少罪,當他從企業(yè)界又跨入藝術界,面臨更為陌生的領域時,他將注定流更多的汗,受更多的罪,甚至是脫胎換骨的磨煉。
開機不久,男主角王剛病倒了,遲遲不能出演,停機20天,損失7萬元,重新物色人,拍攝周期、季節(jié)都不允許。怎么辦?攝影師馬樹生把他獨特的眼光轉(zhuǎn)向了于運河,副導演王秦川立即覺得是個好主意??刹皇锹铮瑒”臼怯谶\河編寫的,他本人又是農(nóng)民,在對劇本的理解程度和對故事的生活感受上,是任何一位演員所無法相比的。他的外形和氣質(zhì)也很貼近劇中主人公任北杭??闪硪环矫?,他在表演上是絕對的外行,沒有任何理論修養(yǎng)和實踐經(jīng)驗,萬一演砸了,幾十萬元資金一勺燴不說,那西影廠的臉面?……一時間,劇組就這個問題爭論得十分激烈。于運河默默地退出會場,平靜的外表包容著一顆不平靜的心。全劇組對藝術的強烈熱愛與高度責任感深深震撼著他,他想:俄當初寫本子,只想渲泄一下,只想揭露那些官僚和蛀蟲,只想為咱農(nóng)民說句話,爭口氣,可從沒想到咱當演員哪。俄不會演、俄害怕、俄沒有自信心…可導演、大伙兒說俄能行,說心里話,俄挺愿意演,俄總想干“第一個”……冷風一吹,于運河朦朧地感到,他那內(nèi)心深處的農(nóng)民心理,似乎有了某種升華——這與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卑微與獻媚完全不同,倒有點像臨上擂臺前的躁動與渴望——迎接新的挑戰(zhàn)!這時,導演王志杰過來了,“運河,你去試試鏡頭吧。”當廠長吳天明聽到這一消息后,對劇組全體主創(chuàng)干部說了這樣兩句話:“在各部門通力配合和支持下,于運河一定能勝任這一角色。這一舉動將對中國電影界產(chǎn)生新的沖擊波,將給廣大觀眾帶來濃厚的興趣,這不但是我們大家的事,而且也是8億農(nóng)民期待的一件好事?!?/p>
全組人員為創(chuàng)造一顆農(nóng)民影星而興奮著、忙碌著。王導演宣布:為幫助于運河練小品、試鏡頭,停機10天!他從電影ABC教起,告訴老于什么叫出畫,什么叫入畫,邊說邊在攝影機前走位。當然,講“創(chuàng)作角色”是來不及了,講“斯坦尼”更是對牛彈琴。兩點間直線最短——你生活中怎么想怎么干,在鏡頭前也怎么想怎么干。“就這?”就這也不容易。王導演找了臺錄像機,不管好賴把“就這”全錄下來,幫他分析,啟發(fā)形象感受,體會動作的準確度……九牛二虎,猛趕鴨子好上架!化妝師小紅為老于設計發(fā)型,做頭套,吹發(fā)型。當小紅拿著小梳子為他精心梳理頭發(fā)時,他竟不知如何是好了,還從未有別的女子為他梳過頭哩!照照鏡子,這么年輕,這是俄么?飾演秀梅(北杭妻)的李芮是省人藝的演員,剛領了結(jié)婚證,就跑到劇組來了。她一遍遍地為于運河配戲,“夫妻倆”一口一口地對著啃“鍋盔”(一種干糧),直到導演滿意為止,扮演二牛的袁進,天生喜劇演員的料,抖摟出無數(shù)“包袱”消除于運河的緊張心理。最可笑的是于運河竟然不敢直視女主角于?;莸难劬Γ诟;蒿椦菖こ處熕武J。她太漂亮了,長得極像方舒,大大的眼睛明亮有神,一流盼就會說話。于運河以前只在影片里見過漂亮的女演員,可從未做過夢:今天,竟有如此漂亮的女A角近在咫尺,和自己配戲!不知怎么搞的,燈一亮,攝影機一響,他的眼睛就不知往哪兒擱,飄忽不定,閃爍其間。他堅決地哀求導演不要拍他的特寫鏡頭,“咱這副模樣,對得起誰么?!笨此莻€窘樣兒,大家都想樂,都憋著不樂,還一勁鼓勵他:不錯,就是別瞇著眼。好,再試一遍!有一天,于?;葑層谶\河到她宿舍去,拉他坐在自己對面,她親切、爽快地說:“老于,咱們今天不談別的,你就看著我的眼睛?,F(xiàn)在,你直視我的眼睛,就練這!”嗬,老于出了一身細汗?!K于,于運河的信心越來越足了,對拍電影的行道越來越熟悉了,他正式地走上了演員之路,開始入戲了。
金秋一晃而過,拍攝進入高潮階段,重場戲就要到了,吳天明第四次趕到咸陽來看樣片,會后,召集全劇組談意見。吳天明是一句廢話都沒有的人,他一坐下便說:“你們給我看的樣片,必是最好的樣片。湊合。最大的問題是演員?!谶\河的眼睛是空的,兩眼一摸黑,不知道在看什么,這是個很大的問題。動于神而形于外,可你的眼睛沒動,太木,太缺乏內(nèi)心依據(jù),像個傻×?。ㄕf到這兒,會場一下緊張了。吳天明十分嚴肅)現(xiàn)在不能拿斯坦尼那套來要求你,可你起碼要演得像一點,不敢拍近景還怎么揭示人物?相比之下,女主角表演得還舒服一些……”于運河全懵了,他已經(jīng)習慣于吳廠長的支持了,他至少以為吳廠長會先表揚后指導,誰知一上來就一悶棍,他做記錄的手不由得慢了?!啊罱鼜S里完成的6部片子請專家們來評論,總體評價在全國平均水平線以上,我擔心你們的片子別在水平線以下,沒法看。就是在水平線也不好……”“男主角要吃點偏飯,要講體驗,你要想一想,生活中是不是這樣。你現(xiàn)在聽我講話,你并沒有什么表情,也沒有激動萬分,沒有一會兒撓撓鼻子一會兒擦擦臉的。有人一聽導演喊‘預備,總要在鏡頭前加點什么,每個鏡頭都有動作。50個鏡頭一刻不停,串起來是個什么東西:像老鼠一樣。生活里是不是這樣?在鏡頭前,裝模作勢是沒有學問、沒有才能的表現(xiàn)?。▍翘烀骷拥谜酒饋恚槭裁凑f電影虛假、電視沒法看?4年前西影廠就提出口號:把虛假趕出銀幕!這幾年的片子都比較真實,所以要特別注意這個問題,全體演員都要想辦法克服這個問題?!焙竺孢@句話吳天明在整個講話里重復了不下十幾遍?!澳銈兤优牡煤芷D苦,天氣越來越冷,年底銀根縮緊,支不出錢來,汽油時有時無,這些廠里都知道,但事已至此,牛已拉車到半坡,粉身碎骨也要干下去!我們拍片就在于:農(nóng)民投資、農(nóng)民編劇、農(nóng)民主演,這是在開創(chuàng)電影史上農(nóng)民辦電影的先例!廠里一直支持這個片子順利完成,意義就在于此!”于運河垂頭喪氣,吳廠長此時說的“支持”二字似乎也那么疲軟了,他腦子里一個勁轉(zhuǎn)磨:眼睛是空的,眼睛是黑的,眼睛是空的,眼睛是黑的……俄象個傻×,像個……
散會了,于運河不見了。他哪兒去了?找也找不見,宿舍門也敲不開,可屋里燈亮著。這燈,一直亮到深夜。兩點了,于運河還靠在被垛上,腳搭在凳子上,鞋也沒脫。手里拿本雜志,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沒翻過一頁。他就這么一動不動地待了好幾個小時。他干什么呢?委屈呢!他的心一下子冷到零下40℃,他簡直受不了這么狠、這么損的批評。說俄像個傻×,好,俄就是個傻×,將來人家說《鄉(xiāng)下人》是個傻×演的,那你導演呢,不成了傻×導演?你廠長呢,不成了傻×廠長?大伙兒說俄暴躁,像個大老板,俄能不暴躁嗎?要錢都找俄,報個飯錢也找俄簽字。銀行取不出錢也得俄去跑,汽車沒油也得俄去找,沒有一個好的藝術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能拍好戲嗎?當初誰想到搞藝術這么難?誰想到藝術界也這么復雜?
于運河此時就像第一個吃蜘蛛的人那般地難受,他忽然覺得,他當農(nóng)民、當企業(yè)家時積累起來的經(jīng)驗都不管用了,他有許多問題理不明白,他還沒有清醒地意識到,他實際已經(jīng)站在一個新的課題面前。他現(xiàn)在走上藝術殿堂和不幸年代“工農(nóng)兵浩浩蕩蕩登上上層建筑”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他雖然擺脫了大丐襠褲農(nóng)民的形象,但真正成為一個藝術家,還需要跨越多少文化斷層。他的一切不自在、被動、空虛都是在跋涉途中的自然伴生物。而正是在這種痛苦的煎熬中,那心中的文化沙漠,將得到后天修補。他應該感到自豪的是,他又是“第一個”在干這縮小斷層的大事!
半個月過去了,于運河本來已經(jīng)謝頂?shù)念~頭又飄落下幾根頭發(fā);原來平滑的臉上,兩道細細的皺紋悄然爬上嘴角,紅紅的眼珠不可掩飾地道出他也犯了知識分子的通病——失眠。常常喜歡站著滔滔不絕的他近來變得越來越沉默,反襯出他內(nèi)心的孤獨感與疏離感。他有些書呆子氣了,他把內(nèi)心的劇變與動蕩統(tǒng)統(tǒng)渲泄到紙上。每夜,他都敞開窗子,讓那零度以下的寒風吹著自己發(fā)燒的臉頰,他伏在桌旁奮筆疾書,寫出內(nèi)心的痛苦、內(nèi)心的掙扎、內(nèi)心的歡樂與自卑,對世界的重新認識、對人生的新體驗、對人際關系的再學習……
“吳天明廠長來組里生活了兩天。今天觀看了我的表演后,提出批評,我難受得一天沒有吃一口東西。我知道,沒有吳天明就沒有于運河,就沒有《鄉(xiāng)下人》。我不能因為自己是農(nóng)民不是藝術家而原諒自己不成功的表演。我現(xiàn)在干的就是藝術家的事業(yè),有什么理由怨天尤人?我現(xiàn)在處在十分艱難也是十分關鍵的時刻,今后完全是重場戲、感情戲,我要排除一切‘他媽的的干擾,記住前面的教訓……
“我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無法換取現(xiàn)實物質(zhì)利益的電影藝術探索中去,這要比我過去做過的一切都更艱苦、更痛苦。我既是第一個,我必然是不完美的。有位偉人說‘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往往生活在意識亢奮的剃刀邊緣,這剃刀,常常刺得我心上流血。我已經(jīng)逼進了藝術圈,我就要熟悉這個圈、適應這個圈、獻身這個圈,當然,還會跳出這個圈。這樣,雖難免遭到殘廢的悲劇,但卻可以獲得真正的自我實現(xiàn)……”
于運河在痛苦中戰(zhàn)勝著自己,每次痛苦過去就前進了一步。伴隨著痛苦,他那饑渴的心,也在飽嘗著藝術甘泉的澆灌,那無數(shù)的澆花人——吳天明、導演、劇組里的演員們、攝影師、美工師、照明師們,那30多位農(nóng)民集資者們,那從全國各地寄信寄物鼓勵他的電影期待者們都時時刻刻和他在一起,和他一起期待,和他一起悲歡,和他一起去塑造文明,和他一起去選擇激情。
《鄉(xiāng)下人》就要和廣大觀眾見面了。是好是賴?是能拿政府獎、金雞獎、百花獎還是啥也落不著?是譽滿全球還是“它是個毬”?如今,于運河已經(jīng)不甚考慮了,他已經(jīng)變得沉穩(wěn)多了。他知道他還有許多開創(chuàng)性的事業(yè)要干。他對一位記者朋友說:他拍完電影后,想用半年的時間寫一個中篇小說,反映現(xiàn)代農(nóng)民在婚姻裂變中的甜酸苦辣;之后,他想周游黃土秦川,當個攝影師,拍下農(nóng)民的喜怒哀樂,將來上北京,舉辦個人攝影展。當然,干這一切文化事業(yè)都要有錢的保證,決不能餓著肚子,自己提著自己的頭發(fā)往上拔,這經(jīng)濟基礎,這企業(yè)家,還不能丟,還不應該丟,要干,還要干大的。吹牛嗎?可能。不過好賴一條:俄敗了再干,再敗再干!俄就有這個邪勁。
渭北高原凹凸不平的土公路上駛來一輛面包車,漆著藍白兩色的嶄新車身,左面寫著:西影最新西部片——新題材、新人物、耳目一新;右面寫著:有膽、有識、敢愛、敢恨,闖進都市的——農(nóng)民編劇、農(nóng)民集資、中國第一部。攝影車正面的玻璃窗上有三個鮮艷的橘紅色大字《鄉(xiāng)下人》!車上跳下一位男子漢,“來,記者同志,就在這車前,給俄照一張相!”
(攝影:劉國裕王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