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山坡上,一團團暗淡的火花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地跳躍著,在空中飛來飛去。天象一塊黑色的金絲絨布,綴著幾顆淡淡的星星。小山坡上漆黑一團,周圍被一個個高高的饅頭一樣的土包和死一樣的寂靜包圍著。
什么地方傳來輕輕的流水聲,聲音微弱,但聽起來十分清晰,象在近旁又象離得非常遠。劉軍兩條腿象鉛似的往下沉,仿佛被黑夜咬住了,心里一陣陣地緊縮,拿在手里的軍用水壺不知不覺脫落了,從山坡上往下滾,碰在巖石上,發(fā)出一串刺耳的聲音。他愣住了,手下意識地按住了腰上的手槍,心頭猛烈地跳動著。他開始懊悔了,懊悔自己不該主動擔任本來是排長擔任的收容工作,更不應(yīng)該為了一個死者而離開隊伍。他太自信了,他不應(yīng)該在離隊時拒絕一班長給他的戰(zhàn)士。他以為離集結(jié)地不遠了,所以連指北針和手榴彈都沒拿,嫌背著太重。
他至今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留下來,而且在那個死去的鄭明身邊呆那么久。他們是同鄉(xiāng),但同鄉(xiāng)那么多,他們死的時候,他心里從不曾這么沉重過,沉重得透不過氣來。他想背他回去,但他知道自己從留下來的時候起,就很難回去了。他口渴得很,心象干枯了的河流。他抓一把青草放在口里嚼,覺得有一股苦澀的汁液一直流到心里。他打消了背鄭明回去的念頭,開始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上搜尋遺物。風輕輕地吹過,那件帶血跡的白襯衣從死者身上慢慢飄起拍在他的背上,象有個人在撫摸似的。他驚愕地一跳。他不敢呆下去了,草草地掩埋了鄭明,做了一個標記,然后急匆匆地向散落著點點螢火的小山上跑。
二
小山左邊的一個林子里,劉海正在一棵樹上聚精會神地用紅外線望遠鏡觀察著這個什么也看不清的世界。這兒是一片熱帶叢林,空氣里散發(fā)出一種酸澀的樹脂味,潮濕的林霧象一陣陣的海浪,寬大的樹葉上,偶爾掉一滴露水。微弱的光線下,世界是那樣的朦朧,只有右邊的小山上一團團的螢火跳躍著……
一個影子一閃,怎么,這么快就出現(xiàn)了敵人?那是我軍剛轉(zhuǎn)移出來的陣地。他警惕起來,又仔細地觀察了一番。他明白了,在這被黑色包裹的世界里,除了自己外,還有一個身上和他流著同樣血的人,雖然他無法辨別那人的面容,但他還是憑著一種直覺感受到了那個人。
是劉軍,他想。他們是同鄉(xiāng),好些年前,他們在一起議論過“天安門事件”。他告訴劉軍他哥哥出差正好碰上那件事,抄回好多詩歌。那時劉軍已經(jīng)是班長了。他對這件事聽得很有興趣,只不過什么也沒說。
想不到,一個月后劉海的哥哥被捕了。說是部隊有人告了他。這消息,恍若一顆巨大的榴彈在空中炸開,劉海的頭嗡嗡地直響。這狗日的,我他媽非找他算帳!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罵道。那時候他剛填入黨志愿書,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出操回來的路上,他正好碰上劉軍,那眼里燃燒的火焰逼得劉軍一步步地往墻邊退。他拉動槍栓,真想一槍崩了這個婊子養(yǎng)的。然而,他彈夾里的30發(fā)戰(zhàn)備子彈,早被指導(dǎo)員偷偷地代為保管了。
3個月后,劉軍不但入了黨,還提了干。時間過得飛快,劉海自從調(diào)到特務(wù)連后,就一直沒見過他。3年了,聽說狗日的上了什么政治學院,奶奶的。
他一直嚴密地注視著小山坡上的那個黑影,然而對方卻一點也不知道他的存在。想到這一點,他心里暗暗地有點高興,那人向小山上奔來,離他越來越近,他不由地把身體往長滿青苔的樹桿上靠,猶如一只綠色的蟲子附在樹葉上。他的耳朵直楞楞地豎著,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黑影。與其說他此時正在行使聽覺和視覺的功能,倒不如說他正在憑一種偵察兵特有的直覺,感覺著周圍的一切。
他忽然聽見一陣金屬碰擊巖石的響聲。那聲音劃破寂靜的夜空,又凄涼地消失在黑夜里。對面小山上一團團的螢火不停地變幻著,他知道那里有一座墳山。不久前那里經(jīng)歷過一場戰(zhàn)斗,留下了許多不安的靈魂,現(xiàn)在變成了這些螢火,跳動著,追逐著,仿佛還在激烈地廝殺和搏斗。
這是他接任偵察排長后第一次單獨執(zhí)行任務(wù)。他想不到會遇上這個冤家。他的腳好象被什么東西釘住了。他為什么會在這兒呆這么久?他想干什么?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三
劉軍終于爬到山上。他記不清自己摔倒過幾次,又是怎樣爬起來的。他臉上身上都是血,有戰(zhàn)友身上染的血,也有自己的血。他的褲子象拖把上的布條一根報地掛在腿上,軍衣上布滿了一個個燒黑的大大小小的洞,散發(fā)出一股焦臭昧。但此時劉軍已顧不得這么多了。重要的是他得翻過這座山。他要活著回去,戰(zhàn)爭越是接近尾聲,他越想活著回去。
小山上那遍地的螢火忽明忽暗,一會幾在他前面,會兒在他后面不停地跳。小時候,他聽爺爺講過好多鬼的故事。他現(xiàn)在不由得有點相信報應(yīng)之說了。要不然,他不會這么害怕死去的鄭明。他見的死人多了,但他從來也沒有象今天這樣,怕得手腳冰涼。
他艱難地往前走著?!皳渫ā?,腳不知給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整個身體倒了下去,壓在一堆光滑、冰冷而硬實的東西上。他突然明白了,那是個死人。他把手拼命地甩了甩,然后慢慢爬起來,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的毛孔里不停地溢著汗。他不敢往前走了。他想等著天亮。
四
劉海還是那樣蹲在樹上,一刻不停地觀察著那個人的行動。他看見那個人摔倒了又爬起來,爬起來又摔倒。他一定是受傷了,他想。怎么,你同情起他來了?他迷失方向,他受傷,他死掉,與你有什么相干?他這是自作自受,活該。他心里嘀嘀咕咕對自己說,從樹上溜了下來。
天幕上,幾顆淡淡的星星開始隱去,月亮不知什么時候穿出了烏云,發(fā)出淡紅色,漸漸地落了下去。東方灰蒙蒙的天際泛起微微的自光。清晨濃密的霧靄象一大群綿羊似地朝他涌來,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見。
“沙沙,沙沙……”
象是風吹草動聲。他豎起了耳朵,那聲音突然又消失了。他警覺起來。那“沙沙沙”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這時他聽清楚了,是腳步聲,而且是三個人的腳步聲。
白茫茫的霧靄慢慢向遠處游去,劉梅眼前又恢復(fù)了蒙蒙的光亮。他看清那漸漸近了的人影是一支敵人的特工小分隊。幾乎在他看清的同時,他敏捷地撲倒在草叢里,舉起了帶有消聲器和紅外儀的小型沖鋒槍。
他本來應(yīng)該用暗號—百靈鳥的啼鳴聲向山上的那個人報警的。但他怎么也吹不出那種鳥叫聲,喉嚨里好象有塊東西塞住了。這決不是害怕;真的。如果是另外一個戰(zhàn)友,他想他一定能吹出來的,真的!誰都知道,戰(zhàn)場上時間就意昧著生命。
凡是團隊里的人,沒有人不知道鄭明的事情。他是劉軍招來的兵,古銅色的臉上充滿純樸和憨厚,三角形的腰身給人一種很有力量的感覺。平時他沉默寡語,一上戰(zhàn)場,手榴彈就象一門六零炮似的,一下子飛出60多米。那種叫參加過大比武的連長都頭痛的自動步槍點射,他象抱孩子似地抱在懷里,一扣扳機,子彈一個勁地往靶上跑。真是神了。
更使人羨慕的,是他還有一個漂亮的未婚妻。幾乎每星期都給他寫信,那信據(jù)說把鄭明的眼睛都燙得紅腫了。他當兵一年后,有一天在溪邊洗衣服。那是個星期日,陽光特別好。早晨起來他就聽見營房前的大樹上,有只喜鵲不停地叫。他洗著衣服,遠遠地看見路上飄來一塊紅紗巾。他站了起來,呆呆地望著,拿在手里的衣服不知不覺地從他手里滑下,掉在溪流里。小紅、小紅,他急促地叫了起來,那紅紗巾飛快地飄到他的眼前,一雙玲瓏、細白的手圈住了他的脖子。
“鄭明哥,是我呀,想你想得好苦啊?!甭犞翘鹛鸬穆曇簦嵜骱孟笫窃谧鰤?。他一把抓住小紅,想把她舉起來,突然發(fā)覺副指導(dǎo)員劉軍手里拿著一件衣服,走到小紅身后,他不好意思地立正給副指導(dǎo)員敬了個禮。
“剛從團部回來,路上碰上的,一問原來是我們鄭明的女朋友(他不說未婚妻),快,帶著她去休息吧?!?/p>
鄭明不好意思地紅紅臉,接過劉軍拿著的衣服和提包,帶著小紅進了招待所。
小紅到了部隊后,劉軍常常來看他們,一起和他們吃飯。鄭明從炊事班打回來的飯菜也特別好,有時候劉軍還帶點罐頭、葡萄酒之類的東西來。日子久了,小紅和劉軍也熟了,沒大沒小地開點玩笑,劉軍也不生氣。鄭明心里不舒服,但也不好說,只是漸漸地去招待所的時間少了。有一天訓練完了,他去招待所,推開小紅的房門,就看見小紅和副指導(dǎo)員緊挨著坐在一起,兩個人同時紅了臉。劉軍不好意思地說:“鄭明來了,我該走了,你們談吧。”劉軍走后,鄭明火冒三丈,但她卻撒嬌似地在他懷里亂撞,鄭明象一個泄了氣的皮球軟了下來。他實在太愛她了。
“你明天走吧,火車票我買好了?!?/p>
“人家剛來,就叫走,還說想人家呢?!?/p>
鄭明說不出話來,他是個老實人。
“好好,咱走,人家嫌咱,咱走?!辈还茑嵜髟趺唇忉?,她的笑臉再也沒露過,鄭明突然覺得小紅變了……
敵人的特工小隊越來越近,然后轉(zhuǎn)彎向小山上走去。劉海望著那三個漸漸遠去的背影,吐出一口氣。但他很快明白,他們是朝劉軍的方向奔去的……
小紅走的第二天,劉軍也探家了。幾個星期過去了,小紅一直沒來信。鄭明給她寫過三封信,卻沒有收到任何回音。鄭明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白天吃飯他拿著碗發(fā)呆,晚上又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一個月后,劉軍探家回來了,滿面紅光,喜氣洋洋。漸漸地,鄭明發(fā)現(xiàn)戰(zhàn)友們總躲著他在嘀咕些什么。有一回他到劉軍那兒去,一進門,他就呆住了。墻上掛著劉車和小紅的合影照。這是小紅嗎?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來來,鄭明吃喜糖?!?/p>
鄭明一揮手,糖果灑了一地,他一個箭步抓住了劉軍的衣領(lǐng),氣得直發(fā)抖。
“我和你拼了,奶奶的!”
劉軍拉下了臉:“你想干啥?小紅愿意,我愿意,和你什么相干?不錯,你愛小紅,可你能給她什么?你能讓她隨軍?能讓她過上好日子?這我都能,你懂嗎?我完全是為了她好!”
鄭明氣得說不出話來,一口痰吐在了劉軍的臉上,“噔……噔……”地走了。
在前線,劉海聽說劉軍差一點給一顆炮彈炸死。但不知什么原因,那炮彈落在他的身邊沒爆炸,不過劉軍嚇得也不輕,褲襠一下濕了一大片。事后他還到處說:“平時不做虧心事,搶彈不往身上飛,”氣得當兵的背后直罵:“日你奶奶的,他不虧心?心肝都黑了!老天真是瞎了眼?!?/p>
那沙沙的腳步聲朝山上走去。走在前面的那個大個子,背影好熟呀!劉海好象在哪兒貝過,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況且現(xiàn)在也不是想的時候。他迅速地從草叢中躍起,跟上了那股越軍。等他意識到自己的行動時,他又有點猶豫了。你要干啥?這樣做對得起誰?他警告自己,咀咒自己,卻無法停下腳步。
幾天前,老排長和他押著一個舌頭,從陣地上往回走。那舌頭“哇哇”地叫了幾聲,引來了一大群越軍。劉海急忙用毛巾塞住了他的嘴。老排長命令劉海馬上轉(zhuǎn)移,自己端起槍把敵人引開了。劉海是眼巴巴地看著排長彈盡后被敵人死死圍住的,只見老排長沉著地打開刺刀和敵人展開了肉搏戰(zhàn),一個大個子越軍用刺刀從背后捅進了老排長的背部,那血從老排長的身上噴出,老排長痛苦地叫了一聲,面前的另一個敵人又把刺刀捅進了他的腹部。他忍著劇痛,往前一挺,刺刀也捅進了敵人的胸膛。劉??床幌氯チ?,兩行熱淚從他的眼眶中流出。對了,那個大個子越南兵很象捅死老排長的那個。一股怒火在劉海心里燃起,他向前沖了兩步,又放慢了腳步,他為什么要救劉軍呢?他的心里就象有一股很大的洪水從山上往下沖,突然被高大的堤壩攔住了,不停地旋轉(zhuǎn),帶出一個個旋渦,翻滾著往上漲。他似乎從來沒有這么矛盾,這么沉重過,一時間連氣都喘不過來。
五
劉軍怎么也安靜不下來。黑色的霧一塊塊地向他涌來,包圍了他,把他裹住,然后拋向更深更黑的地方。汗水流在擦破了的傷口上,鉆心地疼,整個身體象是被黑暗,破疲倦,被疼痛慢慢地肢解似的。許久以后,東方才慢慢放出一層白光。這時候他聽到了“沙……沙……”的聲音。他警覺起來,打開了五四式手槍的保險。聲音越來越近,他站起來一看,大吃一驚,他發(fā)現(xiàn)那三個越南兵正向他走來。他一弓腰,飛快地朝不遠處的山洞奔去,慌亂中弄得小樹嘩嘩直響。
“噠……噠……”敵人開槍了。搶聲驚醒了沉睡的大地,寂靜的樹林,小鳥的甜夢。平和的生活又一次被打碎了。劉軍邊退邊還擊著。突然他的胳膊一麻,搶落到地上,一股粘糊糊的東西慢慢沿著胳膊往下淌。他知道自己負傷了,就用另一只手撿起槍,退到了一塊大石旁。他知道槍里還有一發(fā)子彈。越軍更近了,“哇……哇”地叫著向他逼來。他拿起搶,對準太陽穴,在臨扣動扳機之際又垂下了手……
六
一陣急促的沖鋒槍聲和零星的手槍聲,把劉海拉回到現(xiàn)實之中,接著他聽見了越軍“哇哇”的叫聲,他知道,劉軍已經(jīng)危在旦夕,這時候,作為一個軍人,應(yīng)該怎么辦?他一下子被這個嚴肅的問題震醒了。他不能聽任劉軍被越軍俘去,他很快作出了選擇,舉起了裝有消音器的沖鋒槍,瞄準了那個大個子越軍,“撲撲”幾個短點射,大個子象個醉漢似的東搖西晃地倒下去了。接著劉海又極敏捷地連扣幾下,敵人一個個倒下了。他沖到劉軍身邊,望著靠在石頭旁痛苦呻吟著的劉軍,甩給他一個急救包,說:
“包扎一下快走吧。”
不遠處,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劉海一個急轉(zhuǎn)身,晚了,“噠噠”,隨著一陣沖鋒槍聲,劉海的衣服冒起了幾股煙,不一會兒血就涌了出來。但他還是牢牢地站立著,憤怒地盯著打完槍昏了過去的大個子越南兵。
七
劉軍被眼前一瞬間的變化弄呆了,片刻,槍聲又驚醒了他,他猛地站起來,拿起劉海的沖鋒槍,發(fā)瘋似地沖了過去,對準大個子越軍,一陣掃射,把大個子的腦袋打開了花。劉軍用腳狠狠踢了一下尸體,罵了一句:“我日你奶奶的祖宗!”然后來到劉海身邊。劉海身上源源不斷地流著血,他急忙用手去捂,但怎么也梧不住。劉海無力地搖搖頭。劉軍拉起他的雙臂,想背他走。這時,他發(fā)現(xiàn)又有一股越軍圍了上來,退路已經(jīng)沒有了。
“啪……啪……”
敵人開槍了。劉軍已經(jīng)沒有猶豫的時間了,況且他也不需要猶豫。一切都好象和他告別了似的,他拿起了沖鋒槍。劉海看著他,嘴角露出了微笑。劉軍象一頭真正的獅子,沖向了敵人。
這一瞬間,他們都找到了永恒。
作者簡介張寶林,男,31歲,杭州某絲織廠工人。
(圖:曉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