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粱
丁鐵軍1950年生,河北圍場縣廣播電視局局長
(圍場縣境內(nèi)多山。
圍場人頭一回看電視就是在山上。4臺14英寸黑白電視機擺在略呈平緩的坡地,同時播放,觀眾竟超過2000人。那是1978年9月,毛澤東主席逝世,中央電視臺通過各省發(fā)出追悼活動實況,縣廣播局派人扛上電視在山上轉(zhuǎn)了兩天,才找到一處可以接收信號的地方。屏幕上的圖像模模糊糊的,旁邊還有柴油發(fā)電機的轟鳴,但是,這個場面持續(xù)了3個晚上,3個晚上縣城大街上見不到人,人們都上山了,上山去看電視!
這就是圍場人第一次看電視。
丁鐵軍主持了這次奇特的放映活動。他站在海拔1500米的高度,望著漫山遍野涌來的火把、燈籠、手電,淚流滿面。
9年后,這個縣建立了40個電視差轉(zhuǎn)臺,覆蓋面積達到了50%。)
我就是圍場長大的。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然后去龍頭山插隊。龍頭山離縣城也就15里地。插隊回來又到縣城。
我們這地方窮,現(xiàn)在好多了,彩電供不應(yīng)求就是個標志。但山里還不行。國家每年給我們縣的財政補貼都上百萬。
我不知道你對“貧窮”有沒有理解。我體會可太深了。上中學(xué)的時候?qū)W做半導(dǎo)體,想買只二極管,1塊1毛9,家里就沒這個富余錢。怎么辦呢,我就上山刨蒼術(shù)(注:一種藥材),星期天天不亮爬起來上山,太陽偏西下山,刨一麻袋加一筐,賣給供銷社賣了1塊2毛6,出供銷社就進五金店,買一只二極管還剩7分錢,又給家里帶回半斤咸鹽。你說這夠窮了吧?后來我下鄉(xiāng)插隊了,一去龍頭山才明白:我們家那日子還正經(jīng)不錯呢!村里老百姓那日子,怎么說呢,也就是勉強餓不死吧,全家合蓋一床被子,十七八的大姑娘沒一身囫圇衣裳那是真事呵!
初中二年級讀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讀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之下樂而樂”感動不已。其實這是中國讀書人所一貫推崇的思想,共產(chǎn)黨把它表述成“為人民服務(wù)”—順便說一句,我是黨員—我給自己訂的規(guī)矩,用我的話說,是“造福圍場”。這一點兒沒有唱高調(diào)的意思……這么說吧,在龍頭山插過隊的,是唱不出高調(diào)來的。
后來我也想過,如果沒有“文化革命”,如果我按部就班地考上了理工科大學(xué),然后分配到某個城市當了個電子工程師—這曾經(jīng)是我最大的愿望,我會是個什么樣呢?想半天想不出來。一種很大的可能,是我大概會把小時候那一點兒家境的貧寒漸漸淡忘,去追求一種和現(xiàn)在完全不同的生活。不過這真說不好。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我現(xiàn)在的生活道路,是我去了龍頭山以后,真正認識了貧窮以后,選定的。
插隊時我就想,我能為這些人作點兒什么呢?村里當時有有線廣播,全村20戶,有十幾戶喇叭都是壞的。我天天下了工去挨門挨戶修。一邊修還一邊想,我要是有了錢,我就給每家都裝一臺半導(dǎo)體!那時候就模模糊糊地感到:貧窮和閉塞有直接關(guān)系。當然,這個愿望一直沒實現(xiàn),因為直到離開龍頭山,我掙的錢也不夠裝一臺半導(dǎo)體的。
中間干過一陣縣三代會(注:貧代會、工代會、紅代會)宣傳隊、當演員,連唱帶跳還演樣板戲。覺得不對路子,辭了。后來還給公社建過廣播站,廣播站弄得不錯,正因為這個吧,我就調(diào)進了縣廣播局。
一進廣播局,我就覺得路子定了,開始拼命學(xué)專業(yè)。那時候書不好買、我就到處托人。買不起就借,好書就一本一本地從頭到尾抄下來。學(xué)了一年,自己感到長進挺大。這時候,1976年,北京郵電學(xué)院來招生了,因為在縣里已經(jīng)稍微有了一點兒知名度吧,點名要我。單位也使勁推薦。我父親又正好調(diào)任了縣教育局長。可以說,天時地利人和我一人占盡,想上學(xué),抬抬屁股的事。但是當時還有一個情況,就是縣里已決定建電視差轉(zhuǎn)臺,年內(nèi)就能上馬。可以說兩個機會都很好??紤]再三,我選擇了后者。想法其實也簡單,學(xué)還不是為了干?能一邊學(xué)一邊干不是兩不耽誤么!
10月份電視差轉(zhuǎn)臺上馬,由我主持試制。說句實話,非常吃力。3個月的試制期,我整個泡在車間里了。家離單位也就幾分鐘路,根本顧不上回,可以說,什么也顧不上了……(他講到這兒突然停住,好半天好半天才接下去)過年3月底,我們的30瓦黑白、彩色兼控差轉(zhuǎn)臺調(diào)試完畢,從城外大光頂子山向縣城發(fā)回信號。那天晚上,縣城就象過節(jié)……(又是一陣沉默。我知道這沉默的原因,但記在下面,真有些干心不忍—他有個4歲的男孩,很聰明,很活潑。當圍場人終于能坐在家里享用現(xiàn)代傳播工具的時候,為了保證這享用,他依然經(jīng)常守在機房,那個很聰明很活潑的男孩卻因為家里無人照顧,一個人在街上玩,被汽車軋死了。全縣城都知道這個不幸,至今還懷有負疚感的,不只是這個孩子的父母。)
人想干點兒事,有些代價非付不可,但有些代價……好,不說這個!
我干過一次懸的,就是在縣城建100米高的調(diào)頻發(fā)射塔。那是1984年,剛處理完“渤海2號事件”,當頭兒的都很謹慎。有些領(lǐng)導(dǎo)寧肯什么都不干,也不想出漏子,于是告訴我,你非要干,一切后果自負。我當然明白這里面的風(fēng)險。國家專業(yè)建塔隊都規(guī)定有允許的傷亡標準,我沒干過,哪能又先保證萬無一失?但是作為廣播電視局長,我更明白這個縣對這座塔的需要。不敢擔(dān)這個風(fēng)險,我就不配當這個局長。當然,我事先作了周密的準備,開工后,我?guī)缀跻徊讲浑x現(xiàn)場。建到四五十米,電焊工不敢上了,我也不勉強,提著焊槍自己爬上去。塔越高抖晃度越大,我就一次一次爬上去試,確信合乎標準了,再讓工人上。大概3個月吧,塔建成了,什么事都沒出,還省了7萬多塊錢投資。于是大伙兒都說了:好,這個塔該建!我可是后來回想了好幾次都出一身雞皮疙瘩。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一張大專文憑。也許這輩子也不會有了。怎么呢?沒功夫去拿。省里辦廣播電視大專班,又讓我去。兩年脫產(chǎn),我舍不得,兩年能干多少事?一脫產(chǎn),全瞎了。我看開了,文憑只在評職稱、長工資、提職務(wù)這些待遇上起作用,但在干事的時候基本不受影響。待遇是什么?正月初一殺只兔子,有也過年,沒有照樣過年。我現(xiàn)在助工都不是,那又怎么樣?40個差轉(zhuǎn)臺照建,100米鐵塔照豎。真正干事的時候,看的是本事,沒人非跟你要文憑。
但是有一條,局長還是得當。你要不當,換個不懂行的或者不怎么樣的當了,他管著你,這不行那不行,你跟他整不明白。這種局長不是沒有。這是體制上的毛病,你必須承認這個現(xiàn)實。所以我說,官,能當就當;能當多大就當多大,好干事!
不過再說句實話,我的優(yōu)勢不在當官上,而是在專業(yè)上。當官太牽扯精力,這里面有矛盾,我有時候也苦惱。因為常下鄉(xiāng),我注意過一個問題,農(nóng)民為什么濫砍濫伐?別處不了解,我們這兒一個字:窮。他們沒燒的!買煤買不起,莊稼桿不夠燒,可他得做飯,得取暖,于是就半夜成群結(jié)伙上山砍樹,大樹砍不斷砍小樹,砍回來燒火。你不解決這個問題,就制止不了濫砍濫伐。道理他不是不懂,可人總得活呀。我早就想搞搞能源開發(fā),可一直騰不出手。我認為解決當?shù)啬茉吹母境雎肥抢蔑L(fēng)和陽光,我相信搞這類研究比當官對我更得心應(yīng)手。
現(xiàn)在我手里還有兒個大項目:建一個1000瓦的高山調(diào)頻臺,改造現(xiàn)有的1000瓦電視發(fā)射臺,再建3個電視調(diào)頻高山中轉(zhuǎn)站。這3個項目完成后,全縣電視覆蓋面積將達到65%,有線廣播覆蓋面積達到100%。等這幾件事干完,興許可以搞搞能源?
(因為聽人說丁鐵軍有個把個人本來不多的工資搭進工作里的習(xí)慣,我特意去他家把目前可以代表生活水平的家用電器察看了一下:一臺磚頭般大小的收錄機,一架說不上牌號的半導(dǎo)體,一把電熨斗。沒了。這個讓圍場縣成千上萬戶家庭能夠接收電視信號的人,自己家里,居然不曾配置一臺黑白電視。)
唐奇?zhèn)?962年生,1984年畢業(yè)于北京計算機學(xué)院,如今是北京奇華計算機技術(shù)開發(fā)公司的經(jīng)理。
(電腦和經(jīng)理,單個聽起來,哪一樣都夠神秘的,他集兩個神秘于一身,便愈發(fā)地神秘,況且,他只有25歲。)
我這人沒什么特點,真的。往北京的大街上一走立刻就會被人粥給淹沒了??梢赃@么說,全中國,從智力到體力,象我這樣的人海了去了,可能象我這么活著的卻不多。你別打岔,活跟活可不一樣。
打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我可不能按別人的路子走,那樣可就毀了。首先,我的學(xué)習(xí)一般,在同學(xué)中排中下等,考研究生什么的,戲不大;其次,學(xué)計算機的一畢業(yè),分到研究所,且輪不上搞項目呢。來了項目,上邊總工程師、課題組長什么的一大堆,。到時候頂多分個模塊讓你編,編通了交上去,至于那玩藝是干什么的根本不知道。你想想這么干有什么勁?我得單走一條路。畢業(yè)前我就琢磨好了,得拉上一幫人馬獨挑一攤,檢驗一下自己的能力。分配方案下來了,航天部二院,這單位,是大多數(shù)人打破腦袋也要往里擠的單位,可我不去。
我騎上自行車,滿北京轉(zhuǎn),準備成立自己的公司,我早早地就把公司的名字想好了—北京奇華計算機技術(shù)開發(fā)公司。我相信自己準能把公司辦好。這可不是吹,我有兩個有利條件,一就是我懂專業(yè),搞計算機我是內(nèi)行,二是我這個人腦子活泛,善于和各種人打交道。有這兩條就全夠了。
我是1984年8月份畢業(yè)的,12月26日公司正式開張。當時加上我一共才6個人。先是跟一家汽車修理廠借了間業(yè)務(wù)室,后來租了一個倒閉的飯館,算是有了辦公地點。
誰都知道計算機元器件賺錢,所以,做計算機買賣的特別多,有名的象四通、京海、科海,沒名的不計其數(shù)。這么說吧,從白石橋到北大這一條街上,計算機公司不下七八十家。都去干賺錢的買賣,本來賺錢的東西也就不賺了。我們不能跟著人家起哄,手里一分錢沒有,拿什么做本呀?人家搞的我們不搞,需要花大本錢的,我們也不搞。軟件設(shè)計沒人搞,也不要什么本錢,我們就干這個。
剛開始的時候真難,兩眼一摸黑,誰也不認識,上哪攬活去呀?只好去找同學(xué),可同學(xué)又都是剛剛分到工作單位,不掌權(quán),說話不算數(shù)。人家一聽是奇華公司就犯愣,誰知道我們算哪一號呀!我們只好騎著自行車到處跑,一家一家地磕,一家一家地磨嘴皮子,跟人家說,您有什么項目可以交給我們,讓我們設(shè)計,設(shè)計成了您給錢,失敗了您別給錢,至于給多少,您看著辦。1985年2月,首先接了農(nóng)機公司的項目,是全國農(nóng)機調(diào)配統(tǒng)計報表,很快就干出來了。接著我們又攬到了外交部、山東省教育學(xué)院、沈陽市少年宮的活,大伙的心氣一下子就高了。
可就在這時候,我的兩個同學(xué)離開公司走了,他們是受不了家里的壓力走的。包括我的父母在內(nèi),一開始都不理解我們,總覺得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不去國家分配的單位上班,自己辦個什么公司,差點事。周圍的人三天兩頭地跟我說:“奇?zhèn)?,某某單位正缺個搞計算機的,想要你,去不去?”“奇?zhèn)?,給你找到工作了,是科研機關(guān)……”什么叫“找到工作了”?好象我在奇華公司就不算工作似的。幾十年了,工作一詞似乎有了特殊的涵意,比如大學(xué)生,所謂工作就是一畢業(yè)按照國家的指派,到一個機關(guān),一個科研單位,一個工廠一呆,就算工作了。您別誤會,說我是鼓動大伙兒不服從國家分配,我可沒那意思。我對工作有自己的理解,簡單地說工作就是干事,沒干事就是沒工作。我也到一些科研單位去看看同學(xué),一見面就聽牢騷,工作這么些年了,沒沾過項目,整天呆著,沒勁。合著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混了個拿工資喝茶看報的差事,沒勁。不信您到各單位的科室看看去,整天抱著舊罐頭瓶喝著的人得有一半,為什么?閑的,不喝茶悶得慌。如果喝茶看報算工作的話,我看這工作傻子都能干。
我現(xiàn)在就在工作,而且工作得很好。幾年了,我們干了多少項目,沒統(tǒng)計過,而且每一個項目從頭到尾自己心里都明明白白的,從給項目總體設(shè)計、模塊、框圖、程序,只要你想干就能干,這在大科研單位,就憑我這歲數(shù)和資歷,靠后站站吧。
我們要是干起活來那可真夠累的,幾天幾夜不睡覺那是常事。人家用戶在那兒等著呢,你能不按期給人家交活嗎?我們公司小,眼下還沒什么名氣,要闖牌子得靠信譽。活只要接下來,累死也得干好。您別看我是經(jīng)理,可什么活都得干,特別是剛開張那會兒,什么修房、開車、裝貨、卸貨、外出攬活、設(shè)計框架、編模塊、送貨、財會,什么都干。我們公司就那么幾個人(如今十幾個人),您說我能翹著二郎腿喝茶看著大伙兒忙乎嗎?跟您說兩件事,一回,我開一輛加長五十鈴,拉了整整一車貨回來,進門一看,公司里正忙著呢,所有的人都忙得脫不開身。沒轍,本經(jīng)理自己練吧!好家伙,一個人卸這一車貨,可把我給累彈了(注:即累壞了)。還有一回,我開著卡車去給用戶送貨,這批貨人家要得挺急,一上京密公路我就玩上命了,車上蓋貨的篷布沒綁好,車一快,兩側(cè)的篷布都飄起來了,象翅膀似的。結(jié)果車被警察攔住了。那警察沖我直喊:“嘿,我說,你開的是汽車呀還是飛機呀?”
奇華的人都知道,這么拼命干沒壞處,既在能力上鍛煉了自己,經(jīng)濟上也有好處。
在國家機關(guān)工作還有一個特點,上班時閑是閑,可你要是想不來上班,到外邊盡情地玩幾天,沒門。一是有制度卡著,二是沒錢。
我們可就不一樣了。工作累是累,可干完了,要玩就是痛快的。北京方圓200多里,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我們玩可跟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沒有坐公共汽車騎自行車的,公司里有一輛菲亞特轎車,一輛羅馬吉普,另外每人還有一輛摩托車,說上哪幾去,留個人看家聽電話,呼啦啦說走就走。有時候,干得差不多了,也累得差不多了,再有賺錢的活也不接了。人不是機器,機器還得上油呢。三伏天太熱,開上車,帶著摩托艇、煤氣灶、米面油鹽什么的,上黃金海岸,什么時候涼快了什么時候回來。秋天到了,開上車,帶著獵槍上石家莊打野兔子去,錢是我們自己的,時間也是我們自己的,愛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
“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這是一句老話了,說是這么說,可人們心里,還是按職業(yè)給人分了等??刹皇菃幔兔┓康暮筒块L能是一個級別么?有差別就是有差別,這是客觀事實。我也不知道在人們心目中我算哪一等級。我不管是哪一級,我覺得自己活得挺痛快,至少比大多數(shù)人痛快。如今,見到在國家機關(guān)、這部那部工作的同學(xué),我一點也不羨慕,不就工作證比我的漂亮嗎?反過來,他們還都挺羨慕我,覺著自己活得挺窩囊。
好日子不是羨慕出來的。要想過好日子,就得有膽量干。又想過痛快日子,又不敢自己闖一闖,這人,沒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