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哲學闡釋的新思路

李　遙

著名哲學家威廉·詹姆斯曾認為，哲學發(fā)展的命運，必定會經(jīng)歷三個典型階段：開始，它作為一個新理論出現(xiàn)，總被人斥為荒謬絕倫，因而遭到拒斥和鄙棄；然后，又被人看成雖然具有一些真實的內(nèi)容，但總的看來是膚淺和無關(guān)宏旨的(這實質(zhì)上是看到了新理論的價值，但又難以理解和接受)；最后，那些對新理論起初持反對態(tài)度的人，開始默認這些新理論，并力圖把這個新理論的發(fā)明權(quán)歸于自己(參見《實用主義》中文版第101頁)。暫不去推究詹姆斯這一說法準確與否，只要大致看看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曲折起伏，筆者就深有同感。確實，人們往往急于用常識的尺度而不是哲學水平上的思索，去衡量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哲學水平、問題的深度，以致很少考慮可能對一個民族心理及文化傳統(tǒng)造成的積極影響。

近來讀到當代著名哲學家伽達默的代表作《真理與方法》。該書本意在于為人文科學的存在理由和獨特方法提供歷史和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不過，邊讀邊想，該書所述說的那些在當代影響甚大的哲學闡釋學的觀點、方法、原則，不正是有助于我們對海德格爾及其哲學作一點深入的發(fā)揮和闡釋嗎？^①

在人們的心目中，似乎存在主義就是講人，講人的自由。就當下闡釋存在主義的思路看，一般是“存在—自由—人”這條線索，這就不免把存在主義囿于薩特思想的領(lǐng)域，無疑會給批判和分析帶來局限。我以為，存在主義還有另外一條思路：這就是由海德格爾開啟，到伽達默，交待給當代闡釋學的存在—真理一人的思路。這個思路，使存在主義的哲學之根深深地植根于幾千年來哲學運思(Ph－ilosophing)的歷史性中，存在主義就不簡單地是二十世紀的現(xiàn)象，而是同人類思維—哲學發(fā)展歷史掛上了鉤的存在哲學，就回到了存在應有的哲學深度(這一點上，海德格爾勝于薩特)。這也就使存在主義上承西方哲學發(fā)展主流(德國古典哲學—叔本華—尼采)，下啟伽達默為代表的解釋學哲學，成為當代哲學—人文科學的重要轉(zhuǎn)機。

海德格爾畢生的主要哲學思考，就在于對存在的真理性提出一種嶄新的理解。就哲學的發(fā)展看，哲學的歷程就是殊途同歸的真理歷程。在當代，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什么是真理？或怎樣接近真理？各個流派為之論辯甚至可以使人為之獻身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在哲學的歷史中，對真理的理解也是眾說紛紜。無論是機械唯物論還是德國古典哲學中集大成的思辨唯心主義哲學，都是以追求“實在”的真實(Reality)作為真理的根本特征。只是在機械唯物論那里，這種實在的真實是以主觀認識符合客觀對象為條件，而德國哲學的“哥白尼倒轉(zhuǎn)”則在于以客體對象符合主體的知、情、意活動為條件，后者具有更高的哲學水平。不過，兩者似乎都出自起始于亞里士多德的那個給人類思想既帶來許多方便又帶來致命的約束的思維框架，它們不免有以下一些缺陷：第一，把真理囿于認識論的圈子；第二，哲學追尋的目標——真理，是人所尚付闕如、亟待他求的一個外在的東西。當代以數(shù)學及自然科學方法為基礎(chǔ)的分析哲學，也是在認識論范圍內(nèi)(雖然分析哲學本身不承認這點)，對以上兩種真理觀在純邏輯純方法意義上的澄清和鄙棄。不過，作為現(xiàn)代哲學的分析哲學，與以上兩種真理觀在目標模式上判然有別：它不想使哲學成為哲學，而欲使哲學成為一門嶄新的科學。這無疑是對傳統(tǒng)哲學問題揚棄后的一種深化。但分析哲學所表現(xiàn)出的犧牲整個哲學傳統(tǒng)的趨向，似乎要求以這個傳統(tǒng)為背景的哲學或真理的探求過程所付出的代價過大。因為，任何把認識論和本體論(存在論、形而上追尋)割裂開來的真理追求，都會面臨這樣的邏輯推論：人們可以殫精竭慮地談?wù)摗⒗斫?、認可真理(認識論意義上的各種哲學特質(zhì)描述)，但卻并不需要去踐履、經(jīng)歷存在的歷史性或本真的做人(本體論、存在論意義上的真理，即各種哲學的價值取向)。存在哲學在當代應運而生，從哲學理論上的特點看，就在于它所追求的真理，不是認識論意義上“實在”的真實，而是要描述人的存在的“本真”(人的存在包含的價值、意義、目標、超越性等)的真實。其哲學意義，是把人類永恒的形面上追尋(哲學的動力)由對外在的“形而上”的認知，變成對內(nèi)在的“形面上”的體認、踐履。而這種內(nèi)在的形而上的含義，正蘊藏在存在哲學對存在的理解中。

存在哲學所理解的“存在”，不同于傳統(tǒng)哲學意義上的存在(即作為萬有實體的共性的抽象——Being)；存在哲學的存在實質(zhì)上是人的存在或?qū)嵈娴拇嬖?Existence)。海德格爾雖然畢生追尋的也是“存在”(Being)這個苦惱了自巴門尼德以來幾千年的西方智者的哲學目標，但海德格爾所謂的存在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存在是同一個詞，卻不是同一個概念；即海德格爾所尋問的存在具有與傳統(tǒng)不同的內(nèi)涵和表現(xiàn)方式。簡單地說，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通過感官和理性抽象而作為對象訴諸予人的非人的宇宙萬有，而是作為這個“萬有”的土壤，即那個在傳統(tǒng)哲學中被遮蔽了的人的存在。于是，海德格爾把人的存在作為一個本體來研究，作為一個更深的存在，因而，他所說的存在，正是那種在其社會性、歷史性活動中(“在世界中”)可以超越萬有、向上高升的價值意義和存在意義的統(tǒng)一。

一般說來，在縱深的人類哲思的層次上，思想家們所孜孜追尋的，都可以抽象為“是什么？”“為什么？”“如何是？”等一系列提問涉及的意義。人們都希望在這里達到真切的認知、理解、體認、超越……，質(zhì)言之，達到一種最終的哲學智慧和存在境界：真理。在海德格爾那里，那種超越性的“在”，正是這種真理的別名，是人或?qū)嵈嫠穼さ淖罡呔辰纭＿@樣，真理與存在遂聯(lián)系起來了。于是，在存在哲學那里，要描述出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真理的意義，就在于要深入到人的存在或?qū)嵈娴拇嬖谥腥?。所以，各個存在主義哲學家討論著存在的時候，實質(zhì)上都在追尋著人的存在(實存)的意義，都在運思著人生的真理：在克爾凱郭爾那里，探討著怎樣作為一個個體的、孤獨的、有自我意識和道德責任的基督徒的實存；這實質(zhì)上是從宗教的角度反顧人的存在的“真理”。在尼采那里，強調(diào)的是“上帝死了”之后，怎樣做一個真誠有力而非虛偽或渾渾噩噩的人——即追尋著超人(嶄新意義上的人)的實存；這實質(zhì)上是從非宗教，即哲學的角度直面人生所具有的唯一可能前景。在海德格爾的思想中，實存是解決整個哲學問題的關(guān)鍵問題——“在”的追問的契機；這實質(zhì)上是從人的存在的最深刻的層面——文化傳統(tǒng)的、生存狀態(tài)的、行為方式的本體結(jié)構(gòu)中，運思人的存在在超越傳統(tǒng)意義上的哲學和宗教框架之后，所遭遇的無限可能性、開放性。海德格爾認為，傳統(tǒng)哲學沒有搞清楚在的意義和在的真理，并不是說傳統(tǒng)哲學一點也沒有討論過這些問題，而是說，傳統(tǒng)哲學所討論的主要是實體型態(tài)的世界的眾有(即使談到人也只是把他作為眾有中一個具有另一種實體型態(tài)的眾有)，而沒有討論具有意向性特征的人類理性或意識的實存狀況——即與“眾有”存在同時俱在的人的意識(“虛無”)的否定深度。在這里，否定性或虛無指意識的絕對超越性，正如薩特所說，它永遠“不是其所是，而是其所不是”，它永遠是一個神秘的“無”！也正是這個神秘的無，才生出了那么多無端的“有”——一切存在的可能性、變異性、自由選擇性；生出了人類那么多的潛能、智慧、煩惱、憂傷……。如果說，二十世紀，由于弗洛依德精神分析學的發(fā)展，揭開了傳統(tǒng)心理學研究諱莫如深的老底；那么，海德格爾在他哲學運思中對“在”的追問，對“無”的強調(diào)，以致在這個更深的基礎(chǔ)上開啟嶄新的哲學或人性可能性的“光亮”——真理的一種全新的喻意，這一招，算是刨到了傳統(tǒng)哲學的根。海德格爾對傳統(tǒng)哲學的最重要的追問：“存在是什么？”其根本含義，就是要在新的本體論的層面上，追問傳統(tǒng)哲學企圖在認識論的圈子中搪塞過去的許多問題。其中有一個主要問題，就是“真理是什么？”的問題。海德格爾的貢獻在于，他把存在、人的追求及超越性、哲學上的真理都放在一個統(tǒng)一的問題中——“在”的意義中去思考，為西方哲學的發(fā)展(尤其是在本體論方面)提供出“存在—真理－人”這個更新、更深的思路。

把真理由主客相分在認識論圈子中加以符合的真理觀，轉(zhuǎn)換為與人的存在攸關(guān)的存在論的真理觀，真理就進一步被理解為對行為、事件、活動本身的內(nèi)容和意義的領(lǐng)悟。海德格爾的學生伽達默在他所著的《真理與方法》這本當代闡釋學哲學的經(jīng)典著述中，對真理的這種新的理解提供了從實存角度去闡釋的可能，真理遂不僅在認識中，而且在藝術(shù)中，在歷史中，在一切人類“理解—存在”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中顯現(xiàn)。在該書的二版序言中，伽達默發(fā)揮了揭示真理的理解活動屬于存在而不是認識層面這個基本觀點。他說：“解釋學現(xiàn)象在根本上不是一個方法論問題”，而是“整個人類對世界體驗的一部分?！?《真理與方法》序言第11頁)他的思路，實質(zhì)上是以存在哲學對真理的理解為綱，沿著哲學家費希特—黑格爾—胡塞爾—海德格爾，以及康德一叔本華—尼采—狄爾泰—海德格爾這兩條傳統(tǒng)哲學與現(xiàn)代哲學存在論經(jīng)緯交匯的路向，由注重本體存在的“真理之路”向下深掘。其主要目的，并非是象囿于主客相分然后再尋找契合的傳統(tǒng)認識論的“認識—對象—真理”觀那樣，告訴你“真理是什么”之類的確定性知識；，相反，它是讓你進入到一條怎樣去思索真理的存在的獨特思路中去。奇特的是，這種新的思路，不是從傳統(tǒng)哲學的認知框架，而是從對藝術(shù)作品性質(zhì)作深入分析后獲得的。

從哲學到藝術(shù)，是一種思路的轉(zhuǎn)變。傳統(tǒng)哲學在真理問題上的失誤，關(guān)鍵在于其方法的失誤。海德格爾、伽達默都看到在傳統(tǒng)哲學中真理與方法是對立的。這種對立的根本，在于傳統(tǒng)哲學對哲學運思的認知框架“理解活動”(understanding)的理解太狹窄；而且忽視了語言在整個哲學認知和存在中所起的作用。伽氏的《真理與方法》一書，一方面，正是從藝術(shù)、歷史、哲學本身的重新理解，去拓寬理解范圍，把理解作為一種實存的方式，而不是認知的功能；另一方面，又非常重視語言在整個哲學中的作用，把存在——認識——理解——語言都看作同一層次的概念。從“人存在在世界中實質(zhì)上是存在于語言中”這一海德格爾晚期思想的主要觀點出發(fā)，從語言的考察這一具有當代哲學特色的課題去另辟哲學的蹊徑。要打破傳統(tǒng)的思維框架，就要打破制約著它的認知和存在的語言定勢。海德格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走上了對藝術(shù)作品的哲學考察及以“詩意的思”為其語言特征的坎坷路途。這也就是海德格爾晚年存在理解語言詩藝術(shù)真理存在的哲學思考主線。它構(gòu)成當代哲學解釋學的源頭。它的要害在于：真理不僅是論說，而且更是顯示。

海德格爾晚年出版的《藝術(shù)作品的本源》一文，真正開始討論真理問題。海德格爾在一九六○年說，伽達默給《本源》一書寫的序言，為他后期著作的讀者“提供了決定性的提示”。這也說明伽達默當時的思想以及《真理與方法》一書的主要觀點，符合海德格爾本人對真理的思考：從對人的存在的超驗的現(xiàn)象學的實存分析(多少還帶有傳統(tǒng)哲學氣息)，轉(zhuǎn)移到對藝術(shù)作品中作為事件而發(fā)生的真理的本性的運思(已經(jīng)考慮到在語言框架上的徹底突破)。伽達默曾說：海德格爾“論述藝術(shù)作品的這篇文章的根本含義，對我來說，就在于它給我們提供了晚年海德格爾真正關(guān)心的東西。不難看出，在藝術(shù)作品中，涌現(xiàn)出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不僅賦予我們以前所不知曉的經(jīng)驗以新的意義，而且，也向我們提供了從藝術(shù)作品本身的存在中產(chǎn)生出來的某種東西。它不僅僅是一種真理的表現(xiàn)，它本身就是一樁事件?！?《詩，語言，思》，紐約英文版，第224頁)要領(lǐng)悟這樣一種新的真理觀，關(guān)鍵在于領(lǐng)悟海德格爾這樣的看法：藝術(shù)作品的真理在于它是一個事件，是一個新的世界的開啟——這個世界是真善美的統(tǒng)一。有時，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副新穎的人生圖景突然涌現(xiàn)出來，這種情形，每個人在觀賞和領(lǐng)悟那些流傳千古的藝術(shù)珍品時都能體驗到。藝術(shù)作品揭示的這些嶄新的世界的人生意義，并不總是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但沒有人懷疑過它們的真實性，反而認為它們比現(xiàn)實的東西更真實。安提戈涅、哈姆雷特、卡拉馬佐夫兄弟們，不是比所有現(xiàn)實的人更具有一種永恒的超越性——真理性嗎？在真正藝術(shù)作品中，陰陽虛實、顯隱真假，那些作為人的寓所的天地(earth)與那些表現(xiàn)為人所創(chuàng)造產(chǎn)物的世界(worrld)，它們之間的沖突消長，紛紜變幻，不斷地給人生及理解打開新的可能性和希望，這才是藝術(shù)作品存在的真諦，這就是一種真理狀態(tài)。人的實存的真理亦復如是：人之所以領(lǐng)悟真理，就在于人能夠進入一個簇新的世界。當然，這種“進入”不是時空上的跨越，不是某年某月到某個具體彼岸的那種“烏托邦”式的許諾，而是人的整個一生的價值都壓上去了的精神超升。傳統(tǒng)認識論意義上的真理觀的后果，只知道人的頭腦中的真理性，最后必定會陷入正確與錯誤爭執(zhí)不清的論證上的惡循壞，而不知道本體論意義上象藝術(shù)作品自身開啟出一個真善美的世界那種顯現(xiàn)上“形物自著”的存在的真理性。

在海德格爾晚年的思想中，更多地不是直接談?wù)撊说拇嬖?象薩特那樣)，而是人的存在的超越或自由成為可能的存在本身的意義——談?wù)胬?。但在最終意義上仍然是對人——主體的存在問題的解答。

雖然傳統(tǒng)認識論也強調(diào)主體的作用，但傳統(tǒng)哲學是在主—客框架中，以客體為條件的主體性，在本體論或?qū)嵈嬲摽矗瑢嵸|(zhì)上傳統(tǒng)哲學的主體性是他律性、被動性。在哲學意義上看，它導致了人在根本上的一種依賴性、沉淪感(象薩特描述的那樣，在人們的眼光中總把對方化為對象的互為淪落感)。而海德格爾強調(diào)的真理觀，正如伽達默在《真理與方法》中所言，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于主體，而是主體成立的條件是什么？主體成立的條件，在康德那里，是“知性何以可能”的認識論邏輯演繹，而在海德格爾及伽達默那里，是人通過實存的、歷史的“理解活動”(以語言為實踐工具的哲學探討和以人生為背景的對最深的哲理——“在”的尋找)，去達到對人的存在和主體存在的條件性、時間性、有限性有所領(lǐng)悟?？吹街黧w的限制或條件，實際上就是超越了它的條件和限制。康德、海德格爾給人類認知和存在各自劃出的界限，實質(zhì)上都旨在使超越這些界限成為可能。二十世紀哲學新穎而又多變的特點確證了這一點。

由于以存在論意義上的真理為追求目標，存在主義更多地注重人的歷史性、時間性，以及在人際關(guān)系中隨緣出入的艱辛，因而，不免表現(xiàn)出一種深著悲劇色彩的情感。但哲學上人的存在的悲劇并不等于讓生活中的人們悲觀。悲劇，在生活中，喚起的更多是審美的心理渲泄后的平衡和意識到歷史艱辛、命運多舛后的倫理的意志力量。人生中，常引出這樣一些逼人抉擇的境遇：當生活只有一條路時，人們就靠慣性維持著前行；當有多條路時，人們不免就會做出自己的選擇；當暫時還看不清路時，人們就會去開拓或創(chuàng)新；當根本無出路時(例如個體不可避免的死亡以及對死的期待感等等)，那么，人就會幡然醒悟，從生的實存中把握住所有的可能性，創(chuàng)造出人生的價值。

我以為，存在哲學之所以思索存在的有限性、煩惱、甚至死亡這些東西，除了其消極的社會心理因素外，在其積極的哲學意義上，更多地是想告訴人在其獨特、珍貴、不可重復和替代的一生中，不是渾渾沌沌、糊里糊涂地活著，而是能夠經(jīng)過各自的思考(即哲學上說的“在的追問”，“真理的開啟”等道理)，保持著一種向更高的目標超升的“存在的勇氣”。這個目標，既是人生的限制，更是人生的開放。它也許就是伽達默講的“地平線”。他說：“一個根本沒有地乎線的人是一個不能充分登高望遠的人，因而他就會過高估計近在咫尺的東西。”(參見《真理與方法》第269頁)可以說，海德格爾哲學眺望的更多地是地平線那邊的無垠、神秘的“存在”，薩特哲學關(guān)注的更多地是地平線這邊有限、喧囂的實存。不論怎樣，他們都看到了地平線，看到了限制，并以不同的方式超越著它。

在海德格爾的整個著作中，我們常?？吹剑鹤鳛槿说拇嬖诒菊鏍顟B(tài)的真理，作為充滿著清新創(chuàng)造意味的藝術(shù)作品中詩意的東西，和作為歷史進程中理解活動和實踐活動的人的存在的價值意義——“在”本身，都是同一個東西的不同說法：它表達了一種新的哲學觀、新的追求、新的“真理”。它一反西方傳統(tǒng)哲學由亞里士多德迄始就規(guī)定好了的幾千年不變的思維框架，使人的存在(尤其是精神存在)具有一種新的可能、新的視野。同時，這種新的探索，也反映出由西方理性及社會異化所產(chǎn)生的“運思的人愈稀少，寫詩的人愈寂寞”(海德格爾語)這種無根的嘆息中所飽含的探索者的悲涼心境。如果說尼采以“上帝死了”的呼喊，成為整個西方哲學傳統(tǒng)最勇敢的挑戰(zhàn)者；那么，海德格爾以其開創(chuàng)的存在哲學在“存在—真理—人”問題上的思維深度，遂可以被稱道為西方哲學傳統(tǒng)最透徹的反省者。海德格爾以對有一無、主—客、真—善—美這些傳統(tǒng)哲學本體問題的新探索，觸及到哲學中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諸多問題的核心。由此表現(xiàn)出的哲學水平上的思考及其方式，的確代表了存在哲學及西方當代哲學中可稱為哲學思考的那些極有價值的東西。這種東西，也就是蘊藏在康德“位我上者燦爛的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這句箴言中的永恒的“形而上”沖動。這或許就是人文科學不可替代的根據(jù)和遞嬗常新的動力。我想，在西方哲學中，我們在根本上應吸取的，正是這種真正落實在文化根基上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超越精神。海德格爾酷愛的詩人荷爾德林，道出了這種超越精神的真諦：

誰沉浸到

那無邊際的“深”，

將熱愛著

這最生動的“生”。

(Hans－GeorgGadamer：TruthandMethod；1975and1979bySheed＆ WardLtd；originallyPubli－shedasWahrundMethode(1965)，Tübingen)

①本文并不打算詳述《真理與方法》的廣博內(nèi)容或介紹闡釋學的源起、范圍、內(nèi)涵。筆者只想從該書讀后的啟迪中，對存在哲學也作一番“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