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在中國繪畫史上蔚為大宗的山水畫,從一開始就與中國人的人生態(tài)度和人格修養(yǎng)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相傳最早的山水畫家——六朝的宗炳曾畫所游山水于四壁,說是“老病將至,名山恐難遍游,唯當澄懷觀道,臥以游之”,并時時對之“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唐代的張志和每畫山水,則必應歌舞,同時的釋皎然《奉應顏尚書真卿觀玄真子(即張志和)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三山歌》有云:“手援毫,足蹈節(jié),披縑灑墨稱麗絕;石文亂點急管催,云態(tài)徐揮慢歌發(fā)。樂縱酒酣狂更好,攢峰若雨縱橫掃;尺波澶漫意無涯,長嶺峻
我總覺得,對包括山水畫在內(nèi)的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與其拘執(zhí)于“遺產(chǎn)”的表層結(jié)構(gòu)大談繼承,大談?chuàng)P棄,不如著眼于“遺傳基因”的深層結(jié)構(gòu),即立足于民族固有的完整人格的基礎(chǔ)之上,最大限度地發(fā)展它的多樣性、連貫性與和諧性更來得恰切。只有這樣,山水畫發(fā)展的天地才能是無比廣闊的。為此,我向讀書界推薦王伯敏先生的《山水畫縱橫談》。
本書的研究是多角度、多層次的。從《中國山水畫的發(fā)展與道釋思想的關(guān)系》到山水畫的時空觀,從筆法、墨法、水法到詩與畫的同構(gòu),從佛教石窟的山水壁畫到文人士大夫的詞翰余事,從宗炳到劉國松,……二十余篇論文,思接千載,視同萬里,較為立體地勾勒出了山水畫傳統(tǒng)精神的大貌,它的漲落和演變,它的存在前提和發(fā)展可能。而其核心則是道釋思想。
道釋思想,歷來被作為唯心主義、消極出世的糟粕大加鞭撻。然而,本書卻認為:“就其對文藝領(lǐng)域的影響,特別是對山水畫以至對出水詩的發(fā)展與提高這一具體情況而言,還是產(chǎn)生積極的作用?!边@里所謂的“積極”,我想,主要是指人格修養(yǎng)的完善。中國山水畫與西方的繪畫不同,甚至與中國的人物畫也有別,它在本質(zhì)上不是“應物象形”的“畫”,而是整合人生的“道”。所謂“道”,正是我所說的“遺傳基因”。撇開道釋思想中唯心主義、消極出世的表象,其深層所流蕩著的便是這生生不息的“道”。因此,認為道釋思想對山水畫的影響所產(chǎn)生的是“積極的作用”,也就令人信服了。中國山水畫翻來覆去地在高遠、深遠、平遠“三遠”的構(gòu)成中運思,翻來覆去地在斧劈皴、披麻皴的筆墨中用功,翻來覆去地在松樹、茅亭、泉瀑的意象中生活,……一句話,翻來覆去地在同一個近乎“僵化”的模式中注入各各不同的人生體驗,其源蓋在于此,中國的山水畫常常不是用于裝飾廳堂,而更多地藏之于匣櫝,須良朋忽至,佳賓雅集,才偶一展玩,相對會心,其源亦在于此。中國的山水畫往往忽視真境的寫生,而強調(diào)以先天具,備的心靈虛象“因心造境”,進而達到同相對應的客觀景物融為一體的“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其源仍在于此。
于是而有了游目騁懷的“七觀法”,于是面有了“元氣淋漓幛猶濕”、“黑墨團里天地寬”,于是而有了黃賓虹、劉國松,如此等等。于是,無論千巖萬壑,還是片石勺水,神游心賞,令人思出象外,悠然而遠,洞察到生化天機的渺茫,體悟到人生境界的自由和豐足。于是,也就“可以相信,我國為數(shù)眾多的山水畫家,憑著他們的勤勞和智慧,一定能在山水畫藝術(shù)上創(chuàng)造出奇跡,令人叫絕。……本書權(quán)且為新的奇跡的出現(xiàn),真誠地發(fā)出幾聲吶喊”。好一聲“吶喊”!清代的惲南田不就說過:“群必求同,同必相叫,相叫必于荒天古本。此(山水)畫中所謂意也?!?/p>
(《山水畫縱橫談》,王伯敏著,陳存千編,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八月第一版,2.7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