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
我為死者擂鼓
我以我的號角為他們吹出
最嘹亮而快樂的音樂
——惠特曼
青海長云暗雪山。
1985年11月,我們從西寧市搭乘運輸卡車,駛上高原。我們去追尋一個人的足跡,我們去探尋一個神秘的峽谷。那里是他的墓地,但沒有碑,沒有墓志銘,沒有他的尸骨。如果說墓碑,那該是整整一條長江吧。翻過巴顏喀拉山,越過高原,我們去閱讀那一行鐫刻于崇山峻嶺和千里大地上的碑文。
四周是潔白的雪原,是銀色的山峰,是靜謐的世界。原野上,巨大的鷹隼飛起又降落,如同我的思緒。
他叫堯茂書,四川樂山人,西南交通大學電教室攝影工作者。1985年6月,他從長江源頭駕舟漂下,他要一直漂完萬里長江。在34天的時間里,他漂越了沱沱河,征服了通天河,但在他剛剛進入金沙江時卻不幸遇難。
他死了,在長江中無聲無息地死了。他的壯舉以悲劇告終。但人們并未看清他已過往的人生,于是我們想把帷幕重新拉開,不是讓悲劇重演,而是要尋找我們可能忽略的那些寶貴的東西,讓它在活著的人們身上永駐。—不是為了告慰亡靈,而是為了我們自己……
我們來到了高原。
于是我啟程了
不需要鐘聲
即使早晨的天空就已蒼茫
即使沉默封閉了所有的眼睛
哦,等著我的足音吧
等著我終于到來的輝煌的足音吧
那一天,他語驚四座。
有人說他太狂,有人說他瘋了,有人說他出名心切,目的不純,有人說……
他要漂越萬里長江!
這真是異想天開!這是他多少年的夢!
六年前,一篇介紹日本探險家植村的文章吸引了他。植村越萬里重洋,單人漂流南美亞馬遜河,創(chuàng)造了長6,000公里,落差3,000米的世界長河漂流探險記錄。植村的壯舉震動了堯茂書,他感到了一陣隱隱的不安和激動?!捌魈诫U”,這神奇的字眼象一道光穿過云霧,使他恍惚看到一片似乎早已向往的世界。
尼羅河被征服了;亞馬遜河被征服了;密西西比河被征服了;……探險家們不屈不撓地用鮮血和生命在世界上刻下“人”的印記。但還有長江……
長江在東方。它長6,300公里,落差5,400米,是世界上落差最大的長河。長江源頭地區(qū)氣候惡劣,人跡罕至;它有無數(shù)危峽險灘、深谷激流;也有眾多的古跡勝景,風光壯美。長江集飄逸俊秀和險惡壯偉于身,它傲視古今,徑自東去。但它一直吸引著那些不畏艱險者的目光,漂越長江,已被稱為是“最后的征服”。
最后的征服!這也將是最偉大的征服!
那一年,堯茂書28歲。他精力充沛,深知時光易逝。他正貪婪地注視著這個世界,象他小時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手中的萬花筒一樣。他不甘寂寞,厭惡平庸,渴望奇跡出現(xiàn)。他相信世界在向每一個人提供成為英雄的機會,當它出現(xiàn)時,他要抓住那一瞬間,象面對一個令人激動的鏡頭,他將屏息按動快門,讓一切在這刻達到它輝煌的峰頂。
男兒本自重橫行。一個大膽的設想漸漸清晰了。他覺得他已摸到了一個神奇的世界之門,他要傾注全部旺盛的生命把它拉開,去探索那無人知曉的奧秘。
寒風從車窗縫中鉆了進來。四面依然是白雪茫茫,世界似乎有點單調,有點蒼涼。
我努力思考著堯茂書的全部價值,但我尚無法清晰地把握這一切。我覺得它那么簡單,而又無比深奧。象那條堯茂書熱愛并為之獻身的長江,我們可以用準確的數(shù)字把它描繪出來,可我們誰敢說了解它呢?
一個人的精神便是一個世界。當然,他必須是個真正的人。
堯茂書心血來潮。
弓要拉滿,人要站直。人生不就這幾十年嗎?那就該干一番什么。他要看看自己能有多大價值,看看人生的極限可以延長到什么位置。
他要去做“最后的征服者”。
但他不是一勇匹夫。他把探險的時間定在1986年,他為自己留出了七年的準備時間。他需要具備各種條件:強健的體魄,詳細的資料,漂流江河的經驗,高超的攝影技術,安全可靠的物質準備……
他來到成都濱江公園,那里的幾只舊橡皮船吸引了他?!皫煾?,這船可以賣給我嗎?”
“可以”??创睦先碎_了一個很大的價碼。
堯茂書囊中羞澀。
“你要船干什么?”
“漂長江,探險。我用它做練習?!?/p>
“漂長江?送死?”
“別人還沒漂過,我去試試。”
“好樣的。8塊錢一只,你拿走兩只吧?!崩先丝犊嘀?/p>
堯茂書開始一步步向目標接近。但他漸漸有一種緊張的預感。美國、英國、日本等一些國家的探險家也已把目光集中在長江身上,“最后征服者”之桂冠將屬何人已成矚目。
1984年中,一條消息使堯茂書暗自吃驚:美國探險家沃倫將率“激流探險隊”征服最后一條東方大河。
堯茂書聞風而動。他立即向西南交大黨委遞交了《關于對長江進行漂流探險和拍攝工作的報告》,他決定提前在1985年8月開始漂流。
1985年初,他第二次來到北京,將報告遞交給有關部門,并希望有關部門出面組織一支探險隊,他自告奮勇,并愿意提供幾年來收集到的全部資料。
回答是沉默,是懷疑的目光,是漫不經心的推托。堯茂書大惑不解:長江在中國,為什么中國人不漂,卻要看著外國人漂?他與人爭辯,沒有結果;他給有關領導寫信,但沒有回音。堯茂書失望了。
后來,他得知沃倫也計劃在8月開始漂長江。因為此時從源頭下漂,漂過沱沱河、通天河,進入最險惡的金沙江時,旺水季節(jié)已過,水勢開始減小,安全系數(shù)較高。
有利季節(jié)已被沃倫占據(jù),堯茂書決定再次提前,他要在五月開始,趕在旺水季節(jié)之前闖過金沙江,但他必須經受住源頭地區(qū)高原奇寒的考驗。堯茂書決心靠自己的力量奮力一搏。
離開漂只有幾個月時間了。他需要救生衣、橡皮船、攝影器材,需要中途供應的物品和接應安排。
他需要盡快借到一筆錢。他四處奔波,但碰壁似乎是當然的,沒人相信他。你說什么?漂長江?你別是瘋了吧?你又不是運動員,出什么風頭?去吧。美國人要漂?洋鬼子吃飽了撐的,找死呢,你也去?
上海一家工廠動心了,同意贊助,條件是為工廠做廣告。但要在成功之后再給,堯茂書苦笑著走了。
天津某工廠也終于點頭了,當然,也要做廣告,要在拍攝你漂越虎跳峽時,打上產品牌名:“××飛躍世界最深峽谷虎跳峽”。堯茂書點頭應諾:只要全世界知道中國人飛躍了世界最深峽谷虎跳峽就行了!但沒完呢,還有一條,也是在成功之后才能支付錢給你。堯茂書懊喪而去。
沒人敢冒險。誰都知道,萬一他葬身江底,那一兩萬元錢不就等于扔到水里去了嗎?傻子才干呢。
堯茂書空有壯志,四顧茫然。
終于,一家出版社同意提供他的漂流費用,條件有二:一是他在漂流探險中所獲得的一切圖片和文字資料,版權全部歸出版社;二是在探險中倘若遭遇不幸,出版社不負任何責任。
堯茂書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他原計劃此次漂流探險后出一本長江探險的影集,拍一部紀錄片,寫一部探險文字紀錄。好,這一切全歸你,我只要一個:中國人的第一!
堯茂書含淚簽下了合同。但是不久,合同又被對方取消。堯茂書走投無路了。
行路難!行路難!六年的心血將付諸東流……
他已收集了長江各段的水文、地質、氣候和風土人情等方面的大量資料;他曾兩進青海,冒嚴寒考察了沱沱河;他曾喝生水,吃帶血的生牛羊肉,適應高原生活;在冬季,他曾成功地漂越了落差190多米的金沙江虎跳峽;他在大渡河、金沙江、岷江多次試漂成功,計有1200多公里,積累了豐富的漂流經驗。
在風雨冰雪中,在高原峻嶺上,在江河激流里,他度過了六年的寒暑假日。但機會即將失去。
他回到了樂山,找到朋友張子平、許垠貴,他們有一個成立不到四個月的彩色擴印服務部,尚在創(chuàng)業(yè)階段。堯茂書眼圈泛紅,向老朋友一吐苦衷。
“你需要多少?”沒等他說完,二人俠腸已熱。
“借我一萬?!?/p>
“行!”一字千金。
堯茂書欣喜萬分。他重又握緊了那神奇的世界之門,他已經手心出汗了。
此時,他需要理解,需要溫暖的支持。他渴望人們拍拍他的肩膀,說聲:“小堯,多保重。”
但他冒的尖太大了,簡直超出了人們的想象,甚至有人為他計算了成功后可以賺多少錢;……有些人就是這樣理解他的。
臨行前,校領導為他開了歡送會,他感激不盡。但是,他所在的電教室22個職工,除了他的妻子,卻無一人來為他送行。當然,那天是星期日。
他感到一種不被理解的壓力。臨走時,他叮囑妻子:“手上的工作,我已大部分做完了。剩下的全靠你了。我走后,工作再忙再累,你不要向學校叫苦,要堅強點?!?/p>
他走了。但他帶走了多少愛、多少理解和期待?
夜色沉沉。我們來到了通天河畔??ㄜ囻側胍粭l峽谷。右面是陡立的谷壁,左面便是通天河。沒有星光,沒有月色。我們看不見河水,只隱隱可見一塊塊白色的浮冰在黑暗中急馳而過。河水在漆黑的谷底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如隱隱雷鳴,令人感到寒冷和恐怖。
夜幕遮擋了遠方蒼茫的天空,遮擋了一個壯麗的故事的結局。我想象著那條等待著我們的峽谷,我在心中努力塑造著堯茂書最后的形象,但我無法想象出他的眼睛。他匆匆而去。他為了什么?
1896年,挪威探險家南森結束了四年九死一生的北極探險,回到祖國時,包圍他的是一片贊美和歡呼,但他對這一切漠然置之。一天,他站在家鄉(xiāng)的海灘上,遙望遠方,說了這樣一段話:“那冰原和極地上漫漫的歲月多么令人神往,但如今已象是來自別一世界遙遠的夢—一個來而又逝的夢。但是,生活中要是沒有夢想,那么生活又有什么價值?”
那么,是為了一個夢?
1985年5月29日,堯茂書在三哥堯茂江的陪同下啟程,開始向海拔5,000多米的長江源頭進發(fā)。
大自然擁抱了堯茂書。進入蒼涼雄渾的高原,堯茂書處于一種亢奮的狀態(tài)之中。夜晚,他輾轉難眠,仰望星空。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將進入一片陌生而開闊的高原。在這片高原上,他將同時收獲痛苦和歡樂:但無論是痛苦與歡樂,都將無比崇高和壯麗。
狂風。大雪。雹雨。
在海拔5,000多米的高原上,天氣瞬息萬變。由于缺氧,他們步履艱難,氣喘不止。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他們的臉已潰爛。
6月12日上午,一座雪山聳立在他們面前,它雄奇挺拔,在陽光下光輝耀目。
“書弟快看,格拉丹冬!”
源頭終于到了!
堯茂書激動地在冰雪上翻了幾個跟頭。劇烈的活動和興奮使他急促地喘息著,他把繡著“中國長江”四個字的帽子戴好,然后高舉著一面鮮紅奪目的五星紅旗,歡呼著向長江源頭奔去。他終于攀上了大江之源上的冰川,轉過身來:
“三哥,字清楚嗎?好,拍吧,中國人到達長江源頭了!我到了長江源頭了!”
堯茂書終于走上了他人生的高原!
多少年的夢就要實現(xiàn)了。堯茂書仰天長嘯,涕泗橫流。
我們換乘玉樹州委的吉普車,前往那阻止了壯士之行的峽谷。吉普車在草灘上顛簸著。我想:如果堯茂書不去冒險漂長江呢?答案是現(xiàn)成的:他有年輕賢慧的妻子,他們會有一個可愛的孩子,有一個溫暖的家;他有自己的事業(yè),而且初露鋒芒,他聰明、勤奮,大有希望在攝影上有所成就;他有稱心的工作,在電教室他可獨當一面;他才34歲,象許多人一樣,盡可以擷取生活中各種美好的享受……
但他卻選擇了一條充滿風險的道路,他舍棄了一切,走出了我們許多人因循的軌跡—萬無一失的苦干,留有后路的奮斗,不思變革的安逸,回避風險的穩(wěn)重。他默默地走了,走得壯烈,走得突然,走得讓人搖頭咋舌,也讓人為之浩嘆……
6月20日,堯茂書揭開了漂流長江的第一頁,他躍入“龍的傳人號”橡皮船,開始擊楫中流。
23日,三哥堯茂江返回成都。臨別之時,一種沉重的預感壓在他的心上,他本想囑咐弟弟幾句,但卻抱著弟弟的頭哭了起來。
“三哥,你走吧。你看,我已勝了第一局,美國人還沒來呢?!?/p>
“三哥,你回去后,可能會聽到不少議論,你別理會。只要人們知道是中國人征服了長江,這就行了!”
堯茂江心中大慟,揮淚而別。
堯茂書將獨自走完他歷史性的里程。他充滿信心,他自信長江征服者之冠非他莫屬。他將漂入大海,微笑著回首那萬里煙波。
峽谷。激流。險灘。
堯茂書踏浪而來。
天蒼蒼,野茫茫。在一道碧波白浪之中,一只紅色橡皮船順流而下……
這是一幅壯麗的畫,這是一首浪漫的詩。
然而堯茂書卻寂寞難熬。
幾天幾夜不見人煙,四周永遠是曠野、曠野,象是一幅幅靜靜的山水畫,蒼涼而無聲無息。堯茂書在河心獨自漂流,他忍耐不住了,大聲呼嘯;他扯起嗓子唱《川江號子》,唱《杜丘之歌》;他高聲呼喊自己的名字,但回答他的,是雨雪紛紛……
7月6日,他只吃了一點在冰冷的河水中浸泡的方便面,便登船啟航。他感到肚子難受,渾身無力。他駛入了一個怪石林立的峽谷。峽谷越來越窄,河道彎曲。當他駛過一個急轉的彎道時,突然大驚失色:前面白浪滔天,水聲轟鳴,騰起的浪花遮擋了視線,他看不見河道。堯茂書忙把相機等物扎系好,此時船已如離弦之箭向前沖去。比帳蓬還高的排浪層層撲來,堯茂書在波峰浪谷中左抵右撐,躲避著兀立于激流中的礁石。不規(guī)則的浪從四面而來,堯茂書感到力不從心了。他憤怒地揮動雙槳,一次次逃脫了險境;他集全身力氣,翻過一個回水沖起的大浪,他已看清河道,這時,一個巨浪突立于船頭,以不容喘息之勢迎面壓來,堯茂書如墜夢中……
7月23日上午,堯茂書漂過通天河大橋,向金沙江駛進。當晚8點30分,他漂入一個大峽口,把橡皮船從水中拖上河灘,然后從防水袋中取出日記本,摁亮手電筒,記下了一天的漂流情況。
四面漆黑,江水上漲了。他站起身,舉起雙筒獵槍,向天空鳴槍三響,以警示可能隱藏于黑暗中的野獸,然后,露宿江邊。激流裹挾著寒氣從他身邊呼嘯而過,星星早已隱沒。從此,一個長江探險者的足跡在金沙江之端中斷了……
夢,中斷了。
我們終于來到峽谷。
這里叫通伽峽。7月24日,人們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遇難的堯茂書和翻扣在礁石上的橡皮船。船被掃撈上來了,而堯茂書卻隨滔滔江水而去了?!?/p>
他已漂流了1,300公里,這是整個長江的五分之一;在激流中他拚搏了34天,34天是他34年人生的縮影……
流星已逝,但我們不能沉默。
我們應該努力思索,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
有人不惜粉身碎骨攀登冰雪皚皚的山峰;不懼風暴駕一葉扁舟漂越萬里重洋;只身一人徒步穿越茫茫沙漠……為了什么?
象獵人追尋野獸,他們渴望與危險和痛苦較量。他們的生活只有兩個結局:成功或死亡。在二者之間,他們拚死奮斗。而與他們所經受的艱難困苦相比,成功的榮譽則不值一提。他們用勝利慶祝勝利,以不屈的奮爭抗拒死亡……為了什么?
1912年,英國探險家斯科特和他的伙伴倒在了南極冰原上的暴風雨中。臨終前,他寫下了這樣的話:“我不后悔這次探險。這次探險證明,英國人能經受艱難困苦,互相幫助,如同既往地以極大的勇氣面對死亡?!?/p>
堯茂書倒在了中國的長江上,他證明了什么?
請記住這些人類的英雄。他們以奮斗強化著我們的意志;他們在自然和人類面前證明了人的力量;他們以萬死不辭的勇氣沖擊著平庸的生活,蔑視那種只圖保險系數(shù)很高的人生道路;他們讓勇者振奮,懦夫自慚;他們鼓舞著人類進步的信心,告訴我們人類可以戰(zhàn)勝一切艱難險阻和我們自身的弱點;他們使人類對未來永不失去向往之心和美好的希望。
他死了。
風蕭蕭,水滔滔。夕陽殘照。
峽谷并不神秘,仿佛悲劇并未發(fā)生。
是的,悲劇并未發(fā)生。堯茂書已長存于我們民族的記憶。忘記了他,才是真正的悲劇。
記?。簤咽勘栉磸?!
(攝影曾國強、堯茂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