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征帆
“赤道上的晴空,它的美麗明朗,是生長在溫帶上的人所不能想象的。月亮特別亮,白云特別白,藍天特別藍,太陽也特別熱而烈?!薄耙痪潘亩甓乱蝗眨录悠碌奶炜?,卻特別例外,整個天空布滿了死灰色的云,……飛機一陣陣象黑鷹似地在死灰色的云層里盤旋,沒有警報聲,也沒有高射炮的聲音,……”
沈茲九同志在《流亡在赤道線上》,就是以這樣一段既優(yōu)美又憂郁的文字開始的。一九四六年,我在馬來亞首次讀到它時,內心陣陣激動。時隔四十年,當我再次讀到它時,仍然激動不已。感謝三聯(lián)書店將《流亡在赤道線上》和胡愈之同志的《郁達夫的流亡和失蹤》、《南洋雜憶》編輯成冊,出版發(fā)行,以滿足國內外讀者的需求。正是這本特色獨具的書,向祖國人民展示了,她派遣到遙遠的南洋的優(yōu)秀文化使者,是怎樣在那“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日子里戰(zhàn)斗在赤道線上的。也正是這本富有歷史感的書,打開了昔日海外游子的記憶閘門,引導我們回顧、思考自己走過的道路。
在東南亞歷史發(fā)展的一個關鍵時刻,中共中央接受《南洋商報》的盛情邀請,決定派遣胡愈之等老一輩文化先鋒戰(zhàn)士到南洋從事文化啟蒙運動和開展反法西斯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工作。那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的前一年,整個“風下之國”雖未直接受到炮火的摧殘,可已聞到濃烈的火藥味。記得當時的新加坡和馬來亞人民群眾,特別是在政治上一向敏感的知識界,常常議論日本帝國主義究竟是北進攻擊蘇聯(lián),還是南進掠奪南洋群島?這個問題是那樣廣泛地引起關注,以至于南洋華僑師范學校入學口試時老師也向我們提問,“你認為日寇的魔爪將北伸還是南指呢?”社會議論盡管如此熱烈,可并沒有迅速取得一致意見。這時,胡愈之主編的《南洋商報》一再發(fā)表社論、專論,深刻剖析世界形勢與軸心國、同盟國的動向;明確指出蝗軍南進的可能性大于北進的可能性,但由此決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繼續(xù)搞遠東慕尼黑吧,誘使敵人北進以消除其南進的危險;對德國來個禍水東引、對日本來個禍水北引吧。不!問題的關鍵在于充分發(fā)揮、精心配置國際反法西斯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力量,千方百計捆住侵略者的手腳。胡愈之在他親自撰寫的《日本軍事冒險的最近動態(tài)》、《論英美在遠東的合作》、《論保衛(wèi)南洋》等社論中,反復闡發(fā)這些正確觀點。正如他在《南洋雜憶》一文所記述的,社論“一再指出‘一個民族,斷不能完全倚靠外力以求獨立解放,何況英美在目前是不是能用武力制止日寇的侵略也還是一個問題。‘要制止日寇的侵略,英美在遠東的徹底合作,是絕對必要的。同時一再論述中國抗戰(zhàn)對遠東和平,以及世界形勢的影響?!Pl(wèi)南洋,首先得加強中國抗戰(zhàn),只要中國把日寇拖得半死不活,南洋根本就不會發(fā)生戰(zhàn)事?!边@些精辟的見解,對那些既熱愛第一故鄉(xiāng)——中華大地、又熱愛第二故鄉(xiāng)——僑居國的華僑來說,真是大開思路。在赤道線上傳達著黨的聲音、傳達著祖國召喚的胡愈之等老革命戰(zhàn)士,照亮了華僑前進的道路,幫助他們看清愛國主義與國際主義、抗日民族民主統(tǒng)一戰(zhàn)線與國際反法西斯統(tǒng)一戰(zhàn)線、保衛(wèi)中國與保衛(wèi)南洋的結合點,從而大大調動了他們的政治積極性,發(fā)揮了他們的歷史作用。確實象胡愈之所說的:“這些社論的論點得到當時一些有遠見卓識的人的贊同和響應,但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英美繼續(xù)對日本法西斯采取綏靖政策,以至終于演成奇襲珍珠港事件?!?/p>
奇襲珍珠港拉開遠東慕尼黑所醞釀的一連串悲劇的帷幕:如屢建戰(zhàn)功、名聞遐邇的威爾斯太子號和擊退號葬身海底以及英海軍太平洋艦隊之覆滅;英國水牛式飛機徹底敗在日本海軍零式飛機的翅膀下而喪失了整個星馬的制空權;十萬裝備精良的英印軍隊敵不過三萬日軍而出現(xiàn)了“長子放棄,矮子運氣”的大潰退局面。新加坡很快就成了“四面倭歌”的孤島了。面對這一場又一場的悲劇,胡愈之等“孤島文士”并沒有喪失斗志,他們在堅持新聞戰(zhàn)線的戰(zhàn)斗的同時,又開辟了新的戰(zhàn)線。先是成立星洲華僑文化界戰(zhàn)時工作團,緊接著又成立了以陳嘉庚為主席的新加坡華僑抗敵動員總會。由于當時英國實行的是戰(zhàn)爭上的“歐洲中心論”,主力放在“風上之國”,對“風下之國”的防御戰(zhàn)敷衍塞責,“英殖民當局直到兵臨城下,才臨時抱佛腳,允許華僑參加抗戰(zhàn)。但是又懼怕武裝起來的人民將來倒轉槍口對準自己,于是他們又重演‘寧贈友邦、不與家奴的故伎,將大批新式武器填海,而發(fā)給那些由華僑青年、和被釋放的政治犯(絕大多數(shù)是馬共黨員)自動組織起來的義勇軍、突擊隊的卻是十九世紀的破舊槍彈,忍心送那些優(yōu)秀的熱血青年去做炮灰。更有甚者,絲里打軍港被英軍自動炸毀,這個軍港有世界第三的大船塢,有足以打穿世界最大主力艦甲板的海防大炮。這使新加坡能夠自夸為‘攻不陷的要塞的軍港,竟然未放一槍一炮就自動炸毀了!”攻不陷的要塞很快就陷落了。被盟邦置其生死于不顧、堅持抗戰(zhàn)到最后一天的胡愈之、郁達夫、張楚琨等人,不得不冒險乘坐破舊小電船,通過布雷水域,橫渡馬六甲海峽,流亡到印度尼西亞,接著又在這個千島之國的倭刀叢中,展開驚心動魄的特殊戰(zhàn)斗。胡愈之、王任叔、沈茲九等人,不會講閩南話,才剛剛學會幾句毫無印尼味的印尼話,滿口江浙腔,一副外來戶的樣子,卻居然在敵人的占領地上潛伏下來,“在日本憲兵的鼻子底下組織‘同仁社,定時與隱蔽各地的同志交流消息和學習心得,批判‘速勝論……”(第一○三頁),這不能不說是奇跡。這種奇跡的產(chǎn)生,靠的是愛國華僑對他們的真摯熱愛,靠的是印尼人民同他們的深厚友情。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法西斯主義軸心國的戰(zhàn)敗而告終,南洋華僑同世界各國人民一樣打從心里高興??上Ц吲d沒幾天,就又產(chǎn)生了新的惶惑??纯词澜?,“戰(zhàn)后的世界,正象暴風雨過后的池塘一般,水底的泥土泛上來了,一切都變成混濁了”。核叫囂,核訛詐,舊殖民主義的還魂,新的世界大戰(zhàn)的陰影,令人深感空氣緊張。而戰(zhàn)后祖國的局勢尤其令人揪心:據(jù)說中國已是四強之一,可是又太不象一個強國;說是我們在戰(zhàn)爭中打勝了,可是總讓人覺得有點“慘勝”的味道;國民黨說是要和平建國,可為何又磨刀霍霍。中國向何處去,又一次嚴峻地擺在海外游子的面前。流亡歸來的胡愈之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馬上拿起筆來回答華僑界最關心的一系列新問題。他主編的《風下》周刊,緊扣時代的脈搏。在創(chuàng)刊之初,注意力集中于戰(zhàn)后世界局勢的探討。破原子迷信,批反對民族獨立解放運動的奇談,駁美英定將稱霸全球的怪論。“《原子與外交》一文指出:‘戰(zhàn)后的外交空氣,雖然使人陰郁沉悶,但是從世界的前途看來,悲觀主義卻毫無理由?!聦崒⒆C明,用原子彈作為外交武器,并不能產(chǎn)生所預期的效果。資本主義未必能夠倚靠這件法寶挽回它垂死的運命。”隨之而來的還有《從戰(zhàn)爭到和平》、《環(huán)繞于印度尼西亞問題的外交戰(zhàn)》、《原子彈已失去效用》、《從牛角尖看世界》、《歪風吹來風下之國》等等名篇。這種系列文章可說威力獨具,多方面、多層次地解決讀者的問題,讀者的有關國際局勢的糊涂看法為之一掃。自一九四六年七月始,《風下》文章重點則已轉向對祖國國內形勢的關注,而且把這種關注與對僑居地的形勢的關注結合起來。《救國有罪,民主該殺》、《苛政猛于原子彈》、《天下一家,一家天下》、《人民翻身與換朝代》、《準備迎接偉大的新時代》等一組文章,揭示了第三次國內戰(zhàn)爭的實質,宣傳了新民主主義革命思想,從而激起了華僑新的愛國熱潮。《論華僑的二重任務》、《朋友,你鉆進牛角尖里去了》、《牛角尖圖解》、《漫談文化運動》等另一組文章,則“針對華僑中流行的不顧僑居國的‘大國民主義,和脫離祖國的‘不問國事主義,進行批評引導?!备嬖V那些只圖自救,不過問祖國和當?shù)厥碌摹白粤藵h”,將只是自暴自棄,使自己陷入更悲慘的運命。而那些認為只要幫助祖國,就可以對當?shù)氐恼尾宦劜粏枺蛘J為華僑是當?shù)孛褡逯?,所以只要過問當?shù)厥拢槐乇M力祖國的認識,則更是失之偏頗。胡愈之在文章中條分縷析,態(tài)度鮮明地說明了自己的觀點:“‘華僑一面要盡力祖國的和平建設,另一面要幫助當?shù)氐拿褡褰夥拧HA僑對祖國的和平建設盡力愈多,對當?shù)氐拿褡褰夥咆暙I也愈大。同樣地,南洋當?shù)氐纳鐣斡窍蛑杂山夥诺耐境糖斑M,則華僑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地位愈益提高,而對祖國和平建設的貢獻,亦愈益增多。因為‘作為一個中華民族海外兒女的華僑,與作為當?shù)厝嗣裰坏娜A僑,二者不是對立而是統(tǒng)一的?!边@種觀點在對馬華文藝任務的論爭中又有具體的運用和發(fā)揮。胡愈之認為:“此次論爭的收獲:‘乃是把文藝的地域的特殊性和一般性統(tǒng)一起來。過去在當?shù)氐淖骷遥^低估計中國新文藝對馬來亞的重要作用,而從國內來的智識分子,則又太過忽略了馬來亞的特殊性,這兩種偏向,從今以后,應當可以克服過來”,以加強馬華文藝界的團結。眾所周知,戰(zhàn)后的“風下之國”,社會矛盾錯綜復雜,生息于其中的華僑的思想自然也是錯綜復雜的。何去何從,人人心里都有個大小不同的問號。善于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的胡愈之,又一次幫助華僑解決了在新形勢下、新條件下熱愛第一故鄉(xiāng)同熱愛第二故鄉(xiāng)、和平建設祖國同和平建設僑居國結合的問題,如同他在太平洋戰(zhàn)爭前夜那樣,他的獨特的作用顯得格外突出。
以胡愈之為主編的《風下》周刊和《南僑日報》,特別關心華僑青少年的成長,對那些因戰(zhàn)爭而失學的青少年的補課、提高尤為關懷備至。以《風下》編輯部為基礎創(chuàng)辦的“青年自學輔導社”,一年只收學費兩叻幣,成績優(yōu)異者免費。學員每月交兩篇作文,均由名家評卷(其中除胡愈之、沈茲九親自動手之外,還有詩人楊騷,作家高云覽、汪金丁,記者張楚琨、陳仲達、張企程等人參加),批改認真、具體,擇優(yōu)送《風下》周刊或《南僑日報》副刊發(fā)表。胡愈之和團結在《風下》、《南僑日報》周圍的名家對青少年的關懷、教導,我是深受其恩惠的一個。當時(一九四六年),我是一個僅僅讀過初中一年級就因戰(zhàn)爭而失學、又因生活逼迫而不得不去謀職業(yè)的青年,強烈的求知愿望促使我提起筆來學習寫作,我寫了一篇題為《 《流亡在赤道線上》的《后記》寫作者張楚琨說過,胡愈之、沈茲九這兩位敬愛的前輩在南洋的八年戰(zhàn)斗,給予南洋華僑思想和文化界的影響是深遠的,對他個人來說,尤其難以忘懷。其實,我們曾經(jīng)僑居“風下之國”的《風下》周刊讀者,曾是南僑之鄉(xiāng)鄉(xiāng)民的《南僑日報》讀者,都深有同感,同樣難以忘懷。現(xiàn)在,胡愈之恩師雖然與世永別,但在我們的心上,這盞曾在赤道燃燒過的明燈是不會熄滅的。 (《流亡在赤道線上》,胡愈之、沈茲九著,三聯(lián)書店一九八五年十二月第一版,0.79元)(本文胡愈之像,丁聰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