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卡林
因為“控制論”的風行,諾伯特·維納成為近幾年來我國書籍報刊上經(jīng)常提到的名字。《辭海》中列入“維納”條,有的文章稱他為“控制論之父”。似乎提到控制論就離不開維納。出現(xiàn)了一些揄揚過甚的說法,這實際上沿襲了西方六十年代以前的意見。七十年代以后,國外也已不那么提了,并且對維納有不少批評。這里提供一些有關情況。
維納一八九四年生于美國,一九六四年在斯德哥爾摩去世。他由于寫出一部叫《Cybernetics》的書(中譯本名《控制論》)而一度飲譽全球。這本書中,最可取的內(nèi)容是應用負反饋原理解釋機器中的控制作用以及有關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若干生理現(xiàn)象和病理現(xiàn)象。所謂“反饋控制”,它的實質(zhì)是,將實際的輸出量傳送回去,與標準量進行比較,形成誤差信號,然后通過執(zhí)行機構而進行控制。同時,又將新的實際輸出量反饋回去。這樣,就形成一個所謂反饋回路。反饋概念不僅應用于自動控制,還可應用于生理學(包括有外聯(lián)系的情況)。例如,縫補衣服時穿針引線。那細線頭相對于針孔的位置,變成為光信號、光電信號,通過視神經(jīng)、運動神經(jīng)而控制手和手指的運動。最后,使細線頭剛好對準針孔。這控制作用顯然依靠一個封閉的反饋回路。
事實表明,反饋效應確實廣泛存在,不但存在于自然界,還存在于人類社會以及各種群居動物的社會中。
不過,反饋效應的廣泛存在性卻并非維納所首先發(fā)現(xiàn),在他之前,許多學者對此早已作出過論述(在七三年波士頓會議上還沒有指出這一點)。經(jīng)筆者考查,發(fā)現(xiàn)有二十一篇文獻足以說明此事。這些文獻的作者是:沃莫夫(YMOBH.A.,1002),伯恩斯坦(БерштейиH.A.,1929,1947),德羅仁(дрожжииo.,1935,1936),比倫斯德翰(Bierensde Haan,1937),霍夫(HoffF.,1937),勞倫特德諾(LorentedeN
后來,在一九四六年春天,麥卡洛克與梅西基金會(J.MacyFund)商定,在紐約首次召開了一系列專門討論反饋問題的會議。被邀請參加的有生理學家(尤其是專門研究神經(jīng)的解剖和生理的生理學家)、心理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工程師和數(shù)學家。維納,作為一位數(shù)學家,也被邀請參加了(這會議以下簡稱為四六年紐約會議)。
在四六年紐約會議以前還有一次四三年的普林斯頓會議,討論計算機等問題,會議的規(guī)模較小(沒有邀請心理學家、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參加)。這兩屆會議都邀請維納參加了。這兩次火熱的討論會結束以后,卻沒有人以書的形式對會議的成果加以總結和宣傳。孰料數(shù)年之后,維納這本書問世了。
據(jù)報道,在四六年紐約會議上所宣讀的有關反饋效應的論文是不少的,都經(jīng)過了維納的耳目??墒牵诰S納書的“反饋與振蕩”等章內(nèi),幾乎未列舉所依賴的有關方面的論文文獻。其結果是,在社會上造成了極大的錯覺和誤解。作為科學創(chuàng)作,起碼的要求是:(1)說清前人的成果;(2)交待自己在前人的什么基礎上進行研究的;(3)明確交待自己作出了哪些貢獻。顯然,讀者們?nèi)糁蛔x此書,是無法弄清楚這些問題的。
維納書中所引文獻不多,而且連所引的那幾篇文獻都沒有好好推敲,不夠嚴肅認真。例如,書中曾兩次引述日本學者渡邊佐滕的文獻??墒?,這位渡邊先生根本不承認是事實。某次,渡邊帶著妻子親自去找到因事故住院的維納,當著維納妻子的面就提出了抗議。維納說,你若沒有這樣寫,那么也許你在口頭上說過吧!渡邊說,口頭上也沒有說過。維納說,那么我以為你或許說了。(這位日本學者的英文姓名是SatosiWatanabe,在維納書的中文本內(nèi)譯作S.瓦塔臘比。)維納在寫此書時,為了使人信服作者能發(fā)明生理上的反饋與振蕩,特宣稱某生理學家是作者的親密合作者,可是后來名望獲得之后,又說該人僅僅給了鼓勵。該書全部思想的核心——反饋效應的廣泛存在性,并非維納首次提出,而他又不對此作出交待。
維納在這本書中的議論,論者認為,有時對,有時不對。大體說來,其第一章及第二章之后的各章,寫得還不錯,而第二章則很糟糕。
維納的學生阿爾比布(MichaelA.Arbib)是美國目前一位很有地位的學者。他稱維納為“我們蓋世無雙的導師”。但就是這位高足在一九七三年波士頓會議的公開場合上,也承認了維納書中的大錯。他指出,書的第二章群和統(tǒng)計力學所指引的方向是大錯特錯了。因為維納等認為,無論腦理論問題或自動機理論問題都要依靠吉布斯統(tǒng)計力學去解決,可是實際上這是大錯。維納書的第二章使廣大讀者走進了“死胡同”,甚至把一些學者貽誤不淺。據(jù)阿爾比布報道,柯萬是維納觀點的嚴重受害者。他在早期是按照維納書第二章所指方向去研究神經(jīng)網(wǎng)絡的,結果是,多年的時間和大量的精力都歸于白費。
關于維納書第二章,阿爾比布是這樣評論的:“……于是,我要說,在……(其)經(jīng)典核心內(nèi),吉布斯統(tǒng)計力學法是不再有效了?!?/p>
維納在書中曾提出了“有關通訊、控制和統(tǒng)計力學的一系列核心問題之間的本質(zhì)的統(tǒng)一”。這個提法顯然是錯的。我們并不否認通訊、控制二專業(yè)有共同基礎??墒?,說控制、通訊、統(tǒng)計力學等方面的本質(zhì)的統(tǒng)一是缺乏充分理由的。維納并沒有掌握真正的核心——反饋效應的廣泛存在性的研究。
維納原書第43頁上關于敏感自動機的評論也是完全錯了。
維納寫書比較隨便。經(jīng)阿爾比布指出,在他的書的第二版內(nèi)根本沒有收羅一九四八——一九六三年間的世界上的新成果。他所增添的那兩章完全是按照他個人的興趣隨便添上的。
維納書文筆較恣肆,一般讀者難于抓住其實質(zhì)。例如書的第一章,一上來就以一首優(yōu)美的德語詩歌為開頭,然后就大談天文和氣象以及牛頓時間和柏格森時間,等等。其實,第一章的標題“牛頓時間和柏格森時間”頗有唬人之意。這一章的中心思想不是談時間,而是論自動機的研制。所謂可逆的牛頓時間,也沒有什么稀奇,只是在形式上可逆而已。譬如說,月亮的盈虧現(xiàn)象就存在于牛頓時間中。它的變化次序是:全黑、娥眉月、半月、滿月、半月、娥眉月、全黑。如果把時間倒一倒,這次序也倒一倒,但實際上等于未倒。正如維納所說的,天體的樂譜是一種可逆性樂譜,天文歷書順讀倒讀都是一樣的。所謂柏格森時間(又叫吉布斯時間),即不可逆時間,即適合于進化論的時間。生物界實際上是沿著柏格森時間前進,即始終不斷地會出現(xiàn)新生事物。
這里還可說說“控制論”的譯名問題。維納以“Cybernetics”作為書的第一名稱,即書的正名。這個名詞,其實安培(AndréAmpère)當年就曾借用過。它來自希臘語,原義是舵手。因為按詞義翻譯比較困難,所以全世界各國都取音譯,讀作“賽博奈梯克斯”(為了敘述方便,下面簡稱為“賽博”)。
維納之所以為他的書起了這樣一個怪名,有點故作驚人之筆。筆者認為,維納的《賽博》一書遠不如申農(nóng)(C.E.Shannon)的書那樣條理分明自成體系,實質(zhì)上它只是一本“跨學科問題雜談”。其次,維納把一大片學術上的“無人區(qū)”(諸學科間的空地)統(tǒng)稱為賽博是不恰當?shù)?,因為后來許許多多的新學科都從那個“無人區(qū)”中產(chǎn)生出來了,而這眾多的新學科是不應用單獨一塊牌子來代表的。
維納的老友英國的徹里教授確實搞了半生的賽博研究,并作出了許多貢獻。可是他既不認為賽博是一門理論,也不承認賽博是一門學科。在七三年的波士頓會議上,他坦率地發(fā)表了上述的意見。他甚至說:“……對于賽博的整個概念,我是常常表示出一種對抗的態(tài)度?!?/p>
歐美各國學者在七十年代對賽博的新評價也值得注意,如:(1)認為“賽博奈梯克斯”一詞不宜堅持;(2)認為這名詞已經(jīng)過時了;(3)認為維納嘩眾取寵,一夜成名;(4)認為維納弄虛作假;(5)指出維納原意并不想稱之為一門科學,后經(jīng)人吹捧,也就自認是一門科學的鼻祖了;(6)認為維納的部分論點誤人不淺。上述各種意見是值得我們參考的。
Cybernetics在我國,大多被譯為“控制論”,這是不夠妥當?shù)?。理由是?1)原定義“……控制和通訊”只取了“控制”而遺漏了“通訊”;(2)按照我國漢語習慣,“論”就等于“理論”,“控制論”當然等于“控制理論”(contro1theory),容易混淆,不如用“賽博”這個音意兼顧的簡單譯名。在日本,流行的譯法也是音譯,而不存在易與“制御理論”相混淆的“制御論”。
那么,“賽博奈梯克斯”,從當代的眼光看,究竟是指什么呢?答:反饋效應廣泛存在性之研究。道理很清楚:(1)維納于一九四八年對前人用負反饋原理解釋某些現(xiàn)象的敘述,現(xiàn)已定名為第一賽博(firstcyberne-tics,orcyberneticsI);(2)麻呂山(M.Maruyama)于一九六三年所提出的正反饋解釋法,現(xiàn)已定名為第二賽博;(3)塔什健(E.Taschdjian)于一九七六年所提出的正反饋加負反饋解釋法現(xiàn)已定名為第三賽博。這三種賽博都是應用反饋原理解釋各種現(xiàn)象。具有上述三種解釋法之一的思想可稱為賽博思想。
蘇聯(lián)學術界在四十至五十年代曾宣稱賽博為偽科學,他們在否定維納書的同時,把四十年代的反饋效應思潮及從而產(chǎn)生的一些新興學科也否定掉了。后來,蘇聯(lián)人發(fā)現(xiàn)自己因此而在電子計算機方面遠遠落在了美國的后面,就趕快給賽博平反和大學賽博,并把賽博的定義擴大(抬高)到連西方學者都感到非常驚奇的地步?,F(xiàn)在,在蘇聯(lián),人工智能研究被看作是賽博的一部分。蘇聯(lián)列爾涅爾(A.я.лернер)在他的《賽博基礎》(一九七二)一書內(nèi)甚至將賽博定義為“一般控制理論”。而美國許多人工智能專家則認為賽博是一個過時的名詞。
筆者認為,在四十年代的反饋效應思潮(及計算機設計思想)影響下而生長出了仿生學、腦理論、廣義系統(tǒng)理論、人工智能、現(xiàn)代經(jīng)濟理論等新興學科,并影響了許多其它學科。它所帶來的成果還有待于繼續(xù)培植。過去把反饋效應思潮及所產(chǎn)生的諸學科統(tǒng)一起來并貼上“賽博”標簽的大統(tǒng)一學科思想是非常牽強的。眾多的學科不應被看作一個學科!但是這些陰差陽錯,所從來者久矣,習非成是,要加以糾正是不容易的??偟目磥恚凇翱刂普摗眴栴}上,我們過去第一是很不妥當?shù)匕丫S納學說譯成為“控制論”;第二是把維納學說大加擴張,弄得不象原樣。但不管名稱的問題怎樣解決,對于反饋效應我們應該始終不渝地進行研究。
本文當然無意全盤否認維納的成就及其著作的價值。顯然,維納是科學史上具有較大成就的學者。他所寫的書也確實在世界上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但是我們應當對他的成就具體分析,不能過分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