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高爾基與茨威格的文藝書簡

錢谷融

讀《高爾基與茨威格文藝書簡》(《新港》一九八○年三月號選載)①，頗有啟發(fā)。

茨威格在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日給高爾基的信中說，他盡管“很尊重俄國青年作家的作品”，但他覺得“他們的作品里缺少人民的偉大形象和民族的形象”?！爸饕氖?，缺少一個民族處在緊急關(guān)頭所必須的那種熱情、深摯的魔力?！彼J為“今天比任何時候都更迫切需要尖銳的觀點和了解事物本質(zhì)的熱烈愿望”，而決不能采用“把偶而撈到的一鱗半爪記錄下來的方法”。他也象托爾斯泰一樣，十分重視作家的誠實和真摯。他對高爾基說：“俄國是需要深入去了解的。您，最誠實的作家，注定要繼續(xù)描繪這幅壯麗的圖畫，……”這些話，我覺得都是說得很有見地，很深刻的。

對于一個作家、藝術(shù)家的最高要求，就是要能寫出人民的偉大形象和民族的形象。從歷史上來看，這樣的作家是并不很多的，只有少數(shù)偉大的作家才能做到這一點。因為要做到這一點要有許多條件，不但要有主觀方面的條件，還要有客觀方面的條件。

一般地說，偉大作家常常是在社會危機尖銳化的時代產(chǎn)生的。這種時代，照盧那察爾斯基的說法就是“俗語叫做‘靈魂的那個東西分裂成為兩半或好幾部分的時代”。(《盧那察爾斯基論文學(xué)》198頁)當一個民族處在緊急關(guān)頭的時候，當一個社會面臨激烈的矛盾沖突的時候，必然會在這個民族的兒女身上，必然會在各個階級的覺醒了的成員身上，激發(fā)起罕見的熱情和勇氣，必然會涌現(xiàn)出成千上萬的民族英雄(當然包括許多無名英雄在內(nèi))和各階級的先進戰(zhàn)士。最偉大的作家往往也就是在這樣的時代出現(xiàn)的。因為偉大的作家首先就是民族的歌手，人民的喉舌，他是把這種危機時代的人民的愛和恨，人民的愿望和理想最好地歌唱出來的人。(在階級社會里，作家當然總是站在一定的階級立場上，總是以一定的階級觀點來觀察和理解現(xiàn)實的。但一個偉大的作家，總是能夠沖破他的狹隘的階級觀點的限制，而著眼于廣大人民群眾的苦難和不幸，理想和愿望的。盡管一部作品所能達到的思想高度，不能不受到作家的階級立場、階級觀點的制約，但只要作家一般地能站在廣大人民的立場上，能同情人民群眾的疾苦，那么，他即使不屬于最先進的階級，并沒有最先進的觀點，仍然是能夠?qū)懗鰝ゴ蟮淖髌穪淼摹v史上的許多偉大作品，都不一定是出于當時最先進的階級的作家之手，可為明證。)這是一方面。另外，當然還要有一個比較有利的客觀環(huán)境，盧那察爾斯基說：“如果在一個時代，個別文化部門被推到了次要地位，或者社會的發(fā)展是迂緩、病態(tài)的，那末有才能的個人便不可能被廣泛起用，其中有許多簡直沒有留下半點遺跡就凋亡了?！?同上)最顯明的例子，自然無過于“四人幫”橫行的時代，在那些年月里，不要說有才能的人不能被起用，好作品不能產(chǎn)生，就是過去時代的、我們祖先留給我們的一切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也統(tǒng)統(tǒng)被他們掃蕩光了。好在這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且不去說它。這里，我忽然有這樣一個想法，鑒于我們過去一向有過分重視文藝的宣傳作用的偏向(說偏向，也許欠妥當。文藝當然是有宣傳作用的，而且也決不應(yīng)忽視這種作用。但如果過分重視這種作用，把文藝等同于宣傳，一切從宣傳效用著眼去要求文藝，這樣做的結(jié)果，就必然反而達不到宣傳的目的，那就應(yīng)該說是一種偏向)，希望我們今后能夠注意到，對作家、藝術(shù)家的關(guān)懷，如果過于從文藝的宣傳作用方面著眼，對文藝事業(yè)的發(fā)展是弊多于利的。重要的是要認真執(zhí)行“雙百方針”，讓作家、藝術(shù)家有一個良好的創(chuàng)作的環(huán)境與氣氛。

以上講的都是客觀方面的條件，更重要的恐怕還是作家主觀方面的條件。

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決不能只是把偶而撈到的生活的一鱗半爪、生活的表面現(xiàn)象記錄下來就算的。他必須有敏銳的眼光，有深刻的洞察力，能從廣大人民群眾的觀點，從社會歷史現(xiàn)象的整體觀點出發(fā)來看問題。而要能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有理智的清明和心靈的誠實，更重要的是要有對祖國和人民的深厚的愛。

就拿茨威格所非常推崇的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吧，這兩個人之所以能成為俄羅斯的最偉大的作家，決不是偶然的。他們都是在俄國社會的矛盾展開得最激烈的時候，資本主義正在向古老的、自然經(jīng)濟的俄羅斯猛烈進攻的時候，正是在一個民族面臨最深刻的社會危機的時候孕育出來的。在這種時候，整個社會、整個民族都分裂為互相對立的兩部分或幾部分，敏感的天才藝術(shù)家——本民族的忠實兒子，人民的杰出歌手，他們的靈魂也似乎感受到了被撕裂的痛苦；這種痛苦煎熬著他們，使他們不得不提起筆來寫出他們的、也是民族和人民的愛和恨，苦難和希望。

茨威格說，他是從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進一步了解俄國的。他說：

后來，我上了大學(xué)。俄國——以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形象——又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這一突如其來的新鮮事物強烈地吸引著我，使我心醉神迷。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前所未有的人性和如此博厚的情感；這樣的情感，我以前一無所知，他似一個深淵那樣吸引人。我們曾經(jīng)懷著怯生生的興奮心情去認識這形象萬千的世界；這形象是如此宏偉，超越了自身，超越了人類的一切平庸，走向?qū)α⒌膬蓸O——罪惡與神圣！我們愛他們，又害怕他們；我們是懷著一種類似恐懼的復(fù)雜感情把自己同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們之所以又愛他們又怕他們，是因為他們與我們之間隔著某種異己的東西，某種極端的、甚至敵對的、令我們害怕的東西。我以整個身心熱烈地愛著這些形象，同時也十分明確地感覺到，我是不能同他們生活在一起的，因為這些巨人總是強迫自己想入非非，總是自己起來反對自己。②

這番話是說得很好的。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個是社會黑暗的揭露者與批判者，一個是人性的解剖者與拷問者。但是，在他們的作品里，卻既有罪惡的東西，也有神圣的東西，而更本質(zhì)的則是神圣的東西。這是因為，在他們的心頭存在著神圣的東西，而且他們正是從這種神圣的東西出發(fā)來對罪惡的東西進行猛烈的抨擊的。但是他們對于自己心頭的這種神圣的東西，卻也常常發(fā)生懷疑，因而他們有時又不免要自己起來反對自己，這也就是他們的悲劇，他們作品的軟弱之處。他們心頭的神圣的東西是什么呢？就是對人的信念，對人民的關(guān)懷與愛。但是人，又常常使他們失望，甚至近于絕望(如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因此，他們就不得不把這種信念與愛，轉(zhuǎn)向上帝，轉(zhuǎn)向宗教，把他們的這種深厚的感情升華為一種宗教的感情。這就是使茨威格(同樣，也使我們)感到同他們之間隔著某種異己的東西，某種極端的、甚至敵對的東西的原因；才使得我們不由得要生出既愛他們、又害怕他們的感情。

茨威格非常推崇高爾基，他說他在高爾基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了新的東西：俄國人的力量，俄國人的健康的東西，以及這個偉大民族的心靈和整個面貌。”他認為高爾基寫出了新一代的俄羅斯人形象，寫出了俄羅斯“民族孕育著的、悄悄成熟起來的創(chuàng)造力。”他贊揚高爾基說：“您是用驚人的現(xiàn)實主義、十分誠摯的感情以及您直爽而人道的目光所特有的公正無私來描寫人民的?！薄澳某叨瓤偸菧蚀_的，不會歪曲也不會改變?nèi)??！彼J為無論是對于托爾斯泰這樣的偉大人物，還是對于那些最最不幸的流浪漢、俄羅斯漫長道路上無家可歸的茨岡人，高爾基的描寫都是十分真實的。他說：“多虧了您，我們對俄國世界的了解才有了依據(jù)，我們面前的俄羅斯人不單單是心胸開闊的人，而且也是具有日常塵世生活特點的活生生的凡人?！贝耐窠又f：“一個藝術(shù)家的眼光如此公正無比，絕不是他的眼睛的一般機能，或是他瞳孔構(gòu)造的奧秘——它有機地來自心靈的誠實、來自天賦的永恒的正義感。我從未有過親自同您見面的幸運，但我從您的每一句話里都能感覺到您本性的無所畏懼的誠實。”重視心靈的誠實是極有卓識的，盡管我并不同意他關(guān)于“天賦的永恒的正義感”這種提法。我覺得前面提到的茨威格在稱道高爾基時所說的“驚人的現(xiàn)實主義，十分誠摯的感情，以及(您)直爽而人道的目光”，這三者的結(jié)合可以說就是產(chǎn)生偉大作品的必要的主觀條件和可靠的保證。

在茨威格致高爾基的賀詞中，說得最好的也許是下面這段話了：

我幸運地感到，真正的人民，不論何時何地，不論在哪個國家，也不論在天涯何方，都是同樣的，好似土地的原生力，好比小麥和大麥，都是吸收同樣的汁液，被同一個太陽照耀的本體。不同的民族和人民，烘烤面包的方法各不相同，面包有白有黑，有甜有酸，但構(gòu)成它的本體——糧食——到處都一樣。

這就是說，人民就象糧食一樣，到處都是一樣的。而偉大的作家都是為人民而寫作的，因此他們作品中所表達的思想感情，是與世界各國人民的思想感情相通的，所以也能為世界各國的人民所愛好和欣賞。

高爾基在一九二八年五月十六日給茨威格的信中，很贊賞茨威格認為司湯達的悲劇是從他的懷疑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矛盾之中產(chǎn)生的的說法，認為這是茨威格的一個發(fā)現(xiàn)和一種功勞。高爾基又進一步指出司湯達的悲劇也是所有浪漫主義者的悲劇。他認為司湯達的浪漫主義是由懷疑主義派生出來的。他并且認為懷疑態(tài)度一般和必然地要伴隨著浪漫主義。他的意思似乎是說：由于對現(xiàn)實缺乏信心，產(chǎn)生了懷疑，便不得不乞求于理想，于是轉(zhuǎn)向浪漫主義。因此，在他看來，浪漫主義者的心頭都是有難以解脫的痛苦的；他們的生活，他們的作品，不能不是悲劇性的。

高爾基認為，“司湯達在哲學(xué)上是十分人道的，但沒有對人的那種侮辱性的‘憐憫。”他說，“遠在叔本華之前，他就非常清楚地感覺到了道德‘同情的必要性，但不是那種基督教的感傷的和無可奈何的‘憐憫?！彼緶_有他的懷疑主義，而“‘懷疑主義同基督教在本質(zhì)上是矛盾的?！彼谕环庑胖姓劦酵袪査固r，又把他同司湯達加以對比，并說：“至于說到要幫助人，托爾斯泰從來沒有象司湯達那樣人道地認識到有必要進行這種幫助?！边@一點，我不大理解，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他認為托爾斯泰是相信上帝的，既然有上帝的幫助，也就用不到人的幫助了呢？

在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日給茨威格的信里，當說到司湯達時，他又說：“對于我來說，他第一個賦予文學(xué)以人的‘圣經(jīng)的性質(zhì)?！蔽矣浀迷趧e的地方高爾基還曾說過這樣的話：“對我來說，最偉大、最神奇的文藝作品——很簡單……它的標題就是人。”這些話同泰納在他的《英國文學(xué)史》里論薩克萊時，說：薩克萊的文學(xué)歸根到底正象所有的文學(xué)一樣，“it is a defenition of man”③一樣，都清楚地表達了他們認為“文學(xué)”就是“人學(xué)”的意思。

一九八○年三月二十五日記，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五日抄

①已收入湖南人民出版社所出的單行本《三人書簡》。

②見一九二八年三月茨威格致高爾基六十壽辰的賀詞。下引茨威格語，均見此文。

③見H.Van Laun英譯本第二冊第四卷第2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