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曼烈士,是我國人民崇敬的抗日女英雄。她的英雄事跡,早已編成故事、電影,幾乎是家喻戶曉了。最近,我們發(fā)現(xiàn)當年審訊趙一曼的日本戰(zhàn)犯大野泰治在獄中的交代材料。材料中詳盡地敘述了趙一曼被俘以后,英勇機智地同日寇進行斗爭的情景。這份交代材料,對我們進一步認識趙一曼烈士很有幫助,故摘要轉載。
1936年春,我在哈爾濱任偽滿洲國濱江省公署警務廳特務科外事股長。當時哈爾濱的日本情報機關為了尋找所謂蘇聯(lián)通過中國共產黨“攪亂”偽滿洲國的事實,加強了北滿洲國的情報網(wǎng)。
同年二月,召開了省公署所屬二十七縣的警務指,導官會議,討論有關情報問題。我提議“對捕獲的抗日干部應進行更加徹底的審訊”。珠河縣的首席警務指導官遠間重太郎當時說:“珠河縣正押著二十多名同共產黨有關系的人,因為警務人員正忙著進行焚燒民房的事務,沒有功夫去審訊。要是警務廳能派人去審訊就好了。”一周后,特務科長命令我去審訊,我就帶著翻譯(朝鮮人)出發(fā)了。
我到珠河縣一個星期后的一天下午約五時左右,遠間率領警察隊回縣公署,我出門迎接他們時,看見他們押著一輛牛車,車上有兩個婦女。遠間指著躺在車上的那個婦女,向我報告說:“這個女人是在螞蟻河畔戰(zhàn)斗后從民宅跑出來的,被我們警長開槍打傷了,由于用的是七九步槍子彈,傷口很大,流血過多,把她解往省城,路上有喪命的可能,我們把她連同俘虜一同解來了。請快些審問吧,免得她死了?!?/p>
這個婦女,穿著一件黑棉衣,腰下被血染紅,臉伏在車臺上,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坐在她的身旁照料她。傷者頭發(fā)散亂,大腿的褲管都被血灌滿了,在不斷往外滲。
我擔心她馬上死掉,得不到口供,從而失掉可能的情報,急忙走到她的身旁,叫喊道:“起來!”她從容地抬起頭來看著我,看見她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孔,我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兩三步。我讓遠間找個適當?shù)膶弳枅鏊?。遠間同縣公所的翻譯詹警衛(wèi)商量之后,決定在馬料房的高粱垛上進行。從審訊中,知道她叫趙一曼,二十七歲,在婦女抗日會工作,家庭是個富戶,本人受過中國女性的最高教育。在以上這些問題上,她態(tài)度坦然,答語明快。
當問她關于趙尚志部隊的事時,她回答:“關于抗日聯(lián)軍的事,我不知道?!?/p>
我問她是不是共產黨員,在黨內是什么地位。她回答說:“我同共產黨沒有關系。”我問她:“為什么進行抗日活動?”一聽這問題,她一下子提高了聲調,作了義正辭嚴的回答,與其說是回答我的問題,不如說是對日軍的控訴。她那種激憤之情,在我看來簡直不象個身負重傷的人。她對日本軍固然很義憤,但講得有條有理,使人一聽就懂,確是個有口才的人。我不知不覺地成了她的宣傳對象了。我阻止她再往下談。從她的談話內容和態(tài)度上看,我覺得她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為了使她不致在審訓中死去,我讓遠間去找一個大夫來。
大夫來了,這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
我把大夫領到外邊去,命令他:“這個女人,不管怎樣也不能在這里死掉,必須把她解到哈爾濱去,希望你能盡一切力量,保證她還能活十天。”大夫給她注射了兩針樟腦液,檢查傷口后,對我搖搖頭說:“她流血太多了,非常衰弱,要保證她活命恐怕辦不到。如果能度過今天明天,那再看吧?!蔽艺f:“不管花多少錢,也要保持她的性命。總之,這是你的責任,有必要的話,到明天早晨,就守在這兒給她治療吧?!睂ξ业膹娖让睿樕下队须y色,但還是服從了。
第二天早晨,我又到趙一曼那里去進行審訊,警士告訴我,夜里給她打了三針。
在審訊中,我用了多種手法,進行了各種嘗試,甚至不顧她的傷勢,施加殘酷的拷打,可是她一直沒有改變態(tài)度。趙一曼在痛楚中也沒有緘默,她對我說:“與其喊叫,要我別隱瞞自己的行動,倒不如用這里的事實來說明什么是正當?shù)模裁词遣徽數(shù)?。比如,不管你們抱著什么目的,給負傷的人治療,總是正當?shù)?,可是對一個重傷的俘虜用刑不能說是正當?shù)陌伞H毡救诉@樣殺害我們的同胞,恐怕是難于計數(shù)的!”我叫喊道:“別說了,你說在戰(zhàn)爭里殺人是壞事情嗎,你這是胡說?!蓖瑫r我心里想,對這個女人用刑是得不到什么的,不如先從周圍的多數(shù)人來調查她的行動。于是決定把當時縣公署拘押的二十多個人陸續(xù)地提出來審問。
我覺得,我那樣的審問方式對她是無效的。我以為既然逮到了,總要想法子讓她對抗日組織起破壞作用,從而給自己取得功績。我懷著這樣的野心,決定把她解到哈爾濱。珠河縣派了三名警士同我和趙一曼一道坐火車去哈爾濱。到哈爾濱后,我們把她關進濱江省公署警務廳的地下看守所里。
特務科長山浦公久、特高股長登樂松、特高股長、警佐大黑照一連同我一共四個人商討怎樣處置趙一曼。我詳細報告了審訊經過以后,提出了如下的意見:“押起來,給她治好傷,當作破壞抗日組織的反間用。”大黑反對,說:“這樣頑固的女人,要想把她當反間用,辦不到,而且傷那樣重,還是殺了為妙?!贝蠛谒苑磳ξ业囊庖?,是因為擔心我負的責任太大。談來談去沒有結果。我又說:“其實,利用她,還是利用別人,都可以??偠灾?,我們握有利用她的自由,如果利用得妙,比殺幾百個抗日軍效果還大呢!”山浦科長耐心地聽罷我的解釋,作了如下的決定,說:“治療所需的必要費用和監(jiān)視的責任由大野來負,就這樣,把她先看押起來吧?!?/p>
市立醫(yī)院給她照了愛克司光片子,大腿骨碎了,碎骨片散亂在肉里。我當時曾在片子上數(shù)過,還記得,散亂在肉里的碎骨片一共有二十四塊。大夫診斷:“若是把大腿鋸掉,治療的時間會快一些,若是不鋸掉,身體不發(fā)燒,順利地度過去,也許會僵化的,僵化之后,只不過腿略微短一些?!庇捎谮w本人堅決反對鋸腿,就決定這樣治療了。我也想到,她拒絕鋸腿,是不是企圖逃走呢?就極力勸她鋸掉,無奈她斷然反對。
我負責執(zhí)行監(jiān)視的期間,大約有兩周。當然我一直考慮繼續(xù)審問她,把她當反間來利用。
有一天,我問她:“傷治好了以后,你打算怎樣呢?”趙一曼說:“反正你們不能放我,如果我的傷治好了,我愿意做負傷的警察隊員的‘看護婦。”我嘲笑她說:“你這是說胡話,若是叫你當看護婦,警察隊會全部叛變的?!辈⒖謬標?“你把我當成傻子,那你可就打錯了算盤了?!?/p>
大約是把趙一曼解到哈爾濱后的兩周,我被調到長春檢察官事務所受訓去了。離哈爾濱的時候,我到病房去了一趟,我記得那時候她還不能坐起來呢。兩個月受訓終了,我轉調到阿城縣,去阿城之前,我看見趙一曼已經能拄著拐杖在院子里散步了。
我到阿城不久,從報上看到:“趙一曼在監(jiān)視的警士和看護婦的援助下,從醫(yī)院里逃跑了,在逃跑途中又被哈爾濱警察廳逮住。”
后來,特務科里的人,又把趙一曼從警察廳引渡到省公署警務廳,關在地下室里。
以后我見到大黑,他對我說:“你讓一個了不得的人活下去,結果呢,她同警士和看護婦結成一伙,逃跑了?!蔽艺f:“我到阿城去的時候,也想到,她的腿好了,必須改變監(jiān)視的方式。怎能這樣說我呢?對一個能組織起三萬多群眾的人,就應該考慮到她會把警士和看護婦拉過去,失敗的原因是把同一個警士和看護婦留在她身邊的時間太久,而沒有調換?!贝蠛谡f:“好在是把她逮住了,若是讓她逃回原來的地方,不知道將有多少我們的人被殺掉呢。我們是受了一次騙,凡是叫共產黨的人,我認為殺了是沒有錯的?!睆倪@些話里,也可以看出趙一曼這個人的側影了。
此后幾個月,我因病回日本休假。從日本返阿城任所時,路過哈爾濱,住在大黑的家里。問起趙一曼,大黑的同鄉(xiāng)、當時正在大黑部下當警副的森口作沼對我說:“趙一曼和周百學被引渡給憲兵隊殺掉了。為了讓大野先生知道殺她們的情況,我要股長讓我到現(xiàn)場去。這兩個人是帶著手銬腳鐐,由四五名憲兵押解來的。他們坐載重汽車到槍殺中國人的郊外。從汽車上下來就讓她倆坐下。憲兵對她們說:‘還有什么說的嗎?趙一曼說:‘沒有什么說的了,不過我家鄉(xiāng)還留有一個七歲的女兒,如果能把我的話傳給她,就這樣傳吧:母親為了抗日運動,不能留在你身邊教育你,但是代替這個的,是母親用實際行動給你指明了應該走的道路。仔細地認清母親的行動,不要走錯了路。這時候憲兵里的指揮者對已經舉槍待放的四名憲兵下令:‘開槍!槍聲響了,兩個人倒下了,他們態(tài)度從容,毫無懼色,令人震驚?!?/p>
(石肖巖摘自《縱橫》第1輯)
(插圖:劉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