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紹虞
我和頡剛都是蘇州人,但不是同學,圣陶則兩兼之。我倆雖不同學,但我的心頭卻早已深深地打上了他的印象。當時蘇州有四個小學,有時一起開會,我見到他學校里,有個學生在黑板上作作文測驗,由來賓臨時出題,而此人在黑板上用粉筆作文,寫得很快,好象默寫宿構,一些也不停頓。我奇其才,后來聽人家說,這即是顧涌坤——當時頡剛的學名。后來我在《新潮》中讀到頡剛的文章,常是一氣讀完,不作停頓。此后再在《古史辨》第一冊讀他寫的自述式的長序,達數(shù)萬字,也是這樣一口氣讀下去,絲毫不覺吃力。他這樣寫,我這樣讀,這正是我心中表示欽佩的表現(xiàn)。因為這種文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實在容不得你把它輕易放手,或從容細嚼,好象只有緊緊追蹤作者振筆捷書的情況,才能舒一口氣似的。這是我欽佩的一點——他的文才卓越處。
辛亥革命對當時青年來說,是一次考驗。社會在變化,青年也跟著變化。社會上的形形色色,只要多少有些前進意義的,都能抓住青年的心。江亢虎提倡的社會主義,到現(xiàn)在來看并不高明,但在當時,卻曾風靡一時。頡剛就在蘇州組織“放社”作為響應。此時我與他并不相識,也未入社,但他的印象,卻更深一步進入到我的心坎中了。后來我到上海,他去北京在北大肄業(yè),更沒有相識的機會。但由于陳獨秀《新青年》的影響,反把我們拉到一條路上來了。頡剛在京,與傅斯年、羅家倫諸人組織“新潮社”,不久他再介紹圣陶與我入社,也可說是我倆相識之始,但是大家還沒見過面。在這個過程中,對他來說可證實他的思想前進處。
此后,他介紹我為《晨報副刊》的特約撰稿員,要我到北京,一方面在北大旁聽,這才是我倆真正覿面相識之始。我到京后對他的印象特別好,也特別深,這不僅由于我對他的學問道德由衷欽佩,實在更由于他對我的工作、學習以及其他生活種種方面,無不處處照顧,想得周到妥貼。只要彼此有空,經(jīng)常陪我到各處游玩。我知道這些地方他都到過,他是特地來陪我游的。他一邊游一邊講,使我的知識面也擴展了不少。這是最使我感動的一點。我自知比較拘謹,木訥寡言,而他悉心提摯,加意愛護,安得不令人感激。后來看到他的待人接物,常是這樣真摯熱誠,于是感到他的品德之高。照舊時說是愛友成癖,照現(xiàn)時說可稱舍己為人。當時亡友吳緝熙也很佩服他,曾同我說頡剛很有些領袖才能。的確,當時的同輩友人都是很尊敬他并佩服他的組織力量的,于此,又可見他的品德高超處。
說頡剛有舍己為人的風度,是不是提得過高一些?可能是這樣,但就他遺囑,把遺體獻給醫(yī)學科學院,這就可證實他不是專為自己利益打算的人。假使他早受共產(chǎn)黨的熏陶撫育,那做到這一步也并不難。而且我的欽佩頡剛,是說他對朋友的熱誠一貫如此。這就不是我個人的私言,凡認識頡剛的人差不多都有這感受。何況我的感受還是從他的工作中觀察得來的呢。
他在“新潮社”真是切實做事的人,傅、羅諸人后來都陸續(xù)出國了,即在未出國前,也經(jīng)常不大顧問社事,只有頡剛才是真負責者。他不怕零零碎碎、瑣瑣屑屑的小事,平日經(jīng)常在社照顧一切,有時甚至發(fā)一封信,也是自己做的。我是在這些細節(jié)上證實緝熙說他的領導才能的。我那時只以為他精力絕人,現(xiàn)在看到“四人幫”的自我暴露,以及報載有些干部只在辦公室中畫畫圈兒,踢踢皮球,才知他的工作切實處,正是他的品德高超處。
做工作切實,當然做學問也就更切實了。以前看到歷史上的杰出人物,總以為是天才關系,實則才固占一部分,學也是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我曾問他:“你寫文章何以會寫得這么快?”他說:“我是學梁任公的。”梁氏的文章,尤其在早年,洋洋萬言,真可說是才氣橫溢。他讀梁氏文,替它另標小題目,先找出它的脈絡條理,那就對于任何長篇都容易駕馭了,而自己寫時也井然有緒不假思索了。
還有他的治學方法,就在平時多方面地積聚材料,一點都不放松。他愛看京戲,但是他不專為娛樂,他把每次看過的戲單都分別保存。這又可見他隨處留心,不遺細小,所以知識面特別廣闊。這兩點對我的啟發(fā)都很大。于是他的形像在我心靈中就更進一步,由益友而升為良師了。當我倆同在燕京大學共事時,有一次謝冰心在舊歷七月七日設乞巧宴,頡剛和我都在座,我曾即席賦七律一首,中有“天于牛女會時巧,人自東南來處親”之語,這固符合當時實際情況,實則引起我這種詩思,與頡剛在座也正有關系。他是我最佩服最欽仰的人,這是我的一種直覺。
從頡剛才德學幾方面分析著談,再把它綜合起來論他整個的人,那么所謂“精力絕人”的說法,還是極浮淺的表面現(xiàn)象,因為他的精力并不特殊,身體并不好,經(jīng)常失眠,常年服安眠藥,然而能有這樣高超的成就,所以還要全面地看問題,認識他的全貌。
他流露在外面的是才與學,蘊藏在內(nèi)心的則是德。才學易知,德則不易見,然而才與學所以能暴露于外,為人們所周知者,還是與他內(nèi)在之德有關系。他精力并不絕人,然而做出了絕人的業(yè)績,正因他胸中有一股熱火,經(jīng)常在燃燒。燃燒得太強烈了才形成精力絕人的現(xiàn)象。他喜歡看京劇,然而不成為票友,這又是他的才與學促使他做出比票友能在社會上所作出的更大的貢獻。我并不看輕票友的社會地位,首先他沒有一副好嗓子喲。
我生性有些拘謹,頡剛名望日隆,反而不大接近,即音訊也懶得通。但盡管如此,崇敬他的心卻始終沒變,遇到友人自北京來,常問起他的近況,聽說他每晨外出散步,知道身體比我好,便使我欣慰。不意噩耗猝傳,真出意外,爰就以前接觸到的印象略加論述。一知半窺,未必盡當,不過聊舒心頭郁抑之情而已。“傷懷凄其為念,戚貌瘁而鮮歡”?!耙允撬及?,哀可知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