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祖璋
英譯毛主席詩詞,不知已有幾種版本,手頭只有一九七四年出版的《毛澤東詩詞》一冊。書往往只是購得時瀏覽一下,隨即放入書柜,成為裝飾。最近找到一本英譯唐詩,于是才一起認真地閱讀一遍。由于英文素養(yǎng)不夠,詩歌更是從未涉獵過,因此離開原文,單讀譯文,原作的意境情趣,頗有霧里看花之感。出于個人偏好,見到動植物譯名,都做了札記?,F(xiàn)在,舍本逐末,棄大就小,綜合札記資料,單從生物學(xué)觀點作一探討,順便也介紹一些零碎知識。
《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一詞的“螞蟻緣槐夸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英譯文是:
Ants on thelocusttreeassumeagreat-nati-onswagger
And myflies1ight1yp1ottotopplethe gianttree。
第一句,1ocusttree不是我國的槐樹,而是“洋槐”。我國的槐樹是pagodatree,不是locusttree。洋槐原產(chǎn)美國東部,十七世紀才傳到歐洲,本世紀初我國才開始種植?!拔浵伨壔薄笔且磺昵疤拼罟魟?chuàng)作的故事(《南柯太守傳》),他不可能知道這種洋槐。又“螞蟻緣槐”不是單單說螞蟻爬上樹去,而是說它會住在槐樹的枝干里面。“大國”就是它在枝干里面所筑的窠?;睒涞男牟娜菀仔喔阌谖浵佭M去造巢。這個故事的編造,倒是符合螞蟻生活習(xí)性和槐樹生態(tài)狀況的。洋槐是否也可供螞蟻筑巢,須請林學(xué)家和昆蟲學(xué)家來解釋了。(這個故事里的螞蟻,有人說是“白蟻”,以上云云,不采取這一說。)
英人F1etcher翻譯“槐柳蕭疏繞郡城”(羊士諤《登樓》)這句唐詩,把“槐”音譯作huaitrees,保持我國原音,也就表現(xiàn)了我國的風(fēng)韻,應(yīng)比譯作1ocusttrees妥切。
第二句,蚍蜉譯成mayflies,“談何易”譯成lightlyplot,如果譯回成中文,那就不是“蚍蜉撼樹談何易”,而是“蜉蝣撼樹謀甚易”。(成了拗句,沒有譯好。)“蚍蜉”變成“蜉蝣”,“談何易”變成“謀甚易”,完全不符合詩的原意。這句詞,原是概括韓愈的兩句詩“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而成的。把“樹”譯成gianttree,是恢復(fù)了韓愈的詩意;但“蚍蜉”不是mayflies;“可笑不自量”與“談何易”說法不同,意義相同,都不是lihtlyplot。
蚍蜉和蜉蝣是兩種形性絕不相同的昆蟲。蚍蜉,《爾雅》已有記載:
蚍蜉,大
郭沫若注釋這首詞,也說:
蚍蜉是大黑螞蟻,古人稱為玄駒,又叫馬蚍蜉。
“馬”也有“大”的意思,是對它作了雙重的形容。螞蟻有身體微小的,如室內(nèi)的黃螞蟻;有身體較大的,如山林里的黑螞蟻。同一群中,后蟻、雄蟻和兵蟻也都身體比較大。所謂“蚍蜉”,是指特種的螞蟻,還是指群中的兵蟻等,只好暫置勿論。
譯者是否因為螞蟻是ants,蚍蜉也是ants,前后文重復(fù),不好處理,因而故意把蚍蜉譯成may-flies?其實把gianttree的“giant”移給ants,成為giantants,不就并不十分重復(fù)了嗎?
如果譯者認為蚍蜉和蜉蝣都有一個“蜉”字,所以蚍蜉就是蜉蝣,也就是mayf1y,那就不必說什么了。
蜉蝣是怎樣一種昆蟲,請讀《詩經(jīng)》:“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蚍蜉掘閱,麻衣如雪?!?掘閱,容貌之意。)這里只描寫了它的翅膀,可以推想,、它是鮮潔漂亮,嬌小柔弱,翩翩飛行,輕盈可愛的。蚍蜉身體結(jié)實,說它行近樹木,妄圖搖動樹干,雖非事實,也還是可以允許的想象。至于蜉蝣,則既小又弱(雖然它比蚍蜉要大一些),只在空中飛行,怎能想象它會有撼樹的勇氣。
再看蜉蝣的生態(tài):“不飲不食者,蜉蝣也?!?《荀子·大略》)“蜉蝣在水中翕然生,復(fù)水上,尋死,隨流而去?!?郭義恭《廣志》)“朝菌者,朝生暮死之蟲也,生水上,……則亦蜉蝣之類。”(羅愿《爾雅翼》引許慎《淮南子》注)昆蟲學(xué)上把蜉蝣的屬名叫做Ephemera,來源于希臘文的Ephemeron,也是朝生暮死的意思。
當然,朝生暮死是指成蟲而說的,幼蟲生活在水底污里,有二、三年壽命。形狀象水蠆,細長而瘦小。長大成蛹后,多數(shù)同時浮到水面,一齊羽化。初羽化的蜉蝣是亞成蟲,再脫一次皮(有的在當天,有的在一、二天之后。這層皮,歐洲人叫它做“鬼殼”),才是真正的成蟲。成蟲分為兩期,是蜉蝣目昆蟲特有的現(xiàn)象。
蜉蝣有四翅,前一對大,后一對小,嬌嫩透明,所謂“衣裳楚楚”,“采采衣服”,是形容逼肖的。身體細長,尾端有長毛三條(或只二條)??谄魍嘶?,確是“不飲不食”。暮色蒼茫時,它們開始煙云似地群飛水面。雄蟲迅速上升空中,到了一定高度,就緩緩下降;這時候,雌蜉蝣便去迎接它。黎明來臨,朝陽尚未露面,它們已經(jīng)交配完畢,紛紛墜水死去。說它“朝生暮死”,其實大多數(shù)是“暮生朝死”或“朝生朝死”的。
以下再談幾個植物的譯名。
《送瘟神》一詩的“千村薜荔人遺矢”,譯文是:
Hundreds of vi11ageschokedweeds,menwasted away。薛荔譯作chokedweeds,是把一種植物的專名,變成了無名的“荒草”,把藤本植物變成了草本,把攀緣植物變成了叢生地面的植物,這樣,詩人所以要寫這種植物的意境,便完全消失。
中文初版本“薛荔”誤排成“薛藶”,曾費注釋家一番猜測,但后來的本子就改正了?!扒Т逖蟆笨赡苁菑摹澳河昵Ъ已蟠濉?譚用之《秋宿湘江遇雨》)那句詩脫化來的。山野自生的薜荔攀緣在巖壁等處;村落間多見于頹垣殘壁上,所以柳宗元詩有“密雨斜侵薜荔墻”之句(《登柳州城樓》)。墻壁上爬滿薛荔是農(nóng)村衰敗的景象,反映房屋破舊,人煙稀少,生活困苦。這一句,正為下一句“萬戶蕭疏鬼唱歌”襯托出一個鮮明具體的背景。這樣的村落,當然也是荒草遍地,蕪穢不治,詩人沒有說,但又何必說呢。
薜荔的英文名creepingfig或climbingfig,都表示出它的攀緣習(xí)性。fig是無花果,因為它們是同類植物。果實叫木饅頭或鬼饅頭,也帶有陰森的氣氛。形狀大小都象無花果,皮色暗紫,不鮮艷。這類果實是花托肥大而成的,真正的果實包含在里面,細小如種子,表面有膠質(zhì),揉搓在清水中,能凝成瓊脂,叫做涼粉,可作飲料。
還有,《蝶戀花·答李淑一》一詞的“吳剛捧出桂花酒”這一句譯成了Servesthemalaurelbrew,1aurel是歐洲的“月桂”,不是我國的“桂花”,雖然我們是用桂花的“月桂”這個名稱去稱呼它的。月桂的葉片芳香,如果也可以浸酒,那末,laurelbrew是“桂葉酒”,卻不是“桂花酒”。我國的桂花英文名sweetosmanthus,花香,可以浸酒,才叫作“桂花酒”。依據(jù)傳說,月宮里的“月桂”,也只能是sweetosmanthus,而不是1aurel。laurel是樟科植物,sweetosmanthus是木犀科植物,在植物分類上,兩者的類緣關(guān)系極遠,雖然都叫“月桂”,卻不可混作一談。
最后看《采桑子·重陽》一詞中“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這一句譯文:
Theyel1owbloomsonthe batt1efieldsmellsweeter。
把“黃花”按照字面意義譯作yel-lowblooms,不免太過直譯。一般的yel1owblooms,一年四季都有,與重陽并無一定的聯(lián)系,而且未必都香?!包S花”是“菊花”的同義詞,詩詞中極為常見:“黃花漠漠弄秋暉?!?王安石《城東寺菊》)“佳節(jié)又重陽……人比黃花瘦?!?李清照《醉花陰》)“不因彭澤休官去,未必黃花得許香。”(沈唯齋)所以“黃花”應(yīng)譯作chrysanthemum,而不能譯為yellowblooms。郭沫若注釋這首詞,特別指出是“野菊花”。如果譯作willdchrysan-themum,應(yīng)更忠實于原文。
各種動植物都各具特性,各有我們傳統(tǒng)的認識和象征的意義。詩人用各種動植物來鋪張景色,渲染意境,作為烘托映襯,比擬隱喻,可使詩意表現(xiàn)得更為具體、鮮明、生動。蚍蜉撼樹,千村薜荔等詞語,都能起到這種作用。生造成“蜉蝣撼樹”,“千村荒草”,便成為不知所云了。
論翻譯有信達雅的說法,信是忠實于原文,是基礎(chǔ)。從外文譯成中文要注意這條準則,從中文譯成外文,想必也不能忽視。中文和外文表達方法不同,風(fēng)格不同,對事物的傳統(tǒng)看法也不同。茅盾曾贊賞“荷馬的《伊利亞特》中用了‘蒼蠅的勇敢形容雙方戰(zhàn)士的前仆后繼,奮不顧身”,是一個新穎的比喻。在我國蒼蠅是“嗡嗡叫,幾聲凄厲,幾聲抽泣”那樣一種可憐可鄙的昆蟲。但我們不能依照我們的傳統(tǒng),把“蒼蠅的勇敢”翻譯成“獅虎的勇敢”或其他。翻譯,只有把原作的內(nèi)容和意義忠實準確地傳達出來,才能讓不同文字的讀者知道它原本的真實意義。蒼蠅不可變成“獅虎”,同樣,也不可把蚍蜉變成“蜉蝣”,薜荔變成“荒草”。